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像早年里你曾在灌木丛中看见的一株小白杨,现在参天凌云,也还是能清晰地映照出曾经纤细却挺拔的模样。
像钢铁注定会熔铸为利剑,像河流注定会汇入海洋。
普通人的人生有成千上万种可能,困顿于爱,苦难,命运,追逐可得和不可得的利益和情感。但有一种人,他们走出的每一步,都似乎带着某种必然。
他们的爱,苦难,命运,都注定和这个国家相依,他们的利益和情感,都必然与这个国家一致。
她想,宁馥就是这种人。
列车隆隆地驶入一段隧道,车窗外是一片漆黑,只有卧铺车厢里,亮着有些昏黄的灯光。
年轻女孩的眼睛却在昏暗中闪闪的发亮。
“初三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轻声说道。
宁馥笑道:“我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啊。”
深夜睡前,总容易胡思乱想感性抒怀。
火车出了隧道,穿行在旷野之上。
人的一生,往往也是这样倏忽即逝地向前奔驰。
“直觉。”裴晓鸥朝她挤了挤眼睛。
“也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啊。”她笑着说,过往的事早已不再是心结,可以被轻松提起。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很了不起。”
*
宁馥的长假放了一星期。
她去榕城一中附近的小巷里吃了顿米线。
这几年对这些地带进行了综治整顿,从前那些横行街头的小混混们早已经销声匿迹,店铺都换了崭新的牌子,看起来干净敞亮了许多。
老板娘做得一手好卤味,米线的汤头味道也很不错。店里人不多,对方说起自己读了军校,现在已经做了军医的儿子时,一脸的骄傲。
榕城一中的外墙上新增了许多新的涂鸦,就有的已经斑驳了。
新进初中部的英语张老师喋喋不休同她抱怨,“原来当老师这么累!你知道不,咱们当年的班主任,月姐,现在是我们教研组的组长了,还老把你挂在嘴边上呢。”
张雅茜笑道:“现在领学社又办起来了,形式差不多,只除了没有出去巡街打架这一项了。”
她又说了许多榕城一中的事,喝了口水,然后问宁馥:“你最近在忙什么?”
宁馥耸耸肩膀,“训练。”
张雅茜撅了噘嘴,“我当老师都够枯燥的了,你这天天一成不变除了训练还是训练,真的不烦吗?”她一脸的怀念和憧憬,“还是上学时好,你记不记得我们逃课去网吧打游戏?多好玩!”
有学生从办公室外探进个脑袋来,“张老师,咱班值日生和隔壁班吵起来啦!”
张雅茜咬牙切齿急匆匆地站起身来要去解决问题,转头却还不忘和宁馥开玩笑道:“今年十一有阅兵仪式呢,怎么样,给我透露透露,到时候能不能看见你从城门楼上空飞过去啊?”
宁馥也笑着朝她眨眨眼睛,“到时候你可以猜猜看。”
张雅茜哼了一声,“油盐不进。好了好了,知道你要训练啦!”
宁馥摊摊手,“每一架飞机里都是我的战友。你看他们,和看我是一样的。”
*
假期过完,宁馥在家好好和她妈王晓燕歪缠了几天,吃清炖羊排红焖牛肉吃的满嘴流油。但她爹宁建业都在部队上回不来。宁馥觉得有点遗憾,但也只打了个电话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天就挂断了。
真要全都见一面,反而有点像戏台子上的老将军,浑身都插满flag了。
就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假期过,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
王晓燕连着给她做了好几天的饭,也没问宁馥什么时候回部队,为什么突然休假回来。
宁馥收拾东西要走了,王晓燕同她道:“好好飞。注意安全。”
宁馥眨了眨眼睛,在门口和她妈妈碰了一下眼神。
好像突然之间,她发现王晓燕老了。
她笑嘻嘻道:“等过年回来,妈你记得给我做红烧肉啊!肉要大块的!”
