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沉筱之
时间:2021-09-22 08:35:41

  青唯:“……多谢。”
  曲茂又数落起谢容与,“你也真是,弟妹身手再好,这画让几个玄鹰卫去偷不成?再不济,你来找我,我这儿给你派几个梁上功夫好的,我家的私宅我熟啊,我还能画个图给你!你让弟妹去算怎么回事呢?你方才说弟妹毕竟是钦犯的身份,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钦犯,在我这里一概不认,你说那台子塌了,弟妹才是一个半大的姑娘,那能怪到她身上吗?照我看,朝廷建这台子纯属多此一举,六年前不该建,眼下也不该重建,几千驻军跟桩子似在这大热天里轮班杵着,那是人过的日子吗?要不是曲爷爷眼下还能在官邸混吃混喝,眼下怕是已经晒死在那工地上了,你说是不是?”
  谢容与:“……是。”
  曲茂说完这一通话,深觉自己大义凛然,他身心畅快地往椅子里一座,端起银针来猛吃几口,“对了,你说你急事才让弟妹取画的,究竟什么事儿啊。”
  谢容与看着曲茂。
  停岚心思单纯,可今日促使他来闹这一通的人可一点不简单。
  定然是曲不惟那边有人觉察到了盗画一事,特地怂恿曲茂来试探的。
  不过这也正中他的下怀,他们既然派人过来搅合,他自也可以搅合回去,曲不惟是局内人,手上定然有他不知道的线索,再搅合一通,对方阵脚一乱,谜底自现。
  谢容与淡淡道:“洗襟台当年有一个登台士子,叫作沈澜,是一名举人。他家祖上是做字画买卖的,与中州谢氏有些渊源,曲侯手里的这副《四景图》,最初就在沈家。这个沈澜早年有一个女儿,后来送人了。五年前洗襟台塌,沈澜死在洗襟台下,《四景图》不知怎么流传到了曲侯手里。名画易主,这其实没什么,只是近来沈澜之女找到谢氏,称是希望能看一看《四景图》,毕竟那是她父亲唯一留在世上的东西,我没法子,才出此下策。”
  “居然还有这样的内情。”曲茂道,“这是好事啊,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
  谢容与却不答这话,问:“早上封原将军是不是到东安了?”
  曲茂道:“是啊,还是章兰若去接的。”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都不爱说他,他成日嫌我住在官邸里混日子,他呢?你说枢密院的差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非要来凑一头?还不是因为东安那个府尹巴结张忘尘,官邸的冰每日一供,他跟我一样图凉快么……”
  谢容与道:“我不提前和你说,正是因为封原将军和章侍郎着手的这个案子,也许和沈澜有关。沈澜遗下的物件,很长一段时间未必有重见天日之机,所以我不得已,只能让我娘子去中州盗画。”
  曲茂闻言咋舌,“沈澜一个清白士人,他能犯什么案子?”
  谢容与看着他,良久,淡淡道:“是啊,我也觉得稀奇,一个清白的登台士人,能犯什么案子?听说还是和陵川一名岑姓大人有关,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第156章 
  曲茂斟酌了片刻,拍案而起,“我知道了!定是那章兰若捣的鬼。我就说,枢密院的差事,他一个工部侍郎在里头搅合什么?他来陵川是监管洗襟台修筑的,这差事只要能跟洗襟台扯在一起,他以钦差之命协助调查,不就能名正言顺地留在东安纳凉了么?”
  曲茂一提起章庭,也不嫌政务繁琐了,对谢容与道:“这样,你再和我仔细说说这案子究竟怎么回事,我帮你回去问那章兰若。”
  谢容与颔首,很快说起岑雪明、沈澜云云,曲茂越听越义愤填膺,走的时候脚底下都快擦出火星子了。
  谢容与看着曲茂的背影,唤来一名玄鹰卫,“跟着去官邸看看,听到什么回来禀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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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邸中,封原正被章庭灌了一耳朵矿山案大小枝节,他是武夫,跟人明刀明枪地碰撞惯了,不明白查案是需要坐下来慢慢梳理的,一时间心急如焚,对章庭道,“这样,你我兵分两头,你先在这里理着线索,我过去蒙山营一趟,先把兵马派去脂溪矿山再说……”
  他想到岑雪明下落不明,小昭王却步步紧逼,一刻也不耽搁,话音落,起身就要离开。
  还没到院中,迎面跟曲茂撞了个正着。
  曲茂今日在大热天里来回奔波,脸晒得通红,到了章庭的住处,径自地进了正堂,毫不客气地端起一盏茶水猛灌一口,随后坐下身,冷笑着望着章庭,“忙着呢?”
