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军衔和资历最高的都是他,可就连他也负不起这个责任,更别提宁馥一个连资历章都排不满一排的菜鸟新飞。
他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选择和判断——实时请示,处理情况!
总之,这里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但上校没想到的是,那个女飞居然肩膀微晃,绕过了他的手!
“——你!”
宁馥头也不回。
她的背后对着直播的屏幕,会议室里的那一排星星杠杠此刻竟都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和后脑勺。
她大概也是头一个敢在军区首长的注视下、在危机处突时直接无视来自现场最高领导的菜鸟新飞。
说一句抗命也不为过。
“关闭左发动机,尽快着陆。”她对徐苏道。
徐苏简短地应了声“是”。
她的嗓子发紧,喉头滚动,觉得胃里正在不停地往上涌酸水。说话尽量简短。
发动机持续超温很可能造成起火爆炸,徐苏动作利落地关闭了左发动机,发出紧急着陆信号。
她持续地调整着呼吸。
但各种念头还在的不停地掠过她的脑海。
平时特情演练不止成百上千遍,飞行员,谁都设想过如果在空中遇到这样的险情该怎么办,此刻理应连肌肉记忆都形成了。
但平时所学,那些发动机故障后几乎不可设想的严重后果,也不受控制地纷纷掠过徐苏的脑海。
单发动机动力不足,是必须要马上着陆的。
她的牙关紧咬,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正疯狂地将血液迸射到四肢。
宁馥的声音像刺破毒烟迷雾的一把剑,在她眼前挑出一片豁亮。
“027,027,改平。”
她的声音松弛,徐苏甚至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宁馥此刻脸上应有的神情——她是沉着的、平稳的,甚至完全相信她的。
徐苏努力忽略掉掌心的冷汗,握住操作杆。
现在战机能否找回飞行状态,就只能看她的动作。
飞机像一座正要从半空中坠落的孤岛,她被困在其中。地面上的人再如何厉害,也无法代替徐苏来操作。
她必须要冷静下来。她必须要尽所有可能保住地面人民群众的安全,保住战机,保住机场和塔台的设施和她的战友们。
通讯器里忽然传来宁馥的声音,徐苏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她是在唱歌。
说实话她唱的不怎么样。
“同志们,得解放……
……体能不过也莫要慌,
厕所里住着魔鬼王!”
徐苏深呼吸。
“跑调太厉害,能不能换一首。”
宁馥让她压杆。
她说一个动作,徐苏就一丝不苟,不打折扣地做一个动作。
然后听见宁馥果然又慢悠悠地换了一首歌——
“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白云为我铺大道,东风送我飞向前……
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
要问飞行员爱什么……”
伴随着她有点荒腔走板的歌声,战机放了起落架,对正跑道,轻轻着地。
安全着陆。
*
宁馥慢慢放下手里的对讲器,转过身去对几位评审敬礼。
“报告,编队编号027,已完成所有规定动作,请指示!”
一片星星杠杠晃得她有点眼晕,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另一只手拳头攥得太紧,掌心竟然都被她自己给掐破了。
挺疼的。
会议室内安静了好几秒,然后延迟爆发出一阵掌声。
大屏幕中坐在评审席正中的少将向她回礼。
“编队编号027,你们完成的很好!很完美!很出色!”
他一连用了三个“很”字。
“成功处置重大的空中特请,军区党委给你们请功!”
宁馥转头朝左看看王晓云,朝右看看大队长任先,两个人都一脸严肃地向她点了点头。
塔台内的氛围仍然有些诡异。
宁馥:“谢谢首长!”
首长大笑。
大比武变空中特情,敢抗命也敢担责,这样大的压力,她们居然真顶住了。
除了唱歌有点难听,这个女飞,是个宝贝!
“这一回太紧张了跑调,下次军区文艺汇演,点名你来好好唱上两首!”
