细白的手腕托举着脸。
那张脸在某些夜晚会被苏漾入梦进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美丽端庄大方。
定是娇妻。
然而苏漾执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滞。
那张画上,竟没有脸!
只有一片空白,五官,眼、鼻、口、耳都没有,一头如墨般的青丝披散着,那个无脸女子在侧着头托举着下颚,若是有了五官,定会极其娇憨貌美。
她头是侧着书房,办公的这一处。
苏漾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不是说这皇帝喜欢仁孝,还故意找替身么,这仁孝皇后的脸应该是熟记于心的,怎么会啥也没有?
也不可能说是皇帝故意不让她瞧见,而提前来换了画。
这幅画应该是放在这许多年了,久到宣纸边角泛黄,久到有些褪色。
不存在这个前提,故意不让苏漾看见。
那冷宫中的王答应,说是仁孝皇后的画像,到底有没有看到这张脸,还是只瞧见了光裸背后的小痣?
她为什么要骗我?
苏漾还端着杯子,怔怔发呆。
推门而入骤然大喊的康熙,英俊的眉宇间不见冷静,他少见的掠过两分慌乱。
他还在乾清宫的时候,突地听梁九功说,雅嫔娘娘突然去养心殿了。
初时只是觉得,姐姐去养心殿,或许是想追寻一下他年幼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但很快想起,他在养心殿内,还放了一幅画,匆匆丢下御笔就赶了过来。
乾清宫离养心殿不算远,过来也要小半个时辰,过来养心殿外,殿内灯火点燃,小太监哆哆嗦嗦跪地求饶,哭泣道:
“皇上,皇上,雅嫔娘娘执意要进去,奴才……奴才实在是拦不住啊!”
康熙斥怒:“废物,滚!”
他冷着脸一脚踢开宫人,梁九功匆匆跟在他身后,尖利的瞪了眼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宫人,才快步跟着康熙走到养心殿。
皇帝推门而入。而梁九功就守在外面。
梁九功对于皇帝今晚的发怒,有所预感。
但他……着实不太清楚,为何这般。
如今帝王已经而立之年,心思城府更胜从前,这威仪不可同日而语,在前朝他大刀斧阔进行改革,云南三藩之乱也彻底平定下来,好不容易有了些安静日子,今晚又遭了这事。
梁九功属于跟康熙最久的一任太监。
魏珠都是后来的。
还年幼的时候,他隐隐有些感觉,感觉到十来岁的帝王,在心中藏着什么东西似的,每次都会光明正大偷偷摸摸的做点什么。
有所改变的是那晚少年康熙从郊外回来,一身疲惫倦怠。
而乾清宫内殿里,藏了一个侍候的宫人。
少年康熙大发雷霆去了慈宁宫回来后,一言不发的同意了当年的帝后婚事。
婚后帝后两人,不似夫妻亲密,更似上下级。传言中的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在他俩这里尚都不存在。
那是梁九功面上不表,心中却骤生了个念头。
别是小皇帝当初在西华门,有了心上人吧!
若有心上人,这一来十多年二十年,都没有出现过。
而去西华门的时间,当年佟贵妃进宫后,也不再去了,甚至每年七夕都会出宫见见寻常百姓家的夫妻相处,也自那以后不再出了。
难道……
梁九功安安静静的站立门外,心想,难道是这雅嫔娘娘,在幼年曾和万岁爷见过面,还在万岁爷心中留下了一层深不可测的喜欢?
不然这苏漾入后宫这么久,跌宕坎坷起伏的,哪一件不是要命的事?
若不是皇帝,估计早就成了这宫中亡魂。
应该是如此。
看来这届的秀女……他原来还打算好好的挑两个合适的人,稍微展露两分好意,且等她们上位后对自己有那么点帮扶,这也算是不错。
可现在他觉得,可能不需要多做准备了。
只需要好好,谨小慎微的继续伺候雅嫔娘娘,一定没错!
殿内。
皇帝一步步走过去,周身的气势压得人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眉眼是冷的,漆黑的瞳眸深不可测。
他压抑着嗓音,又沉又低:“雅嫔,你在做什么?!”
苏漾微一抬头,道:“皇上,妾身还能做什么,你怎么这么紧张?”
