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一定。”关瑶翘着眼尾。
指不定贺淳灵在男女感情上头,就像了她这个小姨,瞧中了的不抢到身边怎能罢休?
可是……若成婚前有人跟她说,裴家三郎那张金玉般的脸只是假相,实则脑子里装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腥膻事,她高低得思索几番,兴许还真就退避三舍了。
如今眼见那一尘不染的谪仙在俗世里翻来滚去,沾了满脸的锅炉灰,清圣样儿毁了个七七八八,整日跟藤蔓一般缠得她透不过气来。
正是想到便发愁间,关瑶蓦地想起夏老神医曾来去重复过几遍,说是她夫婿邪性……
莫不会她夫君……当真被什么邪祟给缠了身?
怔忡间,听纪氏说道:“你外祖母来了信,让你得空回青吴住上一阵子,带着女婿去。”
“啊?好。”关瑶敷衍地应了句,又道:“阿娘您在这处歇歇,我去趟更衣,马上回来。”
带着湘眉,关瑶拐回某处大殿,与殿中的老僧人说了几句话后,鬼鬼祟祟地往袖中揣了个东西,便往回赶。
经过一处禅房时,忽听得几句熟悉的音腔,甚至隐隐绰绰听见自己的名字。
悄摸循声而去,在那禅房之后,见得背向立着一双主仆。
左侧的白裳姑娘身形瘦削,两侧的山茶鬓珠晃晃悠悠。显然,便是她们方才遇见的杨莺。
“那关氏女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仗着她姐姐的势,便敢强抢三郎!什么鸳鸯羡妒?定然是那狐媚子趁三郎失忆,动了趁虚而入的手脚,才骗得三郎与她、与她这般情意缠浓!”
这会儿,杨莺正用气得森冷的声音小声嘶骂关瑶,哪里还有方才在杨绮玉跟前那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身侧名唤香荷的丫鬟看起来倒是个老实的,闻言纳闷道:“就算失忆,也不会这般反常?奴婢倒觉得裴三郎君与他夫人应当先前就感情极好了,说不定,说不定他们早便有情呢?”
香荷甚至据此推测道:“小姐您之前在那绥林寺里崴了脚,那位裴三郎君连扶都不扶一把。那般冷漠,可不就像心里头有人么?”
“蠢货还不闭嘴!”这话果然引来杨莺怒骂:“你到底是谁的丫鬟?”
香荷嗫嚅道:“既那裴三郎已成婚,小姐也不想与人为妾,又何必再挂着他不放呢?按奴婢想来,若世子妃说的那位江公子为人不差,小姐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嫁予他罢了?”杨绮玉气急败坏阻断香荷:“不过区区同进士罢了,这名头多如过江之鲫。况他非勋贵要臣之后,也不过一世在底层供人索唤的命,哪里够格与我相看?!”
“还有那杨绮玉,在我跟前傲个什么劲?不过看那关氏女嫁了三郎,便以为她这世子妃的位置坐得稳了。依我来看,即便没有关氏那商户贱种,迟早还有旁的女子要取代她杨绮玉!”
“杨绮玉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当我主母,想用我笼络贺世子的心,除非她自请下堂,否则想都别想!”杨莺掐着掌心,自齿间挤出这么几句话来。
听了这么一大通后,香荷愣了好片刻,喃声道:“奴婢以为小姐是不想与人作妾,才拒了世子妃……”
“我的确不想与人作妾。”杨莺紧了紧腮,声音极为不忿:“可那关氏女不过一张艳俗皮相罢了,内里尽是草糠。三郎那般昆山片玉之人,与那种俯拾皆是的草包怕是说都说不到一处去,心中定是苦闷无处可诉,我,我……”
支吾半日,杨莺把脚一跺,率性表态道:“若要与人为妾,我宁愿选三郎!”
眼生热泪,心绪翻涌,来来去去总归是那三个字,不甘心。
见杨莺心意已决,香荷只好吞吐道:“可,可小姐如何接近那位裴三郎君,又如何有机会……”
“机会是人造的。有心,自然便能有机会。”杨莺想也不想便如此答,又道:“总有一天,三郎会知到底谁才是与他至为合适的。他如今的妻不过借那妖妃的势罢了,待陛下百年之后,那妖妃自然没得好日子过。”
香荷惊讶地张了张嘴:“小姐如何这样说?”
“你没听王妃私下说过么?待陛下没了,皇后娘娘定然不会放过那妖妃,说不定没个几年她就被磋磨死了,到时候那关氏女岂能不受牵连?若我入府后提前诞下三郎长子,可期之事,不就更多了么?”
许是说得太过流畅太过舒怀,话到末尾,杨莺竟流露好些成竹在胸的意味来。
这话飘到关瑶耳际,她偏了偏头,对上湘眉蹿起火的目光。
像是关瑶一声令下,她便能立马徒手把杨莺给撕个稀巴烂。
关瑶竖起指来“嘘”了一声,便带着湘眉离开了。
回到纪氏在的地方,自然被问了句:“怎么去这么久?”
