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和渊看似双眼怔怔,实则心中在竭力逼压着自己。
他要对抗的,不仅是另一个疯狂到什么都不顾的自己,还有原本在体内嚣叫的冲动。
嗜血,惨嚎,征战,燃烧,全都不甘示弱地围涌而来,横冲直撞恨不得让他立马失控。
马车停住,下人在外禀着,说伯府已经到了。
点到即止,关瑶并不迫使裴和渊正面答复自己,而是转而提了句:“若是可以,夫君晚些时辰让你在宫里安插的人来见我一面,可好?”
话头一转,裴和渊也竭力收敛心神,启唇答她道:“好。”
见她起身,他很是自然地去搀扶。
冰冰凉凉的气息触及肤面,手也被拿住,关瑶呼吸停滞了下。
这还是自他坦白后,二人的首次亲昵靠近。
自裴和渊口中得知自述后,关瑶才知了怪不得这人总说一些奇怪的醋话,可是……她该把他区分成两个人么?
不及多想,人已被带下了马车。关瑶的腰被他揽在掌中,夫妇二人瞧着恩爱无比。
刚过影壁,便遇着匆忙前来的汪姨娘。
看着二人这幅恩爱模样,汪姨娘的表情极为微妙,可她很快便有了动静,开始在关瑶面前哭诉关贵妃的惨死。声声切切凄凄哀哀,像关贵妃与她是何等骨肉至亲似的。
关瑶怀着身孕本就情绪难控,再加上才与家人伤心一场,现下听她这样哭法,难免跟存了胃似的不舒服。
正想开口时,但闻身侧之人淡淡说了句:“汪姨娘既这样喜欢号丧,为何不替五妹妹嚎两句?”
这话说得很是直接,汪姨娘才提了一轮的气被团在胸间,大张着嘴愣在原地。
裴和渊看也不看她,直接带着关瑶往容知苑回。
汪姨娘气得抖颤,原本想给关瑶添堵的,未曾想倒被裴和渊给噎了个没话。
她咬了咬牙关,便想跟上去说道两句,正好替死了的裴挽夏卖卖惨,可身边的婆子拉住她劝道:“外头可都在说三公子要取替伯爷那爵位的,姨娘还是莫要去找不自在了。”
“什么找不自在?”汪姨娘声音尖利:“要不是那关瑧出的馊主意,我女儿又岂会入宫遭那份罪?”
伺候的婆子嗫嚅道:“可若非五姑娘在寺中逃跑,她也不会失足跌下那深涧……”
“你说什么?”汪姨娘拿眼狠狠剜人:“春儿正值好年纪,不跑还真等着当尼姑不成?她定是绝望至极,才会铤而走险的!要怪只能怪容知苑的人!怪那关瑧怪那关瑶!还有,那裴絮春跑去大虞当了个妃,现在到头来我们成了一无所有的了!”她极不服气道:“他们容知苑的害死我女儿,眼下我谨儿也不待与他争那爵位,那怎么不得给我儿补偿个官职当当?”
“咳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声打断汪姨娘的怒意,她猛地转身,见得临昌伯裴胥弘不知几时到了这处,现下整个人佝偻得厉害,像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
心虚所致,汪姨娘立马噤了声。
裴胥弘之妻柳氏一边给丈夫抚顺着呼吸,一边出声斥责道:“姨娘这张嘴委实该好好管管了,活这样大岁数竟连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都拎不清,成日信口胡诌!”
到底理屈,汪姨娘气焰灭了一半,只不自在地讷讷道:“谁信口胡诌?我就不信你们没听过这些传言。”
“闭嘴!”柳氏拿出伯夫人的派头,瞪了汪姨娘身边的婆子一眼:“还不把你主子给带回去?非要我禀给母亲,家法伺候不成!”
婆子肩背一缩,立马连拖带哄地把汪姨娘给弄走了。
柳氏弯着腰替丈夫拍背:“那老虔婆惯是个嘴大的,夫君莫要多想。”
裴胥弘却是连连摇头,喘息着道:“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他就是一直,一直记恨当年的事……记恨我推他落水……所以他记记惦惦要抢我的位置……”
柳氏舌苔泛苦,多番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把丈夫给劝回了房。
另厢,关瑶已回到了容知苑。
相隔一段时日,这院里头倒没多大变化,可寝居中所有的家私都成了新的,连同那张榻也换了。
她朝裴和渊投去含惑的目光,对方许是当真不解她的意,反问她是否身子不适,还吩咐着下人去备水洗漱,或是取滚轮给她敲背捏肩。
关瑶确实有些倦,也不想在这些小事上浪费心思,便由他去了。
除衣沐浴,是由湘眉与喜彤一道服侍的。
哭过的人累得快,沉在浴桶中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关瑶记得自己闭眼时好像还在享受湘眉的搓背,再睁眼时,人已经躺到香软的榻上了。
换掉象牙榻后,新置办的是张拔步床。里头桌凳俱齐,还有首饰箱与点心箱,即使不打下帐子,也像个单独的小房间。
见她醒了,二婢便上来询问要否用吃食。
关瑶的目光在房里转了一圈,问及裴和渊时,得到的回答是他去了书房处理事务。
二婢虽不知主子具体的事,但也知晓二人定是还在闹着什么别扭。本着说和的心,湘眉先提了一嘴道:“方才少夫人在浴桶里头睡着了,还是郎君亲自把您抱到这榻上来的,奴婢瞧着郎君那小心劲儿,像是生怕给您颠着了似的。”
喜彤用力点头,还低声道:“吴启收拾了简单的垫褥被子,奴婢瞧着,郎君像是打算夜间歇到书房去,少夫人……”
“是么?”关瑶截断喜彤的话:“那他够自觉的。”
二婢双双对视,无奈劝道:“少夫人到底怀了小主子,不如,还是莫要与郎君置气了?”
