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久久聚在宫门前,从天明再度等到天将暗,这一回,他们却不知道究竟在等什么,直到黄昏风起,不知是哪个士子嗫嚅着说:“都散了吧。”人群才陆续散去。
然而不知为何,那一天过后,一切都好了起来,人们开始耐心等待朝廷的审判,时而有士子三五成群去宫门口看有无新的告示张贴,他们已不再聚集闹事了。
与此同时,朝廷各部衙司忙碌得不可开交,章鹤书、老太傅、张正清等人俱已入狱,曹昆德也被拘禁在宫中,随着审讯的进行,地方涉案人等也被陆续押解上京,信函雪片似地往来京中与各地,银台的官员几乎是轮轴转。所幸在这期间,不是没有好消息的,今早陵川八百里加急送来一封急函,说章庭醒了。
不知道是不是孽缘,章庭是在曲茂到东安的当天彻底苏醒的。
因为曲不惟,曲茂而今有了心结,去陵川的一路上噩梦连连,没有一日睡好的。他本来想着章庭与自己同病相怜,或许有法子开解自己,然而等他赶到官邸一看,章庭他老子都快没了,章庭依旧睡得不省人事,曲茂忽然觉得,章兰若原来不过如此。
从小到大,章庭样样都比曲茂强点,眼下曲茂好不容易占了上风,不知怎么,心境也随之一宽,浮在心上的霾散去稍许,满腹困乏之意趁虚而入,曲茂觉得眼皮渐重,伏在章庭的床头就打起瞌睡来。
屋中小厮见曲五爷在床前守着,放心地去药房煎药了。
也是不巧,章庭恰在这时候醒来。
其实章庭早就有苏醒之相了,近两日也睁过一回眼,不过他太乏了,很快又睡了过去。眼下章庭却再合不了眼了——曲茂的呼噜震天响,吵得他根本睡不着!
章庭哑着嗓子喊了几声“水”,曲茂睡得云里雾里,压根听不见。
章庭只好强忍着怒火等小厮回来。
得知小章大人醒了,小厮很快请来了大夫、侍从,连齐文柏、宋长吏等人也从州府赶来了,屋中络绎不绝的脚步声、说话声终于把曲茂从睡梦中唤醒,曲茂睁开惺忪的睡眼,抻懒腰时,刚好打偏小厮喂药的手。
小厮一个趔趄,一碗药汤半碗灌进章庭喉咙里,半碗泼在章庭脸上,章兰若大梦初醒不知今夕何夕的神志终于被彻底拽回人间,他怒不可遏地大骂:“曲停岚,我真是……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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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大人说,小章大人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大病初愈,尚需静养几日,小章大人本来一醒来就要写奏帖说明当日脂溪山中事由的,齐大人做主,给拦着了。”
刑部尚书接到急函,与大理寺卿一起面圣时说道。
赵疏道:“此事不急,你代朕去信一封,叮嘱章兰若养病为重。”
“另外……”刑部尚书迟疑了片刻,“官家,张二公子五日前离开京城了。”
玄鹰司并着三司连胜了章鹤书、老太傅等人多日,张远岫有罪无罪尚在两可之间,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从未真正加害过任何人。药商之死在他的意料之外;帮曹昆德养隼传信,也非罪大恶极;教唆士子聚集宫门的人是曹昆德,他虽知情不报,所幸朝廷处理得当,并未酿成任何恶果。所以张远岫被关押了数日后,刑部尚书亲自打开牢门,对他说:“走吧。”
张远岫抬起眼,安静地问:“朝廷不治我的罪吗?”
刑部尚书没有回答他。
张远岫想了想,什么都没再问,无声地离开了。
他没有回城西草庐,而是去了太傅府,那个他和张正清曾经长大的地方。
太傅府养的都是有情人,饶是眼下老太傅、张正清双双落狱,府里的仆从也一个没走,张远岫独自在他从小学书学画的书斋坐了三天三夜,然后对白泉道:“我们走吧。”
马车是五天前的早上离京的,车前就挂着“张”字牌子,城门的守卫虽然瞧见了,然而他们不知受了谁的托付,居然不曾相阻。
刑部尚书道:“马车是往南走的,看样子张二公子往陵川去了。”
他说着,蓦地跪下,“官家,臣罪该万死。”
照理眼下张远岫的身份是万万不能离京的,其中若没有人斡旋,他怕是连城门都迈不出。而有本事让他平安离开的,除了皇帝,只有几位手握重权的大臣了。
老太傅桃李满天下,刑部尚书虽不曾受教于他,早年这位尚书大人仕途坎坷,幸得老太傅爱惜人才,多番向朝廷举荐,他才有了今日。
老太傅垂垂老矣,生命与仕途都走到末路,唯一一个心愿,便是希望张忘尘能够彻底忘尘,饶是深陷牢狱,老太傅也只是反复恳求刑部尚书:“告诉忘尘,他尚没有行远,他还有回头路可走……”
刑部尚书于是想,既然张远岫有罪无罪在两可之间,那么就让他擅自做一回主,也算报了老太傅的恩情了。
赵疏看着跪在大殿请罪的刑部尚书,缓声说道:“朕记得朕作为皇帝的第一回廷议,几位将军跟章、何二位大人争吵不休,朕就这么干坐在龙椅上,连句话都插不进,像个无关紧要的看客,末了,还是大理寺的孙艾,和几个翰林的文士站出来,问,‘官家的意思呢’。之后的两三年,每到廷议了,孙艾他们几个都会问‘官家的意思呢’,虽然朕的答案在当时并不重要。老太傅总说,朕继位后,他不曾帮扶过朕,但朕知道,孙艾与那几个文士,都是他的学生。”
这个年轻的皇帝在经此一案后显得愈发沉稳,“爱卿平身吧,朕不怪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虽然说律法严苛,不得逾越,但是纵观此案,没有谁是不曾有私心的,那个画画的先生没有吗,上京告御状的书生没有吗,朕时而觉得,或许在法度之内,该要给情留寸许余地,才能真正长治久安。”
刑部尚书依言起身,“多谢官家宽宥。”
“只是,”赵疏叹了一声,“张氏父子三人的执拗是一脉相承的,朝廷宽恕了张忘尘,张忘尘自己能否放过自己,难说了。”
赵疏点到为止,随后问:“你们适才说此案中有几人不好定罪是何故?”