八月底,战区比武中飞鲨拿下了第一名。027编队两名飞行员记二等功。
新飞们的资历章都才一行,最后一列都是空白的装饰略章,宁馥和徐苏两个,算是整个飞鲨、乃至整个军区唯二两个把最后一列换成了功勋略章。
而且是两个全须全尾的二等功。
部队有个说法,很简单易懂地解释了军功评选的标准——
三等功,流大汗;二等功,有伤残;一等功,拿命换。
三等功是站着领的,二等功是躺着领的,一等功……一等功是家属领的。骨灰盒盖国旗。
特等功,那几乎是战争年代才有的功勋。
这窄窄一条功勋章排在资历章架上不算起眼,但要换回这一块小布条上的两道红色竖杠杠,你要为人民为国家做一件九死一生的事。
——豁出你的命去赴汤蹈火,拿血肉之躯去熔铸钢铁,这才是军人的荣誉。
飞鲨给两个年轻的女飞开了一个小型的庆功宴,据说军区甚至想让他们去做个巡回事迹报告,被两人拒绝了。
任先亲自把两个女飞叫到办公室,问为什么不愿意去?
得到的答案颇有点啼笑皆非——
徐苏几乎是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我们俩觉得……好像也没做什么特别值得去宣讲的事……”
她和宁馥都觉得确实是干了件挺不得了的事,但也都是按照章程,做了所有该做的事,难得只是在于她们每一处都成功了而已。
她们好像既没牺牲什么,也没战胜什么,到处去宣讲自己按照流程处理了一次空中事故,好像有点儿拿不出手。
任先一脸无语地看着这个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基地传奇的年轻女飞一眼。
转头看宁馥:“你呢?你也这么想?”
宁馥立正:“报告首长,是的,另外,当时在塔台不是因为紧张,我是真的五音不全,文艺汇演我能不能也不参加?”
任先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你现在在军区有多出名?”
部队首长上周视察航空大学的时候,居然特意去问飞行学院的武院长,为什么王晓云去扫厕所了!
宁馥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任先还是不想放弃,他又问一遍:“真不去?”
宁馥弯弯唇角,干脆道:“不去了。”
她顿了顿,又道:“什么时候囫囵个儿拿个特等功回来,我就上军区表演节目去,让唱啥唱啥。”
任先一愣。
再联想起自己一会儿要跟宁馥说的事情,怎么都觉得有股不详的味道。
他算是绝了这个念头,摆了摆手,示意徐苏可以走了,“宁馥,你再留一下。”
徐苏默默吐了吐舌头,仗着这两天几乎全基地的首长都对她们和颜悦色,在大队长的办公室里冲宁馥做了个鬼脸,转身退出房间。
*
宁馥好整以暇地看着大校。
“有一个任务。”任先似乎在思忖怎么样表述,他慢慢道:“本来不应该找你,但是点了你的名字。”
他有些头痛地看着宁馥,那眼神很直白地读作又爱又恨。
“你怎么就这么招人惦记呢?”
宁馥抖了抖后脊梁上的鸡皮疙瘩,反而问他们大队长道:“我可没拈花惹草。是哪家递来橄榄枝了,您说出来,给我参考参考嘛。”
任先教她气笑了。
整个基地里头,敢这么和他说话的,也就宁馥一个。
偏偏他对这宝贝疙瘩没脾气。
宁馥见任先一时没说话,惊讶道:“真有啊?”
而且看样子是只要一说出来,就是她抗拒不了的诱惑,所以大队长才这样不愿意开口。
任先叹口气。
“什么别家自家,到哪儿人民解放军序列都是一家,你嘴上给我注意点。”
然后抽出一张红头的文件递给宁馥,“你自己看。”
抬头写的很客气,用的是“商请”俩字。
“商请抽调飞鲨基地第四飞行中队宁馥同志,参与本次试飞任务。”
任先整了整桌上的东西,然后抬眼玩笑地问了她一句,“上回上舰,不晕船吧?”
宁馥把文件放回去,“不晕。”
任先一打眼就知道她的答案,——年轻女飞的眼睛灼亮亮地放着光。
但他还是要再提醒她一句。
“第一,你还没有经过专业的试飞员培训。去了,你要承受几倍、几十倍的压力和训练量。
第二,这次也是超高危试飞,有指标。
第三,绝密任务,你牺牲了,家里也要过一段时间才知道。”
“指标”,只是一种通俗的说法。死亡率永远是飞行员绕不开的话题,而试飞员,他们面对的数字只会更加触目惊心。
宁馥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任先站起身,“十一前我批你长假,回家看看。”
大校经历多了,也了解面前这个看起来年轻的飞行员,有一颗多么强韧的心脏。
他淡淡问道:“不怕死?”