她妈嫌弃她吃东西太快,据说小时候的宁馥吃肉就是一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架势,王晓燕怕她噎住,家里做红烧肉,肉块从来都切得不大。
哪怕是宁馥都长大了也一样。
王晓燕收到了她的“保证”,笑着摆了摆手让她赶紧走别在这儿耍贫嘴。
*
十月一。
在无数屏幕里同步播放,组成编队的最新一代战机,米秒不差地飞掠过一碧如洗的蓝天。
数十年前,这个国家的空军还很弱小。
他们没有先进的战机,五花八门都是从国外买回来的进口货。
他们短缺专业培训的人才,能开飞机的就上,很多人是在实战中才慢慢学会了战术动作,练会了技术。
侵略者的铁翼遮蔽中华天空。
这支弱小的空军,起飞迎敌。
以弱待强,打不过也要打。
打不下来就撞。
在何处阵亡,就在何处安葬。
——既已拼死,死又何惧?!
数十年荏苒。
大国威严,展翼云霄。
与此同时。
“调整姿态、放下尾钩、对准跑道——”
飞行员宁馥,成功着舰。
碧波蓝海之上,她打开座舱,脸上露出笑容来。
第131章 碧血丹心(52)
试飞员要经历的考验有很多。
事实上,宁馥作为一个刚进入飞鲨基地一年的新飞,客观上看无论是年资还是水平,都还远远够不上试飞员的资格。
哪怕是按照“海魂”计划,通过生长模式来培养舰载机飞行员,宁馥作为这批拔尖的新飞里最突出最优秀的一个,也还有一年的陆基飞行大纲要完成。这之后,才能开始上舰载机飞行的相关训练科目。
但试飞任务还是挑中了她。
原因无他——
她上舰训练了一周之后见到了试飞任务的总负责人,对方没带眼镜,但宁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位“不得志”的科研人员,老陈。
她跟老陈打了一个多月的交道。他总是有很多时间泡在模拟舱训练室,晚上给她开了不少“方便之门”,让宁馥多出了将近一倍的模拟舱机时。
当然,宁馥也投桃报李,按着他的要求飞了无数完全超纲的高难度动作,光是坠毁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换别人真要给逼出心理阴影来了。
——模拟舱驾驶的体验现在越来越真实,虽然尚且没有拟真的触觉痛觉,但坠毁一瞬间的环境模拟已经俱备足够的冲击力了。
也幸好宁馥与老陈达成了“默契”,她飞的这些额外机时都不会被记录下来。
否则,就凭着宁馥驾机“自杀式操作导致坠毁”的红灯次数,她根本连复飞的考核都通不过。
但眼前的老陈穿着可一点儿都不像技术人员了。
两杠四星的肩章晃得人眼晕,他对宁馥还礼,然后同她握了握手,“欢迎,小宁同志,我可是说话算话的。”
——如果让你做极限试飞,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以后你到我的项目里来,我保证空勤灶不管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空军王牌飞行员陈军,两度获得金头盔,空军某飞行大队正师级大队长,曾经经历过双发动机停车还成功降落人机俱全的传奇人物,调任某最新型歼击机列装航母试飞任务总负责人。
宁馥上舰,正是他钦点。
她也是唯一一个飞行机时低于一千小时,年纪未满三十岁的试飞组飞行员。
质疑声当然不是没有。
宁馥太年轻了。
而试飞员,靠的不仅仅是年轻的勇气和胆量。
试飞的每一步都面临危险,试飞员飞的是新型号的战机、各式各样的气象环境,上千次的试飞,每一次都将面临无数未知的问题。同时,试飞员还要保证飞机的安全,——他们所驾驶的战机,背后都凝聚着无数人的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心血,因此,除了执行试飞任务以外,如果出现意外情况,他们还要尽可能地将战机带回来。
宁馥必须先取得航母昼间、夜间着舰的资质认定,完成弹射起飞等项目以后,才能再谈进入舰载机试飞的环节。
正常情况下,这一段需要数百小时的飞行。
对于习惯了陆基飞行的飞行员,飞机着舰就是个巨大的难关。
舰载机在航母降落时需要保持一定的速度,与陆基降落时的操作有很大的不同,光是扳过操作习惯,就需要经过反复的琢磨和训练。
宁馥在一个月后完成了第一次着舰训练。
——她成功钩住了第二道阻拦索。
相比那些已有上千小时飞行经验的老飞行员,宁馥像一张白纸,而她在模拟训练舱和系统提供的空间内,已经无数次练习过舰载机的起降。
航母的甲板上,一共有四道阻拦索。
战机对正跑道准备降落时是不松油门的,在战机主轮“砸”在甲板上的一瞬间,机腹后部的尾钩随战机向前冲刺,必须要勾住四道阻拦索中的一道。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现在,某大国海军已经坠毁了1000多架飞机,700多名飞行员丧生,其中绝大部分事故是发生在着舰的时候*。
对于这个着舰过程,外国海军航空兵有一句形象比喻:“人为控制的坠机”*。
航母已是庞然巨物,但在茫茫海面,不过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面积,还伴随着波涛起伏,要考虑航向和航速,战机要精准着舰,精准地钩住第二或第三道阻拦索,稍有差池,就可能造成巨大的损失和危险。
而能够成功着舰,通过数十项相关的考核,一名飞行员才算是正是加入了舰载机飞行员的序列。
——被誉为“尾钩俱乐部”。
在爱人生日的这一天,宁馥成为了“尾钩俱乐部”的一员。
*
老陈果不食言,大手一挥给宁馥开了个“后门”——只要她月的身体检查没有波动不出问题,舰上的炊事班随时满足她的进食要求。
“我知道,你自己摸索自己学着飞习惯了,但是试飞不是让你去模拟舱反复探索的。”老陈看着宁馥吃,“你没有失误的机会和空间。”
“试飞组哪一个拎出来都够教你,我全安排给你,你跟着学。”
宁馥眨眨眼,“就像高手灌顶传功一样?”
