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也记得昭化十一年还是十二年来着,先帝提出要修筑洗襟台,当时其实有不少人反对,京中一些士人说,与其修筑楼台劳民伤财,不如拿这笔银子去安抚劼北遗民。后来这批士人还被问罪了。”
“先不论这一仗该不该打,照这么看……”坐在角落里的几名士子相互对视一眼,“朝廷在劼北的处置上的确有失偏颇?”
“事后居然还有颜面修筑楼台纪念他们的功绩!”
破旧袄衫问:“曹兄弟,你敢担保你说的字字属实?”
“我敢以我的身家性命起誓!”墩子竖起三指赌咒发愿,接着又道,“且我手上还有一名关键证人,正是我适才说的那个跟官府联手,包庇姓廖的中州富商。”
“这富商眼下人在哪里?”
“已经被我的人拿住了。他目下距这里有点远,诸位若肯等我一个时辰,我把他带来,让他亲口说出实情。”
“好!”破旧袄衫高呼一声,转头看向舍中的所有士人,“各位,眼下看来,朝廷的确在整个洗襟台大案,包括十余年前的长渡河之役中有所隐瞒,而我们皆被蒙在鼓里!事不宜迟,我提议我们眼下便去朱雀街,要求朝廷公开真相,无罪释放蔡先生!”
“去朱雀街做什么?依我看,直接去宫门!”
“对,粉饰太平有何用处!不如直接去宫门!那么多死去的劼北遗孤,洗襟台下那么多冤屈与不平,难道还不够让朝廷还我们一个真相吗!”
满堂士子的愤懑之情被彻底点燃,破旧袄衫深深点了一下头,转头对墩子道:“既如此,劳烦曹兄弟待会儿直接将那恶商带到宫门口,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招出他的罪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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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
青唯见德荣神色有异,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少夫人,”德荣咽了口唾沫,“能不能让小的看一下最后一张信纸?”
青唯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信纸递给他,德荣一行一行地看完,竭力平复了一会儿,“这个收养庞元正妻儿的廖姓家主,我应该认得。”
“他是义父的朋友,做瓷器买卖的。为了减免商税,有一回他到家里,专程向义父询问如何收养劼北遗孤。义父心地善良,为了鼓励他帮助劼北孤儿,还带我去见了他。义父也劝过他,让他量力而行,说收养孩子,不像猫儿狗儿,给口饭就行了,既然养了,就要好好对待,没想到一年后……”
德荣抿紧唇,静了片刻才道,“一年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些被廖姓家主带回去的劼北遗民出事了……那天他找到义父,说官府查到他身上,求义父为他作证,说他是无辜的。义父很生气,说什么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帮不了他,为此还气病了一场。后来……似乎江留府的大人也登过门,跟义父商议廖姓家主的案子,具体怎么说的我实在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让义父不能宣扬出去。其实那段时间江留传过流言,称义父沽名钓誉,包庇恶人,不过我相信义父的为人,没把这当回事,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而今想起来……”
德荣抬眼,怔怔地看向青唯,“少夫人,岳前辈的信上说,曹昆德有仇没报,他的仇人,会不会就是义父?说到底,是义父鼓励那廖姓家主收养遗孤,也是义父帮他隐下了罪名,不然义父怎么忽然来京了呢?”
青唯听他这么一说,霎时犹如醍醐灌顶,此前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几个疑点相互串联了起来,真相刹那浮上水面。
是了,她就说怎么会这么巧,她要上京,顾逢音也上京了。
原来她在中州看到的那只白隼,当真携着曹昆德的信函,只是那封信既不是给张远岫也不是给俞清的,而是托俞清转递给顾逢音的,目的就是为了逼迫顾逢音上京。
顾逢音上京这一路一直忧心忡忡,到了京中,非但不与朝天德荣住在一起,朝天德荣几回去铺子上探望他,他也避之不见,青唯原还以为这养父子三人并不亲近,照这么看,顾逢音早就知道曹昆德要找他寻仇,不想把两位养子牵扯进来罢了。
最重要的一点,依曹昆德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早就可以报仇了,岳鱼七的信上却说,曹昆德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么这个时机是什么时机呢?
彼时青唯赶到中州撞见白隼,正值谢容与于脂溪取回证据的半月之后,那时消息传到京中不过几日,刚好能让白隼飞个来回。
所以曹昆德是在等真相即将水落石出的这一天。
他选在这个时机的原因是什么?他除了跟顾逢音寻仇,还想要做什么?
