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沉筱之
时间:2021-09-22 08:35:41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意外,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追兵声已经迫近,这里的宫墙是死角,青唯根本来不及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立刻将香囊塞给他:“拿好。”
  “什么?”
  “何鸿云贪银子的罪证。”
  谢容与有些意外,朝天来向他禀报时,他只猜到她去见了崔弘义,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她真地找到了证据。
  青唯见他将香囊收了,借着雪光,看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宫墙外走,谢容与立刻拽住她:“你做什么?”
  “我听说玄鹰司被彻查,你动不了。”她道,“我去认罪,把你摘出来,你一定要让何鸿云去九泉之下跟我爹磕头赔罪。”
  这案子拖得越久越不利,她束手就擒,这是最快的办法。
  何况她这一身杂役打扮解释不清,若被人发现与他一起,还会牵连他。
  然而谢容与执意不肯让她走,追兵的脚步声就在宫墙后,似乎下一刻就要拐入死角,另一侧的甬道口也出现一列身着锁子甲的殿前司禁卫。
  火光蔓延迫近,谢容与看着青唯,说:“别乱动,也别反抗。”
  青唯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嗯”一声。
  谢容与抬手,摘下她束发的方巾,让长发披散下来,随后握住她的襟口,微顿了顿,狠狠一撕,他的动作几乎堪称粗暴,外衫被撕褪,连中衣的襟口都被拽开了些,隐约可见她单薄的锁骨。
  他任撕碎的衣衫落在地上,被落雪掩埋,钳住她的手腕,把她抵在宫墙上,垂下眼看她。
  火光逼近的前一刻,天地都浸在一片昏沉沉的霜色中,青唯抬眸对上他的眸,他的眸色清浅,也像盛着半碗清冷温柔的雪。
  她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声。
  听见有人喊:“找到了,在这——”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烈烈火光终于来袭,他抬手勾起她的下颌,闭上眼,俯下脸来。
 
 
第71章 
  唇上贴上一片柔软。
  青唯睁着眼,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葳蕤的长睫,火色映在他清冷的眼尾,像缀着月光。
  “这里有人——”
  “中郎将,在这边——”
  脚步声在耳畔停下,谢容与顿了顿,稍离了寸许。他看着她,目光似月下波涛,可惜还不待青唯看清,那波涛已歇止,覆上从容。
  他别过脸,眉心微蹙:“你们做什么?”
  中郎将认出谢容与,立刻后撤三步,“小昭王殿下。”
  跟来的左骁卫与不远处的殿前司听到这一声称呼,齐齐顿住步子,拱手而拜:“殿下——”
  谢容与没吭声,褪下自己的绒氅为青唯裹上,这才问:“怎么回事?”
  他语气凛然,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责备之意。
  中郎将自知撞破小昭王的好事,十分困窘,但是贼人的确是往这里跑了,此处除了小昭王,只余一个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子,单是这一幕,并不能打消中郎将的怀疑。
  “回殿下,适才有人扮作送饭杂役,接近囚在刑部西牢的嫌犯,下官发现后,联合殿前司禁卫,追到了这里。”中郎将道,顿了顿说,“殿下,下官职责所在,不知殿下能否让下官认一认您的身边人?”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小昭王如果拒绝,便是欲盖弥彰。
  谢容与没应声,让了一步,中郎将立刻手持火把上前,待看清眼前人,他竟是愣了一愣。
  眼前女子长发如瀑,明丽干净得像这霜雪天一般,若不是日前见过一回,他险些认不出她。
  小昭王回宫,其余人只道他是外出办案近日方归。
  中郎将却是知道内情的——那日他跟着刑部去缉捕城南劫狱案的嫌犯,小昭王为了保住崔青唯,亲自摘了面具。
  中郎将后退一步,将火把交给身旁兵卫,拱手赔罪:“原来是夫人,下官冒犯了。”
  谢容与道:“既知冒犯,还不赶紧退下?”
