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随告示贴出,则两封以罪人之名写下信函。
一封张远岫洗襟台上留下罪己书,而另一封,却昭化四年,先昭化帝临终亲笔写下罪己诏。
告示张贴出来当日,京中百姓尽皆去看,倘若有不识字,就请一旁读书人模样帮着念诵。
直到罪己诏、罪己书都念完,原本热闹人群沉默下来,静立片刻,无声地散去。
“……余平生为洗襟二字所困,误入歧途,后登洗襟台,知皑皑暮云笼罩此生,昨日不谏,不可悔兮,来路阑珊,终难追矣。字忘尘而不得忘尘,余愿忘尘……”
“……朕近日悉数功过,朕继位之初,立志振兴,大周百年朕之手始得荣昌。朕非圣贤,居功自得,凡网中生贪欲,筑楼台以求名垂千秋。直至洗襟台塌,数年功绩毁一旦,知朕所求青云而非洗襟,楼台坍塌不明其因,罪责朕。望此楼台塌,以筑我朝臣心中高台,留下此诏罪己,警示后人……”
初春乍暖还寒,告示张贴出来半个月,围看告示人才渐渐少。谢容与一直到二月才独自来城门口,这张告示他斟酌过后亲笔写,自熟悉,随后附上罪己诏,他却不曾仔细读过。城外桃花初绽,温香沁人心脾,谢容与一字一句地将罪己诏看完,心中低叹一句:“时候。”
一日后,『色』鲜亮,一名小黄门亟亟入宣室殿禀报:“官,昭王、昭王殿下求见。”
谢容与见赵疏再正常不过。
可今日不一样,谢容与只着一身青衫,王朝服与玉印被他捧手里。
赵疏正批复奏章,闻言,朝殿外候着青衣子看一眼,他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结果,默叹一声,淡淡道:“表兄进来吧。”
谢容与到殿中,径自跪下,“请官降臣之罪,褫臣王名,赐臣白身。”
王被贬为庶,本该罪罚,谢容与却用一个“赐”字。
“表兄想好吗?”
“官早就知道答案,不吗?”
一年前,何鸿云死刑部牢狱,谢容与曾闯入宣室殿质问这个初初掌权皇帝,那一刻兄弟之间不没有过猜疑,赵疏看着一脸愠『色』谢容与,问:“表兄不愿追查洗襟台真相么?”
“查,怎么不查?我还盼着有朝一日,官答应我一个请求呢。”
什么请求?
等真相大白那再说。
……
“昭王为洗襟台而生昭王,眼下洗襟台风波平息,下也不需要这个昭王。臣姓谢,臣之所求,不过做回谢人。”
赵疏听这话,叹道:“表兄起身吧。”
“眼下各地士子书信雨,礼部回应不及,朕本来还想着,令表兄辖着礼部、翰林,以安抚士人。”赵疏道,“人才不可或缺,朕并不介意什么异姓王,朕私心其实希望表兄留下,为朕分忧。”
谢容与道:“两年前,官夤夜唤我进宫,打就这个主意吧?”
两年前一个秋夜,带着面具谢容与夤夜进宫面圣,赵疏亲自交给他一封信,“父皇临终前交给朕两封信,这其中一封。”
信宫外一个叫扶夏女子写给小昭王,心中称洗襟台坍塌另有内情,其时谢容与病中,昭化帝将这封信隐下,临终前才转交给赵疏。
谢容与却问:“我能知道先帝留给官另一封信什么吗?”
赵疏沉默许久,才说:“若朕此刻拿出来给表兄看,表兄肯答应朕,从此朝安心做一位辅政大臣么?”
谢容与想也未想,“那还不。”
……
而今谢容与知道,昭化帝留给赵疏另一封信,就那一则随告示张贴出来罪己诏。
赵疏道:“小时候,朕觉得表兄不好亲近生『性』疏离所致,后来朕发现,表兄其实并不疏离,只你不属深宫,所以显得格格不入。”
他说着一叹,“可惜千军易得良将难得,治国之道也此,人才可贵,朕有惜才之心,总也想着把表兄长留朝中。”
谢容与听这话就笑:“下人才济济,官不能总紧着我一个人使唤啊。”
再说为君者清明,普之下心怀抱负有才之士自会向其靠拢。
一封罪己诏,让五年前跪先帝病榻前太子立下决心,坚定不移地走这样远。
君王之心地自鉴,大周嘉宁帝手中,只会更好。
赵疏也笑,“好,表兄请求,朕准。”
三后,朝廷下一道圣旨,虽然洗襟台修筑后期,谢氏容与分管崇阳县上洗襟台相关政务,楼台坍塌,其确有失察之过,朝廷现褫谢氏容与昭王封号,贬为庶人,念其追查洗襟台坍塌真相有功,即日逐出京城,不另责罚。此外,洗襟台总督工温阡楼台修筑期间尽心尽责,并无失职之过,经朝廷商议,决定免除其罪人之名,并免除温氏女、岳氏鱼七等人牵连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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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容与和青唯离开京城那,一个细雨『迷』蒙春晨。因为谢容与领旨离京,旁人不能相送,他们一行六人走得无声无息。不过无妨,这一场早该到来远行,原本也勿需道别。
然而细雨倾洒城楼上,卫玦携着章禄之几人长久驻望,一个新来小兵不解,问:“指挥使大人,您望什么?”
