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次戒烟失败都是因为面前的这几个人。
“但是我不可能不在意你们让杏不得安宁。”
“她现在过的很好。”
“这是两码事,不要用这种话含混过去。”家入硝子伸手在白大褂口袋里摸了摸,到底也没摸到自己的烟,只摸到了残留在口袋里头的打火机,捏在指尖反复摆弄把玩才能让自己的心绪稍微平静下来:“你们不是没见过乙骨身边的里香,你们明知道现在的她是什么样的状态——”
“不一样,”打断她说话的反而是夏油杰,“她和乙骨忧太身边的祈本里香并不一样。”
“这么一点区别有什么意义吗?”
家入硝子很少用这种语气和夏油杰还有五条悟说话。
他们这些人里面个性十足的太多,因此也不需要再多一个脾气古怪的后勤医生了。家入硝子往往都是平静而又客观的,即便是面对着夏油杰的叛变,也能咬着烟尾一如既往地和他打声招呼,顺便从容地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叛变了。
——但这不代表着她没有脾气。
她只
是因为不需要突出,所以才从不表现出过于情绪化的一面。
唯独对二宫杏例外。
也仅仅对二宫杏例外。
“你们明知道只要是你们呼唤她……她就一定会回应你们。”
家入硝子又想起她第一次死亡的样子。
冰冷的像一朵脆薄的干花,盛放在最明艳的时候,但只要伸手碰一碰就会碎成满地狼藉。
那是她第一次送走自己的挚友,第一次送走自己最亲近的人,第一次送走自己的战友与同伴。
即便后面她也见多了死亡,也见多了熟人的死亡,但也没有哪一次像第一次面对二宫杏的时候一样,让她痛苦的刻骨铭心并且记忆犹新。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让杏成为如今这副模样。
家入硝子终于咬碎了坚硬的糖块,汩汩沁出的甜腻夹心没有让棱角分明的碎片变得柔软几分,反倒让她更像是在咀嚼满口玻璃碎片,扎的嘴巴里都是苦涩的血腥味,连带着那股甘甜都没有冲淡涩意半分:“你们不该把亡灵从黄泉比良坂拉回来。你们都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永不超生的灵魂再无转圜的余地,只会随着施咒之人的死去而灰飞烟灭。
“我知道啊,”五条悟平静地说,“但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控制住自己所有的念头吧。”
五条悟是这个世界的破格的存在,他的成长没有上限也不会终止,甚至于世界都会因为他的成长而让步改变。
因此哪怕他的理智非常清楚自己应该让二宫杏就此陷入长眠,但是在脱离狱门疆的刹那、见到复活的夏油杰的那一刻,他的感情还是无法遏制的在那个瞬间,产生了希望二宫杏也“活下来”的念头。
乙骨忧太在尚且年幼的时候都因为不肯承认祈本里香的死亡创造出了怪物女王,正在巅峰时期的五条悟也因为这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强行拉住二宫杏的灵魂,使她最终以这副面貌重新驻足人间。
家入硝子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咽下已经完全融化了的糖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语气开口
:“杏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她的灵魂已经是残缺的了,因为你们两人的诅咒才得以用此世之恶作为媒介重新塑造出□□,最后以人类的面貌行动,但她终归不是咒灵。”
“以人类的灵魂承载人类的恶意,她的灵魂迟早是要被此世之恶同化的。如今还能够维持理性,纯粹是因为你们两个对她死亡的否定保留下了她人性的部分,但实际上你们也意识到黑泥对她的性格已经产生了影响和偏差吧?”
虽然大体上还保持着她自己的性格,但是她如今的性格在人类恶的影响下实际上比以前更加有攻击性了。
就好像曾经因为孤独隐藏在她身体深处的另一种性格逐渐复苏了。
“她的理性还不知道能保存多久。等真的到了那种时候,你们两个是能自己下手祓除她,还是能解除诅咒彻底超度她?”
