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膛起伏了下,裴和渊忍了又忍,直接掀开被盖。可他方才起身,却被关瑶借着晨光见到面上那隐现的红痕。
“哎?夫君脸上怎么了?”向来手比嘴快的关瑶当即上手把住裴和渊的下颌,强行把那张脸给扭了过来。她眯着惺忪睡眼,凑近讶道:“莫不是给蚊虫叮着了?”
听这意思,是以为裴和渊被蚊蝇给咬了,自己抬手给了自己一掌。
额侧青筋疾跳,裴和渊冷着脸格开关瑶的手。
什么蚊虫,明明是只母大虫!
见裴和渊撩了帐,关瑶打了个呵欠:“夫君这便起了么?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的,回门不用这么早,就算迟些,我爹爹阿娘也不会发气的。”
呵欠闭上懒腰抻完,裴和渊也没有答她一声。
关瑶仍旧困倦,嘴里不知嘤咛了句什么便又倒在榻上。
虽是新妇,但霍氏并不敢给她立什么晨昏定醒的规矩,少说她还能再睡上半个时辰。
可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夫君也起来了,她要不要再眯会儿呢?
正值关瑶天人交战之际,听得外头响起阵急切的叩门声,吴启在外慌声问:“郎君可起了?”
关瑶撑开眼,看裴和渊披着外袍去拉开门,接着,便是吴启促声禀了句:“不好了郎君!听说适才早朝时,崔司成一头撞在金明殿外,人已去了!”
睡意顿消,关瑶腾地坐起身,在帐子里看自己夫君三下五除二地扣好鞶带,一边理着衣襟一边疾步向外走。
“小姐。”知关瑶定也醒了,湘眉拍着心口进来服侍,脸上惊惶未定。
大清早听到死讯,还是昨儿才见过的人,换谁心里都扑扑乱跳。
关瑶也趿鞋下榻,向门外看了一眼,裴和渊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想了想,关瑶对湘眉道:“唤人去给爹爹阿娘报个信吧,今日这情形,回门定是要延后了。”
关瑶没有预料错,直到过午,裴和渊也没有回府。吴启和谭台全跟了他出去,寻不着一个能问的。
待在院子里用过午膳,关瑶遣了喜彤出去打听消息,自己也坐不住,便干脆在临昌伯府瞎逛消食,顺便熟悉熟悉这座府邸。
说起来,这临昌伯府既是勋爵之家,也是将门。
老伯爷仍在世时,也是大琮有名的儒将,屡立显赫战功极受先帝看重。故这府宅据地广不说,里头还有先圣特赐的园子,不难看出这伯府也曾风光难攀的。
日阳凌空,关瑶脚程短又娇气,在这敞阔的府宅里头逛了半圈后,便打算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寻到僻静的一处复廊时,陡然听得草木掩映的假山中飘来些奇奇怪怪的动静,似是女人的低呼声,又似还掺杂着些别的声音。
循声而去,发现是一双男女躲在里头调情。
关瑶还道哪个小厮这样大胆,仔细听才发现正说着下流话的,是这府里四公子裴讼谨。而另一个,则是容知苑的丫鬟,名唤竹蓉。
先是裴讼谨在嗤笑:“要不是托那妖妃的福,他能得陛下授官?靠女人的死贱种,装什么朗月清风?那关家小女儿白生了一幅好皮相,也是个害了眼病的瞎子,竟然还抢他裴和渊为婿!就是选小爷我,也比那野种强不止百倍!”
“那是,四郎自然是最好的……”那竹蓉声音甜得发腻,一径附和裴讼谨。
裴讼谨喉间轻嗯,懒懒地问了句:“容知苑这几日如何?”
竹蓉道:“三少奶奶带来的那两个贴身丫鬟好生厉害,奴婢压根靠近不了卧房,着实探不着里头什么情况。”说着,她将声音又压低了些:“不过奴婢注意到了,这两晚啊,那房里都不曾叫热水……”
裴讼谨惊讶:“一回都不曾叫过?洞房那晚也不曾?”
竹蓉道是。
里头静了几息,裴讼谨忽对竹蓉说起承诺来:“蓉儿啊,你忠心跟着爷,等爷成了亲就讨你来作姨娘。可别被那贱种的模样给骗了,从娼妓肚子里出来的野种,能是什么好根子?”
该是听出那话中带的话,竹蓉佯怒:“奴婢早都是四郎的人了,四郎怎还……”
“你敢说没有生过勾捞那野种的心思?”裴讼谨的声音不咸不淡,复又冷笑道:“对着那么个尤物也无动于衷,那贱种是不愿,还是不行?”