“我没有与他置气,他爱睡哪睡哪,你们别瞎操心了。”关瑶自榻上起身,在食盒中取了块糕点充饥,一幅全然不想过问也不感到意外的模样。
见她这般,二婢哪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各自忙活去了。
直至当夜晚膳时分,裴和渊也未曾出现,待到亥时,才带了个人来见关瑶。
第52章 通房
来人细眉白肤, 长着幅天生的笑脸,正是宫中的宦侍谭良吉。
已为内省都知的谭良吉现下手掌大权,在宫中都是吆五喝六好不威风的人,可到了裴和渊跟前, 便只余个点头哈腰问甚答甚的模样了。
毕竟这位人不在顺安, 却能眼也不眨地换掉一任皇帝, 手段如何, 谭良吉不敢有分毫质疑。
说完周太后与贺博正后,讲起杨莺, 谭良吉笑眯眯道:“三少夫人要想动她, 便如碾死只蚂蚁一般简单。”
本就是不光彩的结合, 贺博正之所以会受杨莺所诱, 不过是占夺臣妻的快意,以及征服过往清高自持之人的满足之感, 令他格外心旌摇曳罢了。
可苟合固然令人难以自持,激情用完后,便只剩厌嫌的下场了。
男子多数如此, 得到过,便不再珍惜。
而为帝王者,身边最不缺的便是女子。貌美的,温娴的, 年轻的,娇纯的, 比比皆是。
在偌大的后宫之中,杨莺身后无有父兄撑腰, 无有家族为靠, 凭的唯有贺博正的恩宠。
可杨莺到底肤浅, 自认为凭那点子情意便可以留住贺博正,未免太过高估自己。
后宫遍地痴怨之人,咀嚼着与帝王的旧日情分过日子,引颈盼着隆宠再至的,多半也只是空等罢了。
“三少夫人若想磋磨她出出恶气,奴才也有的是法子。”谭良吉殷勤笑道。
关瑶忖度了下,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谭良吉,谭良吉自然忙不迭应下,还极给面子地夸了她好几句。
“那便有劳了。”关瑶笑言。
待谭良吉离开后,关瑶正打算安置,却见裴和渊仍留在房内。
她挑了挑眉梢:“你不是睡书房么?”
“等娘子歇了,我便去。”裴和渊声音如常。
关瑶语气微扬:“我一个人睡得着。”
“我知晓。”
虽在口中说着知晓,可裴和渊却仍旧固执地没有挪出寝居,还主动给关瑶除鞋上榻:“娘子且睡吧,我守着你。”
关瑶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裴和渊无动于衷,还倾着身子抓了几个枕头在手里捏掌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关瑶好奇。
裴和渊柔声道:“待娘子孕肚大了些,需要软枕垫着。”
“……你倒是有经验。”关瑶不冷不热地评价了句。
她将身子口鼻都藏进被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他,倏尔问了句:“你是喜欢上世的我,还是这世的我?”
“都喜欢。”裴和渊的回答毫无新意。
关瑶白他一眼:“得了吧,要没有上世记忆,恐怕你根本不会在意我。”
裴和渊微作停顿,片刻眸光沉沉道:“国子监后那场落水,娘子已令我……印象深刻。”
彼时他被她步步相近而逼得失足落水,而他被救上来后,她说是给他渡气,可也不看他根本不曾溺水,只是浑身湿透罢了。
那阵他一时脑子发蒙,反给她占去便宜,试问他怎能不气急败坏?