家入硝子虽然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并没有打算得到答案,在其他人回答之前就自问自答地说了下去:“算了,听你们说这种自己做不到的答案也是浪费时间……总而言之,我不管你们两个怎么想的,反正必须得给我想出个善始善终的结局来。”
她没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就干脆朝五条悟伸出手问他要了块薄荷糖含在嘴里,语气平静地给自己这两个同学下通牒:“她现在以人类的身份活着,最后也必须得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你们清楚自己的执念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怪物吧?”家入硝子看了眼窗外,正是天光明媚阳光灿烂的好天气:“至少让她最后不要变成她讨厌的样子才能解脱。”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那个时候已经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了。”
五条悟顺着家入硝子的视线也转向窗外,即便眼罩将他的视线挡的密不透风,但因为他松了松眼罩的动作,到底还是让一点微光钻了进来。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
“你难道真的能就这么让杏死吗?”
五条悟靠着窗沿,半个人都挂在窗户外面,脊背对着窗外舒爽的风与温暖的
日光,也让他好像语气也如同这个好天气一样轻盈了起来。
“你现在能坚持这个想法,那以后呢?”他说的非常轻松,就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如何一样语气非常平和快活:“也不说以后,现在其实也是在动摇的吧?人的念头是无法控制的,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新的执念会源源不断产生,然后灌注到杏的身体中,到最后她身上缠绕的不仅仅只有我和杰的执念,你、七海、灰原或者其他更多人的,那些会成为真正构筑起她的存在。”
“然后呢?”家入硝子反问:“执念源源不断地诞生,然后让杏一个人永远活下去?”
“你的想法这不是和我们一样吗?”夏油杰笑了一下:“不过你可以不用想的这么多,硝子。你真的觉得杏不知道这些吗?”
“她只是选择了我们,仅此而已。”
正因为她选择了我们,所以在最后的时候,她不会做出让我们为难的选择。
夏油杰心中这么想着,又有一瞬间的茫然。
就好像十多年的抉择,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们终究抓不住她的死亡。
“我们只要按照她的想法做就可以了,所以杰才说让你不用想这么多。”五条悟伸直腿支撑着身姿伸了个危险的懒腰,完全不像是家入硝子一样对这件事非常担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她的性格受到影响之后,只对你一个人改口了啊?完全想不出她只对你改口的理由来。”
“就不能因为我们是同级的唯二两个女生吗?”家入硝子虽然配合地转移了话题,但也觉得五条悟这么说纯属无理取闹:“杏和我更亲近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性别的差异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跨过去的东西,你就不能稍微正视一下这一点吗?”
“我和灰原先走了,”七海建人听完自己想要知道的部分之后离开的非常果断,“既然借口是找她去检查,医务室里面至少留个人吧,硝子小姐。”
“杏只会以为我出门散步了——说起来你也
差不多到复查的时间了吧?那就交给你了,灰原。”家入硝子抬手看了眼腕表:“杏过去还有段时间,你们回去之后正好可以先做七海的检查,她和伏黑甚尔一时半会儿打不完,干等着太浪费时间了。”
“我知道啦,”灰原雄依旧和往日一样元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我会好好督促七海检查的。”
等他们两人离开之后,家入硝子才瞥了一眼五条悟说:“你刚才是故意提到七海和灰原的吧?”
“怎么能说是故意的呢,”五条悟拒不承认,“我只是随口带了一句而已。”
“其实就是故意的吧,”夏油杰也抬眼看了五条悟一眼,一眼就看出他在打什么坏心思,“特意在他们两个面前提到这一点,你是还嫌热闹不够看吗?”
“怎么会呢,”五条悟掷地有声的仿佛他们在污蔑他一样,“就是随口提的!”
“你就是想看七海变脸吧,”家入硝子毫不客气地说,“你就是看杏偏心他,所以才特地当着七海的面点明这一点的吧。”
“你还是幼稚的需要靠这种方式吸引女生注意力的高中生吗?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你已经高中毕业十多年了吗,悟?”
家入硝子觉得他这个手段比他十年前都没高明到哪里去,反而越发退化了。
明明之前还装的有模有样的,结果就这么点时间居然立马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了。
“有什么关系,有用不就好了。”这会儿五条悟倒是不否认了:“不过为什么伏黑甚尔他们几个还在啊?不是说失去圣杯之后他们也存在不了多少时间了吗?”