  章庭的脸色沉下来。
  下人适时上前,为他把被曲茂吃过的茶水换了。
  “曲停岚,本官眼下有公务在身,你有事便说,倘无事,劝你莫要在此处丢人现眼。”
  曲茂不屑地“嘁”一声,脸上挂着冷笑,“怎么,许你无中生有给士子添加罪名,借着查案的名头赖在东安,就不许我来掺一脚?章兰若,你倒是教教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偷懒偷得正大光明呢?”
  章庭根本不知道曲茂在说什么,他也不在乎,“尤绍,把你家少爷领回去。”
  曲茂站起身,甩甩袖子,打量着章庭左右走了两步,“你不认是吧?来的路上我都打听清楚了,你眼下在查的案子跟一座矿山有关,至于你为什么能掺和进来,因为你把这案子跟早年东安府一个叫岑雪明的人联系起来,眼下岑雪明失踪了,你觉得他的失踪跟洗襟台登台士子有关系,所以你就名正言顺地留在东安查案了。”
  章庭听了这话,不由看了封原一眼。
  封原也是一愣,他可什么都没跟曲五爷说啊。
  章庭不由蹙了眉,封原没说,那曲茂是上哪儿听来这么详尽的消息?
  章庭也不想跟曲茂解释,径自道:“朝廷的案子自有朝廷的处置办法,曲停岚,你素日不关心政务却要在我这里信口开河,不如先检讨检讨自己成日游手好闲是否犯了渎职之过。”
  “我信口开河?”曲茂有备而来,被章庭反戈一击,丝毫不慌乱,“我且问你,你们当真是在查矿山的案子?还是打着查案的幌子,暗地里找那个姓岑的?我也不怕告诉你,就你找的那个姓岑的,他在上溪的案子里就不干净,眼下你不就是利用他,把一盆脏水泼在沈澜身上么?”
  章庭听了这话,怔了怔,“岑雪明在上溪的案子里不干净?”
  这个他怎么没听人提过。
  封原连忙在一旁打圆场,“我们怎么不是为了查矿山的案子?蒙山营那边几百号人马等着赶赴矿山,章大人先才还催老夫赶紧发兵呢。”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有点微妙,按说章庭一个从三品侍郎,封原一个四品将军,犯不着理会区区校尉,但是曲茂和章庭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且曲茂的爹又是封原的主子。
  曲茂又“嘁”一声,“什么派兵去矿山,我看就是你们的瞒天过海之计,你们适才说在议政务,你们议的是怎么找到岑雪明吧?”
  章庭没有吭声。
  曲茂看他一眼,知道他被自己说着了,心中得意极了,连来时的那点火气也消了,“行了,左右岑雪明的失踪不简单,沈澜当年死得也冤枉,你出于私心,想把案子往他们身上套,留在东安躲懒,我呢,也不拆穿你,不过你既然知道沈澜是冤枉的,我劝你做事莫要太绝,他留下一两副名画譬如《四景图》什么的究竟去了哪儿,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不追究了吧?”
  曲茂难得在章庭这占便宜,见他一直不语,只当他是默许了自己的要求,不会追回《四景图》,满意地抖抖袍子,领着尤绍离开了。
  正堂又静下来。
  曲茂可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章庭却听得明白。
  岑雪明在上溪的案子里就不干净,士子沈澜死得也蹊跷,而封原此番前来,明摆着要查这两个人,难道封原的目的,当真跟洗襟台有关?
  若是这样,父亲此前来信让自己协助封原,究竟知不知道内情?
  封原见章庭一副冷容,知道他听了曲茂的话很难不多想,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踌躇再三,却听章庭先行开了口,“将军不是要赶去调兵么?时候不早了,将军这就去蒙山营把,别的事待我理好线索再议。”
  章庭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心道是缓缓也好,这么大的事,让他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随即道:“好,那老夫先行一步。”
  -
  封原离开后,章庭一个人在正堂里坐了良久,午后夏光入户,将整个堂屋照得明澄,章庭狭长的冷眸在这一片澄净中深浅不定。
  片刻,他唤来底下一名扈从,“去问问曲停岚今日去了哪里。”
  曲茂的去向不难打听,扈从很快回来了,“公子,曲五公子今日去了小昭王那里。”
  章庭怔了怔,“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曲停岚一个酒囊饭袋,差务上的事一概不知,所以矿山的案子,岑雪明、沈澜的相关线索,一定是小昭王告诉他的。
  小昭王去上溪,是为了查当年洗襟台坍塌的内因,具体查到了什么不得而知。章庭只是听说,当年上溪竹固山死去的山匪,还有日前上溪的暴乱,通通和洗襟台有关。
  曲停岚说岑雪明在上溪的案子里就不干净。
  这是不是说,上溪死去的县令和师爷,冤死的那么多山匪,都和岑雪明有关系?
  既然这样,封原为什么还要碰这个人?父亲为何还要让自己帮着封原找这个人?
  难道曲侯、父亲,也与当年坍塌的洗襟台有关?