过了会儿,又听裴讼谨咂摸道:“让那么个美人儿素着,简直是暴殄天物……”
“哟?四郎这便打起你嫂子的主意来了?”竹蓉哂笑着,阴阳怪气道:“我可好心提醒四郎,那关氏女不见得是个好招惹的。三公子今晨走时,奴婢见得他脸上有巴掌印子,九成九是那关氏女掴的。”
“多想了不是?哪能呢,这起子飞醋你也吃。”裴讼谨连声安抚。
洞内传出两下清脆的响声,该是裴讼谨狠狠亲了那竹蓉两口。再接着,便是暧昧的娇笑与嗔骂,想也知晓这二人要演活春宫了。
湘眉吓得赶紧把好奇的关瑶给拉走。
离了那假山一段后,关瑶停下步子,勾着湘眉低声吩咐了几句话,让湘眉立马去办,自己慢慢走回了容知苑。
恰好回探消息的喜彤回来,小声报给关瑶听:“街上有人在传崔司成死谏,为的是让圣上给礼部下旨重查咱们郎君的考卷,道是这里头,有误判。”
其中意思,是崔司成质疑阅卷有误,若说严重些,那便是取仕不公。
放榜已第三日,不知这期间老学官是否已做过别的努力,但都不了了之,才不得以选用这般壮烈决绝的方式给圣上加压……
主仆二人还未来得急多交流两句,容知苑便来了位小客人。
“三婶婶。”裴屿拘束地站在门外望着关瑶:“屿儿可以和三婶婶一起玩吗?”像是怕极了关瑶拒绝,他又忙不迭补充了句:“屿儿不闹人,就待一小会儿,可以吗?”
被小童儿圆炯炯的,带着渴盼的大眼睛盯着,关瑶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她弯起眼眉,还主动对裴屿招了招手:“小屿儿快来,我正无聊着呢。”
瞳色亮起,小世子立马向下挣脱奶母,抱着个九连环跑到关瑶身边,又迫不及待与那奶母挥手:“于嬷嬷回去吧,屿儿要和三婶婶一起玩。”
那名唤于嬷嬷的奶母迟疑着笑道:“还是奴婢也陪着小世子吧,小世子喜动,若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也不好麻烦三少夫人。”
见于嬷嬷不肯走,裴屿鼓起腮肉,显然不大乐意。
他闷头拔着手里的九连环,小声分辨了句:“屿儿很安静的,不闹人……”
见状,关瑶余光打了喜彤一眼。
喜彤上前挡在那于嬷嬷身前,笑着自袖中推了银粿子过去:“嬷嬷寻些个零嘴消遣消遣。小世子您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他磕碰着的,真有什么事,我们依旧去唤嬷嬷您。”
“哎唷。”于嬷嬷受宠若惊地接过那碎银,当即拿手一包,谄笑着福身道:“那便有劳三少夫人了,倒让奴婢躲了个懒。”
待那于嬷嬷喜孜孜地出了容知苑后,关瑶看向自九连环中抬了头的裴屿,对他眨了眨右眼。
裴屿咬着小舌头咧了嘴,眼里落满星光,到底露了些小孩子的俏皮模样。
关瑶想起自己有条厚实的羊毛毡,便让湘眉去寻来铺在地上,和裴屿一起盘坐着,看他解那九连环。
裴屿果然很乖,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半晌都没怎么出声。
又或许是不怎么敢出声。
该是感受到视线,裴屿才抬了头,果然见关瑶托腮紧盯着自己手里的九连环,便问了声:“三婶婶要玩吗?”
“咳,这我没玩过……”关瑶嘴里推拒着,眼中却有着跃跃欲试的兴趣。
裴屿往前递了递:“我解不开,三婶婶帮我看看好吗?”
关瑶感动地接过那九连环,心道这孩子真贴心得不像贵胄府邸的小祖宗。
只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聪明劲儿,那九连环旁观着简单,可上手就废。没多久关瑶脑子里就一坨浆糊,她将双手一摊,满脸挫败。
小世子用另种方式安慰她:“屿儿房里还有一套积木,三婶婶要玩吗?”
片刻后,积木取来了。
榫卯构状的积木,寻到合适的,将槽口与榫头对准便成,倒比九连环要简单有趣多了。
二人由盘坐改为趴着,凑在一处商量着该怎么搭。
这般合力有商有量的,裴屿渐渐放开了,不时能听到他的清甜笑声,以及关瑶间或发出的嘀咕声。
待裴和渊回到容知苑,看到的便是趴在地毡上的一大一小,以及一座即将峻工的阁楼。
“夫君回来啦!”发现裴和渊,关瑶立马从地毡上爬起,近身关切道:“用过膳了么?夫君可还好?”