他对其他人没什么意见,只有对伏黑甚尔比较有意见。
而且他并不迟钝,他也能意识到伏黑甚尔对杏来说是特别的。
——虽然并不是褒义上的特别,但仅仅“特别”这一点,就足够让五条悟对他看不顺眼了。
“这不得问问你自己?”家入硝子又瞥了幼稚男高中生一眼:“杏现在的驱动力可来源于你们两个,你要不算算自己能给伏黑甚尔提供多少魔力?”
五条悟顿时耷拉下嘴角垮下脸,显然非
常不想和家入硝子继续交流这个话题。
他迟早要让伏黑甚尔那家伙滚蛋。
*
“刚才五条前辈是故意这么说的吧?”灰原雄在离开那个关押夏油杰的房间后才这么问七海建人。
“以那家伙的性格,这不是肯定的答案吗。”
七海建人早就已经习惯了五条悟的行事作风,即便知道他是特意提起这件事,脸上的表情也不见变化。
“……如果说我们的执念也能做到那种程度……”
“你什么时候也会想这种事了?”七海建人打断灰原雄的话,原本想摸出眼镜戴上,但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你是最清楚‘如果’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人。”
灰原雄叹了口气,但是眼神中却不见沮丧:“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涉及到杏学姐,我果然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七海你不也是这样吗?”
“我没有。”
“啊,你又装的自己好像不在意一样,实际上你很在意的吧?但是杏学姐现在这样也确实让人不得不在意。”灰原雄想到自己看到的关于学姐的检查报告,不免露出几分担忧:“硝子前辈刚才没说,杏学姐会这样活下来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五条前辈和夏油前辈……她依旧还是有放不下的执念的。”
七海建人虽然没说话,但是灰原雄从他偏移到自己身上的视线中明白了他正在认真听自己讲话。
“保护欲。”灰原雄说:“非要说的话,将她的执念概括起来,大概就是‘保护欲’这个词。”
“但是让她受肉的黑泥不仅会扭曲她的性格,也会扭曲她的执念。我担心杏学姐到最后会变得越来越偏激。”
灰原雄斟酌着词句,一点点说:“一开始她的保护欲基本上完全倾注在夏油前辈和五条前辈身上,但见到硝子前辈之后开始倾移,接着又扩散到我们身上,现在已经辐射到虎杖同学他们身上了。”
“你清楚的,她如今的状况,其实和她第一次复活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杏学姐现在并不能算是复活,只能说是……”
灰原雄
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说出这个词,但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她现在只是因为诅咒而无法超脱而已。”
他突然声音低弱了起来,就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一样轻声呢喃:“其实很久之前,我也有想过这样的情景。”
“如果当初……五条前辈和夏油前辈能够留住杏学姐,那现在应该是有个不一样的结局吧。”
“……或许吧。”
七海建人觉得自己应该说她不会想以那样的面目活下来的,但想到这个人的性格,却又觉得如果是为了他们,只要有机会,那她一定会选择不择手段地活下来,只为了回到他们身边。
毕竟她已经这么做过一次了。
灰原雄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是看到七海建人脸上的表情,却又理解了他少见的赞同自己这样说法的原因。
二宫杏是他们这几个人永远跨不过去的那道坎。时间会让她成为烙印在他们身上褪不了色的伤疤,以至于他们永远记住自己是如何成长到如今这番模样。
他短暂地发散了一下思绪就收敛了回来,继续说:“杏学姐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熟悉的人有很重的保护欲,就像之前我们两个其实并不需要夏油前辈和五条前辈一人带一个的保护着的,但学姐还是每次在自己有事的时候把我们交付给他们……她的性格因为童年时候亲人与友人的缺失,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有种过分的执念。”
作为高专内第一个并且是为唯一一个的心理老师,灰原雄在闲暇时间将自己这位英年早逝的前辈所有的信息全都找了出来,翻的纸张都起了毛边,一点点一寸寸将已经死去的人重新构筑起来,填充灵魂、构筑血肉,最后得以完整。
如果说学校里有谁了解“二宫杏”这个人的全部,那无疑就是他。
“所以她很希望自己能保护好所有人,之前也是,现在也是,以后也会是。”
他不难理解二宫杏的保护欲,但是也不能放任她的保护欲继续膨胀。
“我不知道在人类恶的影响下,杏学姐的保护欲会膨胀到什么程度。但是
至少目前为止,我觉得应该是可以控制在高专范围内的……只要她的理性没有完全消失,这种程度的话是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