宁馥笑了。
她笑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漂亮,朝气而沉着的,热烈又坚定的,明亮的眼睛里也泛出一丝快乐。
“谁不怕啊?但如果牺牲有意义,就没什么可遗憾的。”
她耸了耸肩膀,仍然一副坦荡。
“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作者有话说:
*
我哪能做到必胜呢?能无所畏惧罢了
出自《孟子·公孙丑上》
同篇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抱歉今天更晚啦~评论区洒落50个小红包~
另外也想征求下大家的意见,大家对地质勘探感兴趣吗?想不想看馥馥子去为祖国找石油找矿藏~也有想过让馥馥下乡扶贫做村干部,不知道大家对“没那么波澜壮阔”的故事喜不喜欢
第130章 碧血丹心(51)
回家的火车上宁馥碰到个熟人。
正是学生们放暑假的时候,车票很不好买,车站里人头攒动。
好在她排的是军人窗口,总算买到了一班慢车,晚上十点多发车,第二天一早到榕城。
宁馥背着70升的背包,有点艰难地转过身来,就听见一旁有人用小心的疑问语气喊她的名字——
“宁馥?”
宁馥目光转过去,开始在脑海里搜索答案。
女孩穿着简朴,但落落大方,亭亭玉立,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显然,她知道自己没认错人。
女孩的声音和宁馥的大脑同步给出了答案——
“是我呀,裴晓鸥!”
这个世界的女主角。
宁馥打量着她。
看起来过得不错,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都挺健康的。
原书中的裴晓鸥在成年后过得不算顺利,跟男主角盛宇驰的纠葛占据了她年轻生命中的大部分篇幅,原著中为了达成“相互救赎”的核心梗,实在给这个姑娘安排了不少狗血的情节和桥段:
因为和盛宇驰的争吵心情忧郁神情恍惚,导致了医疗事故;
被宁馥这个女配强势插足,和盛宇驰发生误会,辞职远走才发现已经怀孕;
唯一的亲人爷爷病故,她赶回榕城,悲痛欲绝在灵前晕倒……
当然,盛宇驰算不上渣男,也受了作者不少折磨。
两个孤独无依的灵魂相互取暖,相互汲取力量,是彼此的白月光、朱砂痣。
在一个以相互救赎相互折磨为主线的故事里,他们之间的爱情就是所有情节都必须指向的主题。
一夜的火车,他们算是有了充足叙旧的时间。
裴晓鸥高考考得很好,去了Q大医学院,今年是直博第一年。
她勤工俭学,年年是一等奖学金。现在读博也有工资拿,毕业可以进研究院,不过裴晓鸥自己想去医院。她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是太好,她自己说,没什么宏大的心愿,学医就是年少时想,有朝一日能让爷爷看上病,不那么辛苦。
她很努力,也很幸运,已经走在心愿实现的路上。
也谈过恋爱,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但因为不支持她读博,最后分了手。
“我也不是非谁不可啦,”裴晓鸥道:“总要先把自己做好,才能对感情负责任。”
她依然憧憬爱情,希望找到能并肩风雨志同道合的恋人。
裴晓鸥还讲了好多同学的事。
盛宇驰考上了军医大学,毕业后分配去了部队医院,不过他们已经没什么联系了,;张雅茜读的是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榕城一中的初中部当老师了;哦,还有那个得罪过宁馥的刘海文,高考落榜,他家想辙给他塞到部队锻炼去了。
宁馥笑了起来。
“我见过刘海文了。”她一脸真诚,“他变化还挺大的。”
裴晓鸥对这份儿缘分惊叹了几句,忽然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你,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好像在我的潜意识里,你从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样。明明你长高了,下巴尖了,嗯,皮肤黑了……”在有节奏地轻微晃动的车厢里,裴晓鸥单手支着下颌,重新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宁馥来,仿佛发现新大陆一样意识到她这几年外形容貌上的变化,“……气质嘛,也有点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