卫玦道:“有故人离开,我目送一程。”
近午间流水巷人来人往,东来顺掌柜眺望着路口,旁边铺子掌柜见问:“吴掌柜,望什么呢,有客人楼里定席?”
东来顺吴掌柜摇头道:“城东有一对恩爱小夫妻常来我这吃鱼来鲜,前日他们说要走,有年头不会回来,打发小来我这里抄鱼来鲜子。不知道他们马车会不会路过巷子,我想送送他们。”
更早一些时候,晨间廷议伊始,候宣室殿外大臣鱼贯而入,不约而同地空出左列头一个位子,赵疏目光落去,那小昭王廷议时站地。
可这下,经没有昭王。
谢容与马车快出城门,还没走远,忽然几个风尘仆仆士子赶到城门口,跪地托举起手中信函,高声道:“草梁泽,岳州举人,代父呈上罪己书。”
“微臣何高岑,凌州河沂县县令,呈上罪己书。”
“草侯信……”
自开春洗襟台告示张贴出,或许受昭化帝与张远岫罪己书影响,各地士人不再单一地对洗襟台加以抨击,那些有亲人丧生洗襟台下,或被卷入其中,开始反自身,或赶往上京城门呈上同样一封罪己书。
这样人尚少数,楼台塌,以筑楼台,这样一种声音出现,大约也好事吧。
罢,谢容与放下车帘,心中想,洗襟台毁立余波未定,他做所能做到全部,余下,就交给赵疏吧。
这个温和寡言,心志弥坚皇帝,会给出令下臣满意答案。
马车一路向南,初夏入陵川,待从罪人邸取出温阡尸骨,辗转往东,进入辰阳地界,经秋。
初秋辰阳气好,青唯辰阳近郊一座镇上,镇子傍山而建,流水环绕,灵韵足。
镇子还从前样子,镇上人还从前人。
他们似乎早知道青唯会回来,青唯下马车,喊水边浣衣『妇』人,“菊婶儿——”,喊背着竹框从山上菜『药』归来壮汉“四叔——”。
这些人满笑颜地应道:“小野回来啦——”
“你阿舅早你几个月回来,经山上等你时——”
“大虎,快看,这就你小野姑姑,小时候比你还淘气哩——”
谢容与跟青唯身后,从往来行人中依稀辨出几个熟悉面孔,七年前,他到辰阳山间请温阡出山,曾经向其中几人问过路。
辰阳山间小镇就像避桃源,丝毫不受外间风雨侵蚀。
唯一不同,谢容与想,或许上一回他来,只山间邂逅小青鸟一面,这一回他来,那只青鸟一路雀跃着,拉着他手,前为他引路。
七年前,他们尚不相识,却同一离开,七年后,他们又同一携手归来。
而故居还老样子,温厚地接纳终回他们,将一切楼起楼塌、生死功过都排除外间界。
“到到——”
青唯指着山上竹舍,无比欣然道。
岳鱼七抱剑倚着门栏,不耐烦地抱怨:“早知道你们这么慢,我该去凌州吃几壶酒再回来,我早就馋那里‘上瑶台’。”
朝听这话,提刀铆足力气往山上赶。
留芳和驻云笑着帮德荣从马车上搬下行囊。
故居近眼前,不知不近乡情怯,青唯反而慢下步子,这时,却听谢容与一旁低声问:“那片竹林吗?”
“什么竹林?”
青唯循着谢容与目光望去,蓦地想起来,小时候她为追一只兔子,一夜间把里后山腰竹林劈秃半片。后来温阡到柏杨山,把这事当作趣闻,说给谢容与听。
直到七年前她离开,那片竹林都没长好。
而今日望去,秋光伴风而来,洒落竹林上,翠竹早似海,碧海成涛。
第213章
(两年后)
辰阳的清晨被朝阳第一缕光叫醒,岳鱼七一到山间,见道旁花叶静好,就知道青唯这半年肯定没回来过,她如果在,这些树啊草啊哪能这完好损地长着?
两年前,青唯和谢容与回到辰阳,岳鱼七跟他们一起为岳红英修墓,又把温阡的尸骨合葬入墓中,很快就去凌州吃“上瑶台”。青唯和谢容与自也没多留,他们在辰阳小住一月,便过白水,上中州。
岳鱼七知道小野这丫头不经管束,便也不拘着她,叮嘱她定期回辰阳看看,得空报个平安信,眼下别说信,看这故居干干净净的样子,怕也是容与那小子细心,雇人时时上山打扫的。
岳鱼七正是气闷,忽听门口传来“吱呀”一声,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推开门,探出一个脑袋。对上岳鱼七的目光,他弯眼一笑,“岳叔,您回来啦!”