“是这样,”大理寺卿接过话头,“曲不惟、封原等人自是重惩不论,难就难在章鹤书。虽然曲不惟、老太傅都指认章鹤书参与了名额买卖的事实,章鹤书自己也招了,可是,没有实证。”
换言之,没有证物。
唯一能证明章鹤书参与名额买卖的证物就是他伪造的空白士子名牌,此前谢容与虽然查到了制造名牌的匠人,无奈这匠人一年前就过世了,玄鹰司从庆明空手而归。
如果是寻常案子,所有罪犯的供词一致并且完整,嫌犯本人也招了,那么就足以定罪,可是洗襟台之案牵连甚广,章鹤书的罪名大小,直接关系到老太傅、张正清等人的处置结果,如果连一个物证都没有,待告昭天下了,总是难以让人信服。
“物证还是其一,其二么……”大理寺卿迟疑许久,“章鹤书他,到底是国丈。”
仿佛就为了应答这句话似的,一名小黄门亟赶到宣室殿外,在殿门口跪下,“官家,您快去元德殿看看吧,皇后娘娘她……她请出了凤冠与袆衣,说要将贵物归还皇祠。”
将大婚时的凤冠与袆衣归还皇祠,这是废后才有的礼制。
章元嘉这是……要自请废后?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听了这话,连忙退开一旁。
赵疏脸色也变了,下了陛台,疾步朝元德殿赶去。
第208章
午后的元德殿格外安静,晴光斜照入户,浮在半空的尘埃清晰可见,守在殿门的侍婢见赵疏到了,无声地退下。
章元嘉等候在殿中,她穿着一身素衣,两侧长髻是垂下来的,一支钗环都没有佩戴,这是戴罪的发饰。看到赵疏,她难得没像从前一样恭敬地上前行礼,许是身子沉了不方便起身,她只是望过来,“官家有日子没来了。”
袆衣与凤冠就搁在她的左边,赵疏的目光落在其上,许久,“嗯”了一声,“前朝事忙。”
章元嘉于是笑了笑。
她都知道的,宣室殿夜审过后,朝政从没有这样繁忙过,各部官员为了厘清案情几乎夜夜点灯熬油,时而有大臣卯时不到就在文德殿外等候面圣。
章元嘉道:“早上收到陵川的急函,说是哥哥病愈了,臣妾很开心,把那信反复看了好几遍。”
赵疏隔着一张龙凤案,在章元嘉身旁坐下,温声说道:“章兰若病势无虞,朕早已叮嘱陵川州府仔细看顾,你眼下当以身子为重,不必为其他事挂心。”
“臣妾没什么好挂心的。”章元嘉说,“后宫诸事有姑母帮忙打理,元德殿的宫人服侍妥帖,早上太医来为臣妾诊脉,说腹中的孩子很康健,生下来一定和官家一样聪颖明睿。唯一担心的就是仁毓,她听说张二公子在狱中婉拒了与她的亲事,到臣妾这里哭了一宿,隔日又去恳求姑母,说不管张二公子是堂上宾,还是阶下囚,都愿意嫁与她为妻,听说后来还是官家给裕亲王府下了一道恩旨,她才不闹了。”
赵疏道:“仁毓是个关不住的性子,裕亲王去得早,朕答应了父皇要照顾她,总把她拘在京中,实在太约束她了。朕今次的恩旨没什么,只是答应让她一个人出去走走,除了两个武卫,不让任何人跟着。她经历得太少,不明白做夫妻都是要缘分的,张忘尘的眼中没有她,这桩亲事哪怕成了,今后也会离心离德,等她走的路再多一些,看过天地广阔,也许便不会被一时的爱恨得失障目了。”
“官家总是比臣妾有法子。 ”章元嘉很淡地笑了一下,“小时候每逢年节,同辈的兄弟姊妹进宫了,要是闯了什么祸,官家就要帮着收拾烂摊子。臣妾还记得有一年,颐郡王府的四哥儿顽皮,把官家隔日春礼上要念的颂词给涂花了,那颂词等同于皇旨,颐郡王府的另三个哥哥在东宫的宫门跪了一地,给官家请罪,但官家谁都没怨怪,只叮嘱宫人不要把此事说出去。隔日一早,官家着太子服,到了春礼上,竟然把那聱牙戟口的颂词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后来,要不是东宫的小黄门心疼官家多说了一句,臣妾都不知道,官家担心颐郡王府被责罚,一宿没睡把过去几十年的春礼颂词全看了一遍,发现惠政院的春官居然偷懒,每隔二十年就用回同样一份。”
“那时臣妾就觉得官家不一般,看着静静的,话也很少,但无论遇上什么事,总能不声不响地想出应对的法子。”