  中郎将犹豫了一下,却道:“殿下恕罪,只是那送饭的杂役,下官并不知她是男是女,倘那杂役是夫人,未尝没有这个可能,夫人功夫过人,从刑牢的兵卫手中突围不在话下。”他随即揖得更深,言语中虽有歉意,却分毫不让,“下官实在罪过,能否请夫人脱去氅衣,让下官看看夫人是否穿着杂役服,又或是在这附近找找有无碎衣、藏衣的佐证。下官记得,今夜宫宴,夫人并没有被邀在列,忽然出现在宫中,未免可疑……”
  “中郎将想要的凭证,明日一早,长公主会命人送到左骁卫衙门。”
  这时,甬道那头传来一个持重沉稳的声音。
  中郎将循声望去,只见此人一副宫中姑姑的打扮,四十上下年纪,正是长公主身边的阿岑。
  阿岑早先是伺候先皇后的,先皇后过世后,又到了长公主身边,她在宫婢中地位极高,底下的见了她,无不尊称一声“阿岑姑姑”。
  阿岑身后跟了数名内侍,到了近前,她先与中郎将行了个礼,随后双手交叠而垂,不紧不慢地道:“今夜的宫宴,被邀在列的都是朝中大员。中郎将要查夫人为何进宫,难道不该问后宫?实不相瞒,夫人受长公主之邀进宫的,中郎将要查,明早长公主会差人将昭允殿的客访录亲自送到您的手上。”
  中郎将道:“多谢姑姑,只是在下循着贼人的踪迹一路追到这里,再往里就是禁中,禁中把守森严,她没有别的地方可逃,还请——”他顿了顿,朝谢容与揖下,“殿下行个方便,只要确认夫人并非贼人,在下立刻请罪认罚。”
  阿岑道:“中郎将既知道再往里就是禁中,便该晓得哪怕眼下这个地方,也是左骁卫不该来的。宫中明令,两重宫门内,皆有禁卫把守,除殿前司外,其余兵卫不得出现在禁中。奴婢一个后宫中人,今日见到左骁卫已是逾矩,不过奴婢老了,从前又随长公主出过宫,见了便见了,回头跟皇后请个罪即可。但中郎将一个男子,口口声声要验长公主贵客的衣衫,究竟是不把昭允殿放在眼里,还是不把你眼前的昭王殿下放在眼里?”
  中郎将被她说得一震,立刻朝谢容与拱手:“殿下,下官绝非这个意思。”
  阿岑道:“再者,夫人虽是受长公主之邀来到宫禁,后宫女眷的出入,皇后那里都是知道的,中郎将信不过昭允殿,难道连皇后都信不过?”
  “在下不敢。”
  话说到这个份上,中郎将要查青唯已是不能了。虽然心中疑虑未除,只得作罢,他赔罪道,“殿下,今夜冒犯,实乃职责所致,还望殿下勿怪。”言罢,带着左骁卫往外宫撤走了。
  左骁卫一离开,被他们请来帮忙的殿前司亦去别处搜寻了。
  阿岑待他们走远,唤来几名跟着的内侍,“把这里收拾了吧。”
  随即与谢容与福了福身,“殿下,长公主已帮殿下在宫宴上请了辞,眼下正等在昭允殿,说想见一见——”阿岑看了青唯一眼,“姑娘。”
  -
  此处接近禁中,离昭允殿很近,徒步过去,不到一刻便至。
  到了正殿前,谢容与顿住步子,对青唯道:“我陪你把衣裳换了,再一起见过母亲。”
  青唯看他一眼。
  其实直到中郎将找到他们,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稍触及分,可那柔软的感觉却一直留存,让她很不自在。
  眼下在雪里走了一程,倒是冷静些了。
  青唯道:“不必,别让长公主等久了,你先过去,我换好衣裳很快就来。”
  他们不是一回两回利用假夫妻的身份了,比个武还时时有摩擦呢,这没什么。
  对,没什么。
  阿岑早已把衣裳备好了,她在青唯的两侧鬓边挑了几缕发,挽了一个很简单的发饰。这是未嫁女的发饰,青唯在铜镜中看得很明白。
  昭允殿很大,宫室内,荣华长公主早已屏退了侍婢。
  青唯四下望去,只见长公主端坐于一面山海屏风前,右侧的七星宫灯将整座深殿照得通明透彻。
  她不知怎么,莫名有些紧张,见阿岑跟长公主行礼,也跟着见礼:“拜见长公主。”
  荣华长公主没吭声,看着青唯。
  是好看,若仔细打扮了,该是个少有的美人,可要论倾国绝色,却也谈不上。
  青唯被看得有些无措,谢容与见状,起身道:“母亲,小野第一回进宫,对宫中的礼数不熟悉,母亲勿怪。”
  长公主看他一眼,这才悠悠道:“坐吧。”
  “听说你出生在辰阳?”待阿岑为青唯沏好茶,长公主问道。
  “是。”青唯道,谢容与早就知道她是温小野了,她没必要在长公主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我生在辰阳的一个小镇上,那里的人大都姓温,多是匠人出身。”
  长公主道:“本宫知道,你父亲正是其中翘楚。本宫听闻他年轻时其实考中过举人,但因志不在仕,放弃春闱,一心钻研营造之术。”
  青唯道:“是,父亲既是匠人,也是读书人。”
  “你呢?”长公主问,“你念过书么?”