康熙闭了闭眼,陡然间呼吸都放轻了,他说:“你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苏漾一愣,漂亮的眼眸里,闪烁着困惑。
我验证了自己不是替身,这个也算都知道了?
这皇帝怎么这么怪怪的?
对了,既然这无脸女不是仁孝,那又是谁?
这次或许有机会,她要好好问问清楚。
“妾身是知道了,”她笑容敛住,眉眼冷然,“皇上可有需要对妾身的解释吗?”
这几年,她虽对自己是仁孝皇后的替身,心头微梗,但因着这后宫一切得由皇帝做主,也不敢亲自主动去掀了这层皮,反而这次赫舍里氏进宫,让她多了勇气来进行验证。
结果也不算的太差。
不过就是……她不是这仁孝皇后的替身,那皇帝心爱之人另有其人,意味着她……似乎还是。
她这态度着实有些大逆不道。
康熙忽地站定,周身戾气微收。
这不太像一个得知了全部的人,会做出的反应。
他在前朝与大臣打过的交道多不胜数,当然能发觉面前的雅嫔在虚张声势的恐吓他,试图让他主动坦白,说出那些被遮掩的真相。
当然他也看见了,书架后面由自己所亲自画出来的画像。
没有人脸的画像。
康熙在原地许久未动,他在一寸寸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年,两年。还是那年西苑大火后回宫。
他突然差点失态的那回?
原来是这里……
原来是这里埋下的隐患。
“你今晚来养心殿做什么?”
康熙道:“门外不是有人守着,不能进么。”
苏漾咽了咽口水,心知自己被王答应给诳了这么久,面对这刚刚还在发火的康熙,突然有点怂了。
先不管这画到底是谁,没有脸什么都可以扯来扯去。
“妾身来瞧一瞧,皇上幼年生活的轨迹,妾身这么爱皇上,也想知道皇上以前过的生活,这样才能更贴近皇上一些。”
她心中是怂了,但话已经放了出去。
不好直接下台阶,只好先努力维持住发怒的征兆。
“结果妾身一腔情意来,偏偏发现了这个。”
她抬手指了指书架后的画。
“皇上,这是您画的?”
康熙紧绷的心稍稍松了些:“是。”
“这颗痣……”苏漾呼了一口气,认真道,“皇上可是把妾身,当成了这画之人?妾身……妾身腰间也有这颗痣,若皇上对妾身所有的喜欢与爱重,皆来源于此画的话……”
她眼泪说来就来,眨眼睫毛就沾了水润的泪珠。
悬而未落。
“妾身久居后宫这么久,竟从未想过,原来自己只是仁孝皇后的替身,这么些年……”
——终究是错付了。
那句台词几乎不用想,出口成章。
不过若是真的把这话说出口,那无疑将她俩的关系重新推入沉渊。
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苏漾心中憋着气,想看看这皇帝,在她心中还算是优秀的男人,抛开其他后妃而言,还算对她不错的男人,值不值得。
康熙两步跨步走来,走至她身前,道:“朕从未将你当过任何人的替身。”
他漆黑幽深的瞳孔那般深沉,从未有过的认真。
原来这几年,苏漾老是做出一些很诡异的动作事情,竟是因为如此?
难道她觉得自己,把她当成别人的替身,来喜欢来爱重着?
这样一说,那些古怪的事就说得通了。
康熙喊梁九功进来,将那副无脸画像揭下。
或许将来有一天,苏漾会知道眼前这个,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是她当初遇见的那个小孩。
小孩已经长成了男人,也拥有了全天下最令人仰望的权势富贵。
她所期望的,在他身上看见的,也终究是没有看见。
但一定不是现在。
康熙将那副画展开,放入案牍上。
洁白如玉的后背,拥有了时光的浸染,变得微微发黄,却更似寻常肤色,仿佛从画面中,只需要描绘眼睛、鼻子、嘴和耳朵,这个女人就能从画中走出来。
“这幅画,朕曾经亲眼见过。”
苏漾提着心,听他接下来的话。
“幻想里。”
苏漾:“……”
她尴尬得差点抓了抓自己脑壳。
幻想里。
这是什么鬼东西?