后来事实的确如此。
赵疏初登帝位的几年那么难,可是他还是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兑现了他当初在先帝病榻前的承诺,找到了他要的真相。
常人也许只看到小昭王与玄鹰司是如何排除万难地厘清案情,却不曾想过,在这一程风雨里,那个高坐于宣室殿上的皇帝给予了他们怎样的支持,朝堂异声如万丈涛澜没顶,他每一次力排众议的坚持,才让他们所有人能够坚定地迈出每一步。
“是啊,你是知道朕的。”赵疏越过龙凤案,握住章元嘉的手,“所以你再等等,朕总能想到解决法子。”
章元嘉垂着眸,“表兄都和官家说了吧。”
章鹤书曾经雇庆明的一名匠人仿制士子登台名牌,而今东窗事发,章鹤书不得不托章元嘉送信京外,请那名匠人尽早出逃。章元嘉后来将这封信交给了谢容与,玄鹰司卫玦等人连夜离京寻找证人证据。
可惜卫玦晚了一步,那名匠人早在一年前就去世了。
宣室殿夜审过后,真相水落石出,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因果,谢容与不是个多嘴的人,向赵疏禀明禀完此事后,只说了一句,“娘娘不告诉官家,是不希望官家因她分心,但臣作为兄长,并不忍看到官家与娘娘兰因絮果。”
……
章元嘉道:“臣妾了解官家,遇上再大的难事,官家都会一声不吭地想法子。可是官家如果想出了办法,早就来看我了不是吗?官家为什么不来?因为朝政汹涌民怨沸腾,把官家逼得无路可退,官家明白踏入元德殿的一刻,就到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我明白的,都明白的,”章元嘉静静地说道,“我知道官家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包括洗襟台坍塌的前因后果,我也了解清楚了,那些罪过,不是一纸告昭天下的告示就能揭过去的,需要有人切切实实地付出代价,去偿还,去赎罪。”
“即便有人需要为此付出代价,那个人也不该是你。”赵疏倏然松开章元嘉的手,站起身说道。
章元嘉定定地望着赵疏,尔后很浅地又笑了一下,“官家在旁的事上透彻明达,怎么偏偏想不明白此事呢?
“温小野做错过什么吗?洗襟台坍塌时,她甚至不在当场。可她想为父亲昭雪为什么这么难,因为温阡是洗襟台的总督工,哪怕查清了何氏偷换木料、曲不惟买卖名额,父亲与老太傅三改图纸,张正清驱走通渠劳工,他还是要为这场事故负责,是故朝廷至今未能下一旨免罪诏书。
“玄鹰司曾经的老指挥使做错了什么吗?可是都点检软禁温阡以至洗襟台坍塌,他只能自戕谢罪。
“我知道哥哥为此案取证立功,朝廷可以赦免他的牵连之罪,甚至让他官复原职,但是不一样的,哥哥是臣,臣者讲究的是功过,皇后不同,为后者,天下只认一个‘德’字,父亲失德,即是元嘉失德,德不配位,元嘉已不能再做这个皇后了。”
章元嘉说着,朝赵疏跪下身,“官家,降旨吧。”
“臣妾趁着这几日,已经把后宫的事务交代好了。后宫琐事繁多,官家日后若缺人打理六宫,可以提怡嫔摄六宫权,她性子干练,做事最是省心。要是遇上什么烦心事,缺个人说知心话,官家可以去歇芳阁寻秦贵人,秦贵人性子静,擅倾听,最是善解人意。”章元嘉轻声道,“臣妾近来想了许多,才发现有桩事臣妾一直做错了。因为父亲,臣妾嫁给官家后,时而觉得与官家有隔阂,臣妾想不明白,总以为是至亲至疏夫妻,所以有时候总也放不下架子,甚至会与官家使些小性子。但是臣妾嫁给官家那天,是下了决心要做好官家的皇后的。原来这几年,臣妾做的从来都不是皇后,而是一个寻常的妻,如果是皇后,她不会因为官家的疏离而心怀芥蒂,她该会明白官家的忧患与顾虑,该和官家一样心中装着江山臣民,而不是只有你我,是臣妾没有做好,才让官家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