老陈问道:“你喜欢看武侠小说?”
宁馥耸耸肩膀,“我中学时也是混江湖的。”
老陈又问:“那我在你心中是个什么形象?”
宁馥筷子一放抹抹嘴,“扫地僧。”
老陈大笑。
宁馥跟着她的“师父”们飞了半年。
这群师父里还有记得她的,挺惊讶——之前她上过舰,不过那会儿是机务部门的,天天对着甲板研究黑区——战机起降时在航母甲板上形成的黑色轮胎擦痕——判断黑区的样态,正是我国第一代舰载机飞行员在缺乏参照规范、缺乏技术资料、缺乏经验积累的“拓荒时代”,一点点探索未知,形成经验的手段之一。
对她的质疑,慢慢地被惊叹取代了。
无他,许多高难动作,她几乎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透,像练习了千八百次,已经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时候形成了肌肉记忆和近乎本能的反应。
这是令人不可置信的天赋。
宁馥一本正经:“我不是天赋流。”
不要脸地说,她是金手指流。
稍微骄傲一点的话,她是金手指+努力流。
她想飞得更高、更高、更高。
所以金手指不够,天赋不够,努力也不够……非得这三样加在一起——
她才配得上说一句“无愧于心”。
*
试飞任务中,最危险的项目交给宁馥了。
没人有异议。
陈军的决定是因为什么,这段时间里所有参与这项绝密任务的人都已经理解。
她令人瞠目的天才,她绝无仅有的身体,都让她成为最合适的人选。
最大迎角,最大速度,最大滚转速率,超低空飞行,全部完成。
接下来,就是过载飞行了。
正过载10G,负过载5G。
这是史无前例的数字。
——这几乎不能叫挑战极限了,这叫拿命玩儿。
飞行员身体能承受的最大载荷约为正9G,负3G。
受到过载正加速度较高时,血液从头部涌向下肢,脑部供血不足,会出现黑视,甚至发生昏迷,导致战机失控;受到过载负加速度较高时,头部充血,形成高血压,则可能出现更危险的红视,负载荷进一步加大后,可能会导致人发生精神错乱,甚至造成永久性的失明。
在这样的载荷情况下,人体的骨骼、血管、大脑和内脏,全都要承受巨大的极限压力。
试飞,就是要将一切可能一一尝试,将一切性能推到极限。只有这样,才能为飞机的设计、改装、列装提供尽可能全面的数据,检测飞机的性能,尽最大的可能扫除设计和技术上的隐患。
只他们前期的试飞里,就经历过八次空中发动机停车等重大事故。
宁馥一个“三月之师”牺牲,家里老婆孩子还都不知道消息。
瞒着,要等到他们把战机飞出来了,才能说。
这是试飞的常态。
就是靠着试飞员一次又一次无畏的飞行,靠着哪怕一次又一次的巨大损失,新的战鹰才得以展开雄健的翅膀,翱翔于九霄之上。
它的每一根羽翼,都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上飞机之前老陈问她遗书写好了没有。
宁馥疑惑地“啊”了一声。
“不是之前都写过了吗?”
每飞一次危险动作,试飞员就要交一次遗书。这是规矩,大家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