可既是情绪被调动得那样大,本便预示着她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双唇相接的那时刻,二人鼻端触上。直至此时,他仍记得她的唇有多软,她的体息有多沁香。
甚至那扫得他面部泛痒的一双长长羽睫,都令他心头重重一颤,胸间气息激荡浮动。
气息拂过鼻间,胆大的女子伏在他身上,在他唇间生涩且毫无章法地研磨与啜衔,如同在与夫婿温存……
定是自那时起,她的模样已被他深刻印入脑中,否则怎会相隔四年,却还能在那绥林寺中一眼便认出她来。
可关瑶却不以为然,还齆声齆气道:“要是我当初没去榜下捉你拜堂,而是跟秦……跟旁的男子成了婚,兴许就没这么多事了。”
裴和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当真那样,恐怕便是我来抢娘子了。”
撩拨了他,却转眼与旁的男子成了婚,即使他无有上世记忆,也不会任她逍遥快活,挽着旁的男子来刺他的眼。
关瑶眼底微露讶异:“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偷情?”
裴和渊捏了捏眉心:“倒也不能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关瑶追问。
裴和渊稍作思忖,于温润的灯烛光色之下款款低眉:“过程兴许会有些波折,但最终,定然是我妥协拜倒于娘子的裙摆之下。”
郎君唇角含着笑意,眸色中的痴缠犹如无形的小钩子,要将人牢牢钩住。
关瑶:“……口花花。”
二人再说了几句什么,关瑶的声音逐渐疲沓,眼皮子也松松和和。
裴和渊知晓,她这是犯困了。
他不再说话,静静等着关瑶完完全全阖上眼,跟着她连呼吸也放缓。
方才试过的几个软枕都不合适,要么充絮过多会顶着肚子,要么长度不够让人卧着不舒服。
看来,还是得去多寻些来试试。
裴和渊脑中想着许多事,思绪虽在游离,视线却是专注地流连于关瑶的眉眼,神情有些怔忪。
怕再待下去影响她休憩,掖好被角后,裴和渊出了寝居,招来谭台吩咐几句。
虽然关瑶心心念念着要亲手给关贵妃报仇,但裴和渊仍然不想让她多费心神。
有些人该快些消失,就不能由着在世上多活几日,碍他娘子的眼,更不该让他娘子手上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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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瑶怀的这胎,反应稍稍有些大。
短困或是挑食,还经常吃完东西便觉得烧心反胃。
幸好裴和渊细心得很,哪些吃食她一闻到便会干呕,哪些她能勉强吃上两口,他如数家珍。而走多长时需要捏脚捶肩,抚胸顺气要如何轻重适宜,他亦是嘱咐得当,老道得倒像他是个过来人,曾经亲自怀过一胎似的。
这日关瑶午间小歇才起,便闻得汪姨娘来访。
论起衡心,汪姨娘最是不缺,且那面皮她也是说舍便能舍的。哪怕前头才闹了不快,转背又还能与人亲亲热热。
来了几回终于被允许入内一趟,汪姨娘乖觉许多,这次绝口不提关贵妃,话题要么围绕着关瑶肚里的胎儿,要么,就在说正院的事。
按汪姨娘的话,眼下裴和渊被朝廷重用,在给府里争荣光,霍氏却由着女儿裴絮春去大虞当皇妃,也不知是不是嫌伯府和大虞的关系还不够扎眼。
如数这般的话,里外既在捧裴和渊,亦在挑唆容知院与正院的关系。
许是见关瑶对这些不甚感兴趣的模样,汪姨娘将眼珠子一转,故意压低声音道:“听说你们院子里那个叫竹蓉的丫鬟,近来可与正院那头走得极近哩。”
她说这话时,关瑶正捻着粒桂圆在吃。
那桂圆是刚从冰鉴中取出来的,冷雾接触空气后,便在壳衣上结成针眼大小的冰珠子挂着。
怀孕前关瑶钟爱荔枝,可怀孕后却意外迷恋上这黄皮的小圆果子。
而这一奇怪的嗜好转变,裴和渊显然也记在心中,早便让人采买了品相最佳的桂圆供她享用。
只他不仅知道她喜食桂圆,还知她会极度贪嘴,因此管得也严,每日只许她吃八粒,超过这个数谁也不敢取给她。
汪姨娘看着那碟子龙眼,语气酸溜溜的:“还是三少夫人命好,我那会儿怀孕,可连这龙眼的壳都没见到过。”
世人皆道荔枝贵价,却不知这桂圆也极为难寻。
远途快马运送,还要挑拣大小,皮儿不能带青不能过黄,还存放不了几日。
这样娇贵的果子别说平头百姓了,就是一般的贵眷也少有吃得起的。
默默吞咽了口水,汪姨娘回归正题,拿出幅好心说教的口吻道:“总有那种削尖了脑袋想勾搭主子的贱婢,三少夫人可要提防着些,她们为了爬主子的床,心计可诡拐得很。”
“我也是给三少夫人提个醒,这儿媳妇有了身子啊,有些当嫡母的就瞅着好时机想把手伸到院子里去,这时刻若要安排个丫鬟给爷们当通房纾解,那咱们也是不好推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