  可是,为什么啊?章庭想。
  父亲这样清正的一个人,从来勤勉克己,为什么会搅在这样一桩案子当中?当年父亲仕途坎坷,高中进士本该鹏程,却被族中推出来为一名嫡系背罪,数年才得以昭雪,父亲自此最恨冤屈,更一度与章氏一族划清界限,甚至不顾自己世家子弟的身份,多次为寒门之士鸣过不公,这样的父亲,眼下为何搅在了一摊浑水之中?就算朝堂之上时局纷乱无法独善其身,总该有原则与底线的吧。
  章庭摇了摇头,他想,或许是自己想错了,父亲说不定也被蒙在鼓里呢?这样大的事,如何能仅凭管中窥豹就妄自揣测呢?
  章庭离开正堂,往书斋走去,吩咐跟来身边的扈从,“备笔墨,我有私函急发京中。”
  扈从听了这话,却问:“公子可是要写信给老爷?”又很快道,“公子,老爷眼下并不在京中,似乎去了中州。”
  章庭的步子一顿,心往下更沉了沉,“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吧。”扈从道,“小的也是今早才接到消息。”
  章鹤书虽掌军务,枢密副使却是个文差,等闲是不离京的,父亲却在这个时候赶来中州,这说明了什么?
  章庭不安的感觉愈盛,心上一块危石摇摇欲坠,只觉得一刻不弄清此事那危石就要将他砸得血肉模糊。他想起封原适才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刻对扈从道:“备马,我去要见封原将军。”
  封原正在赶去蒙山营的路上。
  他被曲茂闹了一通,心中其实也踌躇不安,是故路上走得并不快,刚出城不久,只听身后传来疾马驰奔之声,竟是章庭打马追上来了。
  暮色将合,章庭很快勒停马,开门见山,“封原将军,我想知道实情。”
  封原咋舌,“什么……什么实情啊?”
  骏马在原处徘徊了几步,章庭紧盯着封原,“你来东安,就是为了找岑雪明的对吗?如果我所料不错,小昭王眼下也在找岑雪明,你们为什么要跟小昭王对着干?当年洗襟台的坍塌,是不是跟你们有关系?还有,我父亲他……是不是也搅在这案子里头?”
  封原被章庭这一连串的诘问逼得无可奈何。
  曲不惟叮嘱过他什么都不要和章庭说的。
  可这个章兰若又不是三岁小儿,随便瞒一两句就过去了,他是工部侍郎,浸淫朝廷年岁已久,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看出端倪,眼下再被曲停岚这么搅合一通,该听的不该听的灌了一耳朵,哪里还糊弄得过?
  封原心中狠狠一叹,也罢,那就繁事简说吧,“其实真计较起来,这事跟章大人关系不大,当年朝廷不是修筑洗襟台么,章大人手上意外有了些登台名额……”
  ……
  -
  章庭从城外回来的时候,夜色已至。
  他忘了是怎么打马回的官邸,也忘了自己是怎么下的马,门前的扈从相迎,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脑中浮响的全是封原适才跟自己说的话。
  封原说的其实很简单,他甚至没多提几句上溪的案子,只称他的父亲当年通过一桩事故,意外得了些洗襟台登台名额,后来曲不惟生了贪念,临时起意卖了三四个名额,尔后被父亲阻止。眼下小昭王追查洗襟台坍塌缘由,不慎把此案掀了出来,曲不惟想要抹去罪证,是故章鹤书才让他帮忙。
  封原还说,不管是章鹤书还是曲不惟,他们跟洗襟台的坍塌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是盼着洗襟台建成的,是玄鹰司查错了方向。
  封原的言辞虽隐晦,可章庭还是听明白了。
  明白得他甚至一点都不敢往深处想,不敢想竹固山的山匪是怎么死的,经自己之手处置的上溪暴乱之案又是因何而起。
  他也不敢往屋子里走,他觉得那些被他随手搁在手边的卷宗通通化成了附身缠人的妖鬼,要把他拽着堕入一场梦魇。
  他只好立在院中,想着,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一趟中州,亲自问过父亲。
  或许封原是骗他的呢?或许父亲跟洗襟台一点关系也没有呢?说不定父亲也被蒙在鼓里呢?
  他始终还是相信父亲的。
  “兰若。”
  章庭也不知是在院中立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温声一句。
  章庭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眉目间的情绪便已掩去了,“忘尘有事?”
  张远岫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身边还跟着白泉。
  “日间听到你这里起了争执,想着封原将军在,不方便过来,你……”张远岫看着章庭,虽然他已掩饰得很好了,张远岫似乎还是在他的眼底辨出了一丝彷徨,“你没事吧?”
  章庭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只是……可能有点累了。”
  张远岫的声音温润得如清风一样,“是不是因为没有寻到岑雪明的踪迹?”他说着一顿,“说来惭愧,日前我说过要帮兰若找这位岑姓通判,无奈一点忙都没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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