康熙道:“朕十四岁时,做过一场梦。梦中有人……咳,有人跟朕翻云覆雨,朕瞧见她后背有一颗痣,却始终看不清面容,于是就让她起身坐着,朕在梦里给她画了一幅半裸图。”
“醒来后惆怅不已,又亲自下笔细细描绘了一番。”
“那颗痣,当时让朕记了许久。”
“朕后来找了她许多年,想找到她,却迟迟找不到,有时候怀疑是不是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后来朕看见了你。”
“朕觉得你隐隐有些相似,眼熟。”
康熙沉沉道:“不然只凭着那年七夕相见,救下你,就能为你撑开公平,为你做一些朕从未做过的事,还愿意为你,将你从火海中捞出来。”
“后来你腰伤的那颗痣,朕确定了,是你。”
“你还记得不记得,那时朕问你,这颗痣是烧伤后有的,还是烧伤之前出现的,你说是烧伤之后,或许是因为朕的态度不对。”
“朕从未将你比作她人,也从未觉得你是别人的身份。你就是你。”
“朕心悦你。”苏漾听得一愣一愣的,在康熙说梦中遇见时,她差点当即开始怀疑到底是从前那个被自己给撞到了,结果这狗皇帝又说是春梦梦见的,还给她画了半裸。
接着袒露心迹。
让她无暇再顾及其他。
“可是……”苏漾泄了底气,道,“你有那么多女人。还有……”
还有那么多孩子。
康熙道:“朕登基时,权臣在位,头两年,有些。”
他顿了顿,“有些事,即使是朕也无法全部去做改变的。”
朝臣、天下,若他后宫不纳人进宫,早年的仁孝皇后,后来的孝昭。
前朝不可能让一个八岁的孩子,稳稳的登基。
苏漾对他其他其实不太感冒。
她这番前来,只是为了验证心中猜想,若皇帝说不是,且给了原由,也不是不可接受。
身为皇帝,不可能事事顺意。
后宫前朝相互擎桎,作为这康熙皇帝,也不可能全盘推翻清朝后宫相关制度。
苏漾也没想这皇帝,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解散六宫。
那到时候她这个妖妃堪比褒姒,稳坐头把交椅,还容易被祭天。
皇帝的考虑还算周到。
康熙亲手拿了新的御笔,在重新让梁九功研磨,梁九功的大脑已经快充斥不下其他东西了,他此时听见了这些,生怕自己就见不到了明天太阳,于是赶紧的跑过来研磨。
研磨好了他出去守着。
丝毫不敢往画上多瞧一眼。
康熙弯下腰来,认认真真的在无脸上,画上眼睛,鼻子、嘴巴以及耳朵。
仿佛整个人活了一般。
苏漾微怔,她盯着这画,一瞬间以为这画上真的是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明显是,就是这皇帝,用手一笔笔的画出来。
眉眼,轮廓。
和她现在竟所差无几!
那颗痣,也真的是她后腰的痣。
王答应在她耳边冷笑着散发的谎言,在康熙深沉的化解下,迎刃而解了。
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苏漾忍不住微微脸红了一瞬。
她轻咳一声:“原来如此,不好意思,皇上,是妾身误会您了。”
康熙摇头淡淡道:“有误会,解开便是,若这误会迟迟不解的话,反倒不美,你从前若有疑问,怎么不早早的告诉朕。”
这还不是怕你跟我翻脸?
苏漾道:“不敢,怕皇上对妾身的喜欢,因着这事没了。”
康熙拿着画卷认真凝视片刻,道:“现在也不用这画卷了。”
他走向一旁,将画卷在点燃的灯火上燃烧。
火苗顺着燃烧的边角,骤地砰然炸起。
很快彻底的将画卷烧完,最后留了一地微热的灰烬。
“你还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康熙转头注视着她,低声道,“还有疑问,此时一便问了。”
苏漾被塞了满脑子的信息量,此时察觉不到康熙刚才话术里的漏洞。
她按着扑通直跳的心脏,摇摇头:“没了。”
她与皇帝一同往养心殿出来,门口守着的凝夏和梁九功纷纷上前。
凝夏担忧的看她一眼,见她眉间的郁结解开,心中的一颗大石头落地。
皇上既然亲自来了,那说明确实两个人的矛盾解开且化为无形。
梁九功擦了擦汗,道:“皇上,现在是……”
康熙对苏漾道:“朕乾清宫还有些事务未处理,朕先让梁九功送你回宫,改日过来看你。”
苏漾点头,轻咳一声,踮起脚在他唇边轻轻的吻了一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