“肚子有些疼……”关瑶哼哼了两句,遮掩过去了。
纪氏听她说肚子疼,还道是贪嘴吃错什么,便嘱她回去歇息,少吃些乱七八糟的油炸之物。
关瑶心不在焉地点头,与母亲辞别了。
回府的马车上,湘眉还气得脸色发白道:“那杨姑娘说出那样不要脸的话,少夫人怎么不让奴婢出手教训她?奴婢纵然不像喜彤那般有手脚功夫,可豁了这条命,撕烂她的脸还是不在话下的!”
湘眉怒了半天,关瑶却半句字都没搭,一幅神游天外的模样。
“少夫人?”湘眉一连唤了几句,把人唤回神,倒问她一问:“什么时辰了?”
湘眉掀起侧帘看了眼天色:“约莫未时三刻。”
“少夫人,奴婢方才说的话您可听见了?那姓的杨姑娘齁不要脸,合该教训她一通才对!”
“啊?”关瑶这才想起湘眉指的事来,她虚咳两声,囫囵说了句:“我相信夫君。”
心头另有事存着,关瑶捻了捻袖笼,唤湘眉过来与她低声说了几句话。
“绳子?”湘眉听罢极为不解:“少夫人要绳子做什么?”
关瑶并不肯说,只多嘱咐了句:“记得多洗几遍,晾干后给我,别让人瞧见。”
湘眉只能蒙头蒙脑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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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一刻,居元殿。
紫檀御案之后,宸帝的手正从笔搁离开。他看向下首的裴和渊,不带情绪地问了声:“你如何看得懂那通安军的字符?”
裴和渊的视线在锦袱之上停留着,闻听这问,毕恭毕敬答道:“那孟澈升在我大琮为质时,微臣曾见过他用此字符与人传信,见过几回,便留了个心眼记下来,慢慢推算出来的。”
“孟太子与你,可是姑表兄弟。”宸帝这话点到即止。
裴和渊默了默,恳言道:“微臣是大琮人,自然要向着我大琮。”
“好!不愧是裴引章的儿子!”声音虽大,可宸帝那双目中,却并无多少赞赏。
他立起身来,站于御案之后,居高临下地盯着裴和渊,语带谦疚道:“当年你父亲入狱之事,实为受人诬告。虽朕已将那诬告之人处以凌迟之刑,可你父亲到底因为那事落了些病根,后来在朕的寿宴之上出现意外,想来多少也与那事有关联。所以不管怎么说,朕都该担一份责。”
裴和渊沉默着,并未接这话。
面对自己上世的手下败将,此人秉性,他深知深了。
若说不怪,若道自取活该,有时那冠冕堂皇之话,反令这虚伪帝王心内哂疑。
而若表达得并非毫无触动,才最叫稳妥。
果然,宸帝见裴和渊阗然无声,一直凝着的神色反倒松和了些。
未几,又转而问道:“你回顺安也有一段时日了,可曾去看过崔老学官?”
裴和渊紧了紧双拳,声音滞涩道:“不瞒陛下,微臣……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老人家。”
“是么?”宸帝目光闪了闪:“这话从何说起?”
“微臣虽没了那四年的记忆,可据微臣身边伺候的小厮所言,在会试之前,微臣离了顺安一趟,奔波来去间极少温书,耽误了备考。加之考试当日,微臣有恙在身,想是未能发挥好,才考出了那般成绩。可老师……”答话间,裴和渊腮侧发紧,愧疚与难堪揉杂在一处,其间神情毫不作伪。
宸帝看得真切,目中兴味渐起。
又聊了几句与通安军及北纥相关之事后,宸帝忽道:“你兄长到底是个久病之身,那功爵之位应择能人任之。倘你助朕赢得北纥之战,朕可许诺那伯子的爵位,将易于你头上。”
自来君王疑心便重,仅凭一个忠字,如何能让为君者信服?
不为名不为利,叫人看不穿背后所图,才让掌权之人多生疑窦。
宸帝谈吐间,一双眼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下首的裴和渊。见他在自己说出这句承诺后,人明显颤栗了一下,且那指关亦不自觉蜷起,种种迹象不显,却皆是为之所动的体现。
宸帝嘴角浮起笑意来,半晌挥了挥袖:“去罢。”
“谢陛下。”
裴和渊自御书苑出来时,天际已现了霞红之色,照得这片飞檐重阁更显珠壁交辉。
即便活了两世,他还是觉得这大琮皇宫建得巍峨焕然,更宜人居住。相比之下大虞那片殿宇,到底逊色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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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嘉玉宫外。
好不容易送走磨叽半日的裴挽夏,劝着关贵妃上榻阖会儿眼,宫女梨音退出寝殿,准备去尚膳取些安神汤药。
行至半途,正好遇着打尚衣局回来的卢枝。
卢枝也是近身伺候关贵妃的,听梨音去向便皱了额:“娘娘身子骨本就越来越不济,眼下还要应付那五姑娘,真真让人膈应。那裴挽夏好生厚的脸皮,看是巴不得住到咱们嘉玉宫来,好让陛下多看她几眼哩!”