极度不好的预感席卷了青唯心间,她根本来不及细思,当机立断道:“德荣,你立刻进宫找官人,让他借我点人手,当务之急保住顾叔要紧。”
“朝天,你这就跟我去顾叔铺子上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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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渐渐亮了,一夜风停,天际竟不见朝霞,云团子积得很厚,雪却没有落下,青唯急鞭赶到城西的铺子前,很快下了马。
跟青唯同行上京的那位顾府管家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看到青唯与朝天一起,讶然道:“江姑娘,三少爷,你们怎么会同路过来?”
他不知道青唯的真正身份,有此问无怪。
朝天解释道:“这位是我主家夫人。”
管家没反应过来所谓主家夫人正是昭王妃,正要细想,青唯问道:“刘管家,顾叔呢?”
“我正着急这事呢,适才铺子上忽然来了几个粗衣壮汉,老爷跟着他们走了。”
“具体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前吧,当时天还没亮。”
青唯眉心一蹙,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刘管家见青唯的神色不对劲,“江姑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一拍大腿,懊丧道,“我就说,我当时就觉得那几个粗衣壮汉有点古怪,我该把老爷拦下来的!”
青唯道:“刘管家您先别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第一,顾老爷上京,其实不是为了处理生意上的岔子,而是因为收到了京中的一封来信对不对?”
刘管家犹豫再三,这事顾逢音原本谁都不让说的,可是眼下眼见着老爷被歹人劫走,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瞒江姑娘,老爷的确是收到一封信才决定上京的。其实这几日老爷在铺子上也没忙别的,只是反复查各地的账目,大有要把家业分出去的意思。老爷昨夜还说,家中这么多少爷里,属二少爷最聪明,京中和中州的买卖,以后就交给二少爷来管,少爷要是管不过来,小昭王自会帮他。”
顾家的二少爷正是德荣。
顾逢音这话,大有交代后事的意思。
青唯又问:“类似的信函,顾叔并不是第一次收到是不是?”
如果曹昆德一早便认定仇人是顾逢音,应该许多年前就联系过他,否则顾逢音不会在收到曹昆德信函的第一时间便决定上京。
果然,刘管家道:“这样的信,老爷的确不是第一回收到了。此前一共寄来过两回,第一回在,在……”
“昭化元年?”青唯问。
昭化元年,曹昆德得知庞氏妻女的下落,救下墩子,写信质问顾逢音。
“对、对,昭化元年,老爷收到信后,十分自责,还大病过一场,说什么他做错了事,会遭报应的。”刘管家道,“第二封信大概在两年前,老爷收到信后,又郁郁寡欢了数日。”
两年前,正是朝廷决定重建洗襟台之时。
这第二封信,应该就是曹昆德与顾逢音约定上京的信,顾逢音因为自责,答应了曹昆德的要求,直待今年初秋,接到第三封由白隼送来的信,与青唯同路来到京中。
这样就没错了,顾逢音一定是被曹昆德的人带走了。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青唯知道单凭自己和朝天,想要在这偌大的京城找一个被有心藏起来的人无疑于海底捞针,可是曹昆德是找顾逢音寻仇的,时辰每过一刻,顾逢音便多一分危险。好在德荣已赶去宫中问谢容与借人了,与其无头苍蝇似地乱撞,她眼下最好等玄鹰卫的增援。
青唯忧急地在原处徘徊,直到半个时辰过去,街口才传来橐橐的马蹄声。数匹骏马疾驰而来,正是祁铭等一众玄鹰卫,德荣也在其中。
青唯疾步上前:“你们怎么才来?”
祁铭一边下马一边解释道:“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城中各街巷一早便有士子游街,齐齐往宫门的方向涌,把各个街口堵得拥挤不堪,若不是虞侯早有防备,天还没亮便让我等出宫听少夫人调遣,属下恐怕眼下都赶不过来,少夫人莫要怪罪。”
青唯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善,缓声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我就是有点着急。”
她紧接着问:“曹昆德已经被拘禁了吗?”