  青唯握着杯盏,垂眸道:“念过,就是念得很少。儿时只学了《论语》与《诗三百》,《孟子》仅会诵几篇,我……不爱念书,父亲便不逼着我学,他说只要读过这几本,通晓事理,便足够用了。后来……”青唯抿抿唇,“后来我喜欢练武,父亲便由着我跟师父和母亲学武去了。”
  “小野这个小名,就是岳红英给你取的?”
  “是我师父取的,就是岳鱼七。因为我很小的时候,挠坏过他的脸,他便叫我小野。”
  长公主点点头,语锋蓦地一转:“你可知道眼下无论是温阡、岳红英、还是岳鱼七,都是海捕文书上的重犯?”
  “我知道。”青唯道,“可是我相信他们是清白的。”
  “单是你相信没有用。”长公主道,“你能让天下人相信吗?”
  “母亲。”这时,谢容与道,“此事错不在她,让天下人相信,也不该是她的责任。”
 
 
第72章 
  长公主又看谢容与一眼。
  她端起茶盏,收回适才的话头,问青唯:“在京里还住得惯吗?”
  “住得惯。”
  “以后呢?打算在京中长住下去吗?”
  青唯沉默一下,行了个礼,“回长公主,我到京里来,一是为了寻找师父,其二,也是为了洗襟台的案子。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应该会继续去寻师父,上京繁华肃穆,不适合我,我生于江野,也只属于江野。”
  长公主看着她:“不忘初心,倒是难得。”
  她道:“你二人且去吧,今晚夜闯刑牢,本宫虽助你们瞒过一时,来日左骁卫上奏朝廷,朝中当有人借此发难,该怎么应对,与儿,你要未雨绸缪才是。”
  谢容与起身称是,作了个揖:“今夜多谢母亲为小野解围。”
  言罢,带青唯离开殿中。
  谢容与一走,一旁的阿岑将长公主扶起,两人一起往内殿走,“那温小野好不容易到昭允殿来,长公主怎么只问了几句?”
  荣华长公主摇了摇头:“你且看看与儿都把她护成什么样了,生怕本宫为难了温小野,本宫还能说什么?”
  “这倒是。”阿岑听了这话,掺着她在妆奁前坐下,笑了笑,“奴婢从未见过殿下这么在乎一个人。”
  长公主沉默须臾,“这样也好,有了在乎的人,才有了真性情。当年士子投江后,皇兄将他养在身边,对他给予厚望,让他习文学武,到底太严苛了些。其实他父亲本不是这么拘束的人,他是个慕逍遥的性子,为与儿取名容与,也是希望他长大后逍遥自在。”
  “乘舟辞江去,容与翩然。”阿岑念道,“连奴婢都记得驸马爷高中那年,在酒楼上凭栏写下的唱词。可惜先帝把殿下教得束心束情,洗襟台出事以后,殿下太过自苦,哪怕扮作江辞舟这几年,也不过是表面逍遥,心中冷寂,而今遇上这个温小野,终于放开了些,倒是有些驸马爷希望的样子了。”
  长公主叹道:“不是本宫非要提洗襟台这案子,有的警钟,必须敲在前面,真相一日未明,温小野便仍是重犯,但是这真相,真的那么好找吗?楼台坍塌了,烟尘太大,掩埋的东西太多太多,容与该知道,他与温小野之间,横着一道天堑。”
  阿岑也道:“是,殿下心病未愈,近来执意不肯用药,病势时好时坏,这温小野若是个普通姑娘倒也罢了,接来宫里,陪着殿下也好,偏生她这么与众不同,奴婢看她的性子,与这深宫真是南辕北辙。”
  “罢了。”长公主道,“且看他们自己造化吧。”
  -
  昭允殿很大,除了正殿,还有东西偏殿。
  谢容与住在东偏殿,青唯一路跟着他步下宫阶,穿过回廊,起先各处还有值守的侍婢与护卫,入得东殿院中,竟瞧不见什么人了。
  “今夜你……”谢容与回过身,欲问青唯夜闯刑牢的事,见她正左顾右盼,不由疑惑,“你在看什么?”
  青唯问:“这怎么没人?正殿那边不是有很多人守着么?”
  谢容与道:“这是我住的地方,我……不太想见外人,所以禁卫都在殿外。”
  青唯点点头,“嗯”一声,把目光收回来,蓦地出了手。
  谢容与根本没防着她,见她欺身过来,后撤两步,下一刻便被她横臂抵在廊柱上,“说!”
  谢容与:“……”
  谢容与:“说什么?”
  “说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青唯问,他在长公主面前那么自然地唤她小野,一定早就知道她是谁了,近来诸事繁杂,她险些忘了跟他算这笔账,“是不是那日在扶冬的浴桶里,你故意取走我的小瓶,就是为了洗掉我的斑,确定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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