“这也没有办法的事,她到底是二姑娘的小姑子,娘娘自然要关照些个。”梨音叹着气答道。
都是打小伺候关贵妃的,卢枝性子率直些,当即便接腔:“要我说啊,二姑娘若先前入了宫,咱们娘娘现下不就能有个伴了么?”
“还有,七公主再怎么得宠,往后选了驸马便得离宫开府。而咱们娘娘膝下无子,将来无论哪个皇子即位,恐怕娘娘也不得安生日子过。待陛下……娘娘虽不用像未曾生养过的妃嫔那般殉葬,可无子傍身,皇后娘娘若想对付咱们娘娘,那可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二姑娘还年轻,又是陛下看中的,入宫定然受宠,若能生上一位小皇子,咱们娘娘也便安全许多。那临昌伯府的五姑娘到底是小娘教出来的,肤浅无德之辈,满脑子蠢得只想着自己的好事,看着便是个喂不熟白眼狼,帮她还不如帮条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梨音也知卢枝并无坏心:“说是这么说,可娘娘……”
卢枝打断道:“二姑娘性子无拘又是自小娇生惯养,哪里晓得这里头的事?当初问一问二姑娘,说不定她反乐意呢?这宫里的富贵,那还能比不上外头?要我说啊,咱们娘娘这回真真是失算了……”
卢枝这话音才落,便闻得周边响起两下刻意的咳嗽声。
二婢眼皮一跳,立马便见着斜处的石屏之后,走出个细眉笑眼,脸皮雪白的老宦官来。
“谭公公。”二婢齐齐福身。
那老宦官虽长着幅笑脸,上来却也不与她们寒暄两句,兜头便斥责道:“二位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规矩惯常在兜里揣得严严实实,怎就今儿漏了小心?那储嗣之事,也是咱们能浑说的?”
二婢面色陡变,立时大气也不敢出,就差没有一骨碌跪下了。
好在看那老宦也不似是要追究的模样,掐着略略有些尖细的嗓子便再度开腔:“今儿得亏是咱家听见了,要是被旁的人听见,二位这是要给贵妃娘娘惹多大的祸?”
“我们知错了,谢谭公公提醒。”二婢连连认错道。
老宦拉着长音“嗯”了声,便抬脚走了,还真就没多为难她们。
梨音吓得魂都飞了一半,反省自己也是太过荒唐,竟在外头就敢乱嚼胡话。
卢枝则于回神后,盯着那老宦施施然的背影讷讷道:“自打孙公公犯了错后,谭公公近来在圣上跟前倒越来越得宠,各宫娘娘都要巴结他,瞧着这威风劲儿可当真不同。”
“行了别多嘴了,快回宫吧!”梨音扒拉她两下。二婢慌张散开,各司其事去了。
片刻之后,宫墙残垣之下,二人裹着披风相对而站。
当中的一方,正是适才训过宫侍的老宦,谭良吉。
只他不如将将那般张眉扬眼,而是微佝着腰,正神情敛敛地答着什么人的话。
“九皇子脾气日趋暴躁,得了那匕首便爱不释手,日日带在身边把玩。谁惹他不喜,动不动拔出利刃相胁。”
“还有,果如裴大人所说,探穹阁的一众异士中,陛下最为听信的还是那域外高僧。不论那僧说出何等鲜见药材,陛下都会私下遣人去寻。”
墙荫之下,裴和渊斜了斜身子:“靖王来顺安时日也不短了,拢共入过宫几回?”
“就来了接风宴那一回,咱家记得可清楚了!”谭良吉立马答了,还拣着话补充道:“且陛下待靖王爷不甚热络,靖王爷瞧着也与陛下日益生疏。”
裴和渊敛目自思,半晌掀了掀眸,轻飘飘的目光砸在谭良吉身上:“谭公公是个有眼力见的,将来自有大好前程等着你。”
谭良吉哈着腰赔笑。
对上这么位主,他,他委实也不敢不识数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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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和渊踩着苍茫霞流回到临安伯府时,见得容知院门口,立着个娇慵佳人。
“夫君,你回来啦!”
桃腮带娇靥,雾眉如远山,本就摄人心魄的美眸之中,闪着甜沁沁的波光。
那一身柳骨藏蕤,更是说不出的酥软招人。
眼中生起波澜,裴和渊上前将人揽入怀中,狸猫儿一般埋在她颈间蹭了蹭:“娘子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