“官家一接到消息,立刻派人去东舍把曹昆德带走了,但是……墩子不见了。”
青唯听了这话并不意外,曹昆德如果没有后手,他就不是曹昆德了。
所幸她等的这一时没有白费,已经把顾逢音可能去的地方细想了一遍。
曹昆德一个大珰,朝臣虽然会给他面子,多少瞧不上他,他的本事顶了天,能够真正收买的人,除了手底下的内侍,只有各宫的侍卫了。这两年青唯能顺利进出东舍,除了有墩子引路,角门的侍卫“功不可没”。要说这些轮班的侍卫不是曹昆德的人,青唯是不信的。而眼下墩子一个内侍能顺利离开宫禁,必然有侍卫与他里应外合。
墩子一个内侍在城中没有落脚处,这些侍卫却是有的。
“如果我记得不错,外重宫门和城门,都是由武德司看守对吗?”青唯问。
“少夫人说得不错。”
“好,你们这就去取武德司的排班表,我想查一下这两年我每一回进出东舍,角门都是由谁人看守,这几人在谁的麾下,在城中可有落脚之处。”
祁铭听了这话,目中流露出些许讶异之色。
青唯问道:“怎么了?有困难?”她也知道擅自取其他衙门的排班表绝非易事,可是性命攸关,再难只有克服。
“不是。”祁铭道,随即唤了身后一名玄鹰卫一声,玄鹰卫应声上前,呈上三册卷宗,祁铭解释道:“这是属下出宫前,虞侯派人问军衙讨来,交给属下的。武德司近三年的排班表都在这里了,虞侯说,虽然不知道少夫人查出了什么,这些排班表想必对少夫人有用。”
第199章
城北的余沟巷有间破旧宅子,主人家一旬只回来一回,每回提着刀来,提着刀走,邻里邻近的瞧见了也不稀奇,偌大的京畿之地,有皇亲国戚,自然就有三教九流,余沟巷里住的都是下三等,哪怕传来杀人的动静,住在隔壁的也该吃吃、该睡睡。
今早天不亮,破旧宅子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杂乱的脚步声踩破了清晨。附近的人听了,只当是那提着刀的主人家又回来了,正要闭上眼睡,忽然听见一声哀嚎,间或伴着低斥声。巷口一个乞丐不胜其扰,推开宅门正待大骂,瞧见院中的场景,不由地傻了眼。
院中的哪里是什么下三等,分明是数名身着赭衣的侍卫。院当中还搁了一把紫藤交椅,上头坐了个目光阴郁的公子,更离奇的是这公子面前还跪了一个衣着富贵的老叟。
乞丐知道撞见了别人的私隐,转身正要走,忽然被一只大手拖入宅中,随后脖间一凉,什么都不知道了。
墩子蹙了蹙没,叮嘱那武德卫:“清理干净。”
随后看向跪在地上的人,“继续说吧。”
顾逢音眼下已经知道眼前的内侍就是当年廖家那个幸存的孩子了,“……你说得不错,当年的确是我鼓励廖兄收养劼北遗孤的,没想到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我知道你活着,原本想要收养你,可是你不见了……”
“死到临头了,装什么济世菩萨?”墩子嗤笑一声,“当初不是你把我和庞氏母子推入火坑的么?你分明可以出堂作证,揭发那恶鬼的恶行,却联合官府一起包庇他。”
顾逢音没有作声。
墩子的话都是实情,这些年他一直活在自责中,是他让廖兄收养遗孤,也是他亲自帮忙挑的人,后来官兵从廖家抬出庞氏母子的尸首,顾逢音甚至不忍多看,余后多年从未有一日心安。
良久,他叹一声,“冤有头,债有主,你师父当年写信质问我,我便想过有今日,你因此要怨我,要恨我,甚至想要我的命,我都认了。顾家的家业,我为你留了一份,算是对你当年的遭遇聊作补偿了。”
“聊作补偿?几个铜子儿就能把我过往的遭遇抹去吗?你这一条命,能换的回那些遭受不公的所有劼北人的性命吗!”墩子冷声斥道,他的神色随后缓了缓,语气却更加阴沉,“我要你去宫门口认罪,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开你伪善的面具,你肯吗?”
顾逢音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应道:“好。”
“我还要你亲手写下一封血书,把你所有的罪状尽诉在内。”
顾逢音没有迟疑,“好。”
墩子朝身后的武德卫看了一眼,武德卫会意,扔下一张白绢和一把匕首。
顾逢音割破手指,将自己当年是如何激进地帮助劼北孤儿,以至于酿成大错,间接害死十数劼北人的性命,后又是如何为了保全自己名声,没有出堂作证一字一句写了下来。
他写的时候,墩子就立在一旁看,就在他写到末尾时,墩子一下捉住他的手腕,“等等,最后这一段,我说一句,你照书一句。”
“当年苍弩十三部入侵,长渡河之战打与不打皆在两可之间,盖因朝廷主战,才酿成了劼北惨祸,以至劼北难民不得不远离家乡,去别处求生。其时劼北已然怨声载道,后来中州廖昌等人虐待遗孤案起,朝廷为了掩盖过失,防止劼北重翻旧账,以至揭开长渡河一役的疮疤,不惜包庇恶人罪行粉饰太平,今我以数十年所见所闻起誓,我之所言句句属实,劼北遗民的不幸,皆源于长渡河一役,源于朝廷的漠视与放弃,源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