这小孩儿,辈分净『乱』叫,见小野喊姑姑,见他喊叔,敢情他跟温小野是一辈的?
大虎窜进屋,把手里的一沓信交给岳鱼七,“岳叔,小野姑姑给您的信,寄到山里没人收,阿娘阿爹帮您藏着哩。”
信不多,两年下来有五六封,小野那丫头算没丧良心。
岳鱼七心情稍霁,对大虎道:“领的情,夜里到山上来,教几招功夫。”
大虎欢呼一声,雀跃地下山。
信是按日子远近码好的,大虎走后,岳鱼七径自拆两年前的第一封来看。
“师父,我和官人到中州。中州江留是官人的故乡,我来过两回,官人此前没回来过。我们一起回谢家,见到官人的祖母,祖母对官人分照顾,也很喜欢我……
“儿时总听和阿娘说起阿翁阿婆,说阿翁在长渡河之役里,是如何骁勇善战,可惜我没见过他,一直觉得遗憾,眼下有官人祖母疼爱,这个心愿算是全。祖母说,官人从前在宫中拘久,该出去四处走走,她不留我们在中州陪她。官人孝顺,是决定陪祖母到秋天,然后西去劼北,陪朝天德荣去看看顾叔,顺带……我想给曹昆德修墓。”
第封信大概是到劼北后写的,信很短,信纸上沾着尘。
“师父,我眼下是在戈壁的帐子里给您写信。我和官人到劼北才知道来得不巧,劼北秋日起风沙,风沙太大,一张口满是沙尘,气候也干。朝天和德荣来就是劼北人,倒是适应,我和官人也没,留芳就不行,一到劼北鼻衄不止,后来多亏顾叔给一张土方子,她才好起来。我来觉得劼北不宜居,后来有一日,我和官人远上戈壁,借住在当地人的帐子里,夜深出帐,忽见星河漫天,黄土复原千里,觉得壮阔比,或许这世间的地方并不以宜居区分,万千世界得一点美景,便有人常往。”
岳鱼七看到这里,笑笑,拆开第三封信。
“师父,年余不见,您过得好吗?想来凭您的,没有过得不好的道理。离开劼北后,我和官人偷偷回京一趟。官人思念长主,我也思念她。年节总该陪着母亲过嘛,不过我和官人陪她过完年,很快就离开。我们在京郊的酒馆逗留一夜,这家酒馆是扶冬和梅娘一起开的,位子挑得巧妙,酒也香,所以生意很好。薛叔重『操』旧业,做回工匠,一年到头天南海北地走,但梅娘说,要他得空,都会回酒馆来住上一阵。离开京城,我和官人去庆明。可能因为章鹤书的缘故,小章大人暂且不愿长住上京,开年自请去庆明做州尹,曲停岚也被调过去。官人到庆明,和章兰若、曲停岚吃一回酒,不过我没跟着去。听官人说,曲停岚和章兰若已经各自成家,曲停岚是那样糊涂,好在有章兰若在必要时拉他一把,有洗襟台那一段往吊着他一丝清明,他不会走岔路,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
“师父,我到岳州。您猜我在岳州见到谁?我见到芝芸。芝芸和从前大不一样。从前她不谙世,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而今崔家在岳州的七家渠茶铺子,都是她在打点,哪家铺子有那位贵客,铺子盈利多少,亏损为何,需要多少囤货,伙计要拿算盘来算,她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她也嫁人,相是她自己挑的,一个被家里『逼』着考功名的举人,听说两个人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举人没什功名利禄心,开间私塾授学。年前芝芸生个女娃娃,举人怜她辛苦,又想着渠茶铺子离她不行,把私塾半年,在家安心照顾她,照顾娃娃。我们到岳州那天,芝芸来城门口相接,她带我们回崔宅,回我从前住过的院子。院子是老样子,是添许多物件,芝芸说,这里永远都是我的家,她会一直把这间院子留给我……”
……
“师父,您以后来陵川,一定要去东安城东杏花巷的茶铺子吃茶。您知道这间茶铺子是谁开的吗?叶绣儿。就是我去上溪,带我进山的绣儿姑娘。葛翁葛娃也在茶铺子里打杂,他们眼下已不是山匪,我后来才知道,早在离开上溪以后,官人就托人帮他们上户籍。对,小夫人也在茶铺子里。小夫人不是喜欢唱曲儿,绣儿就在茶铺子给小夫人搭一个戏台子,小夫人偶尔上去唱,更多的时候,是让自己的弟子来唱。她的几个弟子都是和她一样身世凄苦的孤儿,七八岁的年纪,被她捡回来,闲着没就在铺子里打杂,绣儿说反正铺子生意好,再来几个也养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