裴和渊眉宇间疲色隐隐,径自向内室去,似是累极了想要歇息。
裴屿也起了身,不安且无措地站在一旁。
适逢于嬷嬷匆忙赶来:“听说府里进了条野狗,现下那野狗还未捉到,奴婢怕小世子受惊吓,想想还是先带小世子回院子里头,下回再领他来寻三少夫人玩。”
关瑶自然知晓那“野狗”是怎么回事,跟裴屿挥别后,便去了里间看自己夫君。
裴和渊连被子都不曾盖,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两眼空空洞洞地望着头顶承尘。
不像是睡得着,却也一言不发。
敬如父的师长过世了,还是为了替自己鸣不平而……想也知晓他心头该有多难受。
关瑶正想去说句“节哀”时,湘眉回转了。
“按小姐的话,奴婢去寻了管事,说见有钻洞进来的野狗去了那假山里头觅食。那管事也是个灵的,寻条长杆吊了串炮仗,点燃后甩去那里头赶狗……”湘眉憋笑憋得脸都在抽动:“奴婢远远地看到四公子蹿得比狗还快,还有竹蓉那丫头吓得崴了脚,连鞋子也掉了一只。”
“对了小姐,可要把竹蓉给处理了?”
关瑶拿扇掩着唇,往内室看了一眼:“改天吧,今儿别吵着夫君,让他歇歇。”
“少夫人。”吴启自廊下行来,说要替裴和渊收拾行李,明日启程去亭阳公干。
“夫君不是还没去应职么?怎么就要公干了?”又是个始料未及,关瑶眼含重惑。
吴启当即攥了攥拳,嘴唇也抿得发白,欲言又止像是不好说却又没忍住,还是自牙关挤出句:“想是陛下授意的。”
饶是关瑶,也瞬时揪起了心口。
还不曾上任,便被这般急切地派出顺安,想来崔司成之事惹了龙颜大怒。且裴和渊明日便要出发,便是连给恩师吊唁的机会都没有。
老学官死谏刚烈,天子却显见不吃这一套,亦或是这方式触得天子逆鳞,才让天子这般生硬处理。
崔司成,等于白送了一条命。
好片刻,关瑶才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再与吴启确认道:“明日便启程么?”
吴启点头:“想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的。”
关瑶再问:“你们都跟着去?”
“小的跟郎君,谭台留在府里,有些事要他处理。”吴启齆声齆气地说。
关瑶沉思片刻,低声说了句:“你跟我来。”
---
内室之中,裴和渊双目无神,只觉天地静寂。
今时今日,这世间最后一位待他至为至亲善的长者,也离他而去了。恩师欲用生命为他讨要这份公道,却不知连那落第,也有他自己的算策。
而天子说是格外施恩给他授官,不过是想堵了他再行科考的路罢了。
恩师知晓他的悔他的恨,清楚他的执迷,总想导他向阳,可他早有一只脚入了泥潭,有半幅身躯浸入深渊。
他从来都不曾放下过往,他从来,都是个心胸狭窄有仇必报之人。
极早时,他便选了另一条路。
---
不知何时闭了眼睡的,晨早再醒时,裴和渊是被窸窸窣窣的动静,以及喁喁的说话声给吵醒的。
透过掩起的帐子,可以看到房间里头燃着烛,关瑶正指挥着丫鬟忙里忙外地给他收拾行李。
他睡得太沉了,连她几时上的榻几时起的身都毫无察觉。
“夫君醒了,睡得可好?”
裴和渊才起身撩开帘帐,便有绵言细语飘了过来,关瑶摆着一把子软腰近了榻前,招丫鬟端了茶盏过来:“夫君先喝口水润润吧。”
待裴和渊接过那茶盏,关瑶又柔声道:“听吴启说夫君昨日都未进食,想来腹中会有不适,我下了碗清淡的面,夫君一会儿先垫垫胃。”
裴和渊递回茶盏,顺口问了句:“你下的?”
“我在旁边看着的。”关瑶对答如流,又带着丫鬟主动帮裴和渊着衣理襟。
见她和自己的鞶带较起劲,裴和渊默默上手接替:“我去亭阳的事,你已知了?”
“夫君放心去就是了,我在家中等夫君回来。”关瑶声音细软,姿态端庄娴雅,竟让人瞧出些温良的贤妻模样来。
服侍着裴和渊洗漱完,关瑶又体贴道:“婆母那头我亲去打过招呼了,夫君启程前,再去与婆母道个别便可。”
“亭阳是南边儿,听说比顺安要湿热不少,这会儿已经是能出汗的天气了。且那头既是发生地裂倒了不少屋宇,想来蚊虫会更多。我给夫君备了些祛虫的香条和消红的药油,香条房里日日要燃着,衣裳也要多熏两道,若被那些飞物挨了身,记得要涂抹药油。”
在此之前,裴和渊本以为自己醒来,要应付她烦缠着赖赖唧唧问东问西,却不料关瑶领着丫鬟在房内进进出出,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说来说去尽是对他的叮咛和嘱咐。
且她说话温温婉婉不疾不徐,如绵绵春水般。像换了个芯子似的,出奇的贤惠灵巧。
裴和渊的心中,升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这种怪异感,直持续到他拜别霍氏上了马车。
马车将将启动,裴和渊鬼使神差地撩开小帘。
门楣之下,面容迤逦的女子秉手而立,面上铅华淡淡,身侧绣带飘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