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已经拟定好的派对沙龙和茶会只能换一个名头,甚至还可能被圈子里的那些长舌妇当做笑柄;
想到自己还是无法找到压宁馥一头的机会,看不到那可恶女人惊讶和艳羡的神情、再狠狠将她讥讽一顿……
张太太和宁馥没什么宿怨。
但嫉妒与虚荣,大约是人的原罪。
她早就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陷入了魔障。
巨大的失落和痛苦将张太太吞没,让她对自己的面部表情都失去了控制。
“知道的,是张先生行家识货,张太太伉俪情深忍不住痛心惋惜;不知道的,还当二位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封建余孽呢!”
那少女的声音刺入耳膜,让张太太气血上涌,面颊扭曲。
她立时张嘴就要还击。
——忘了自己嘴里还含着一颗樱桃。
一声猛然的抽气,——听起来像是某种食草动物被杀死前的尖叫,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一桌的人都被这突变惊住了,一时间面面相觑。
而此刻,张太太的面色已经涨成了酱猪肝色,整个人佝偻着身子,一只手紧紧扶着自己的喉咙。
那枚樱桃呛进了她的呼吸道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夫人们脸上都浮现出惊慌的神色,有人声音里控制不住的颤抖,“医生呢?赶快叫医生!不对,快点打急救电话!”
可这慈善拍卖晚宴的现场,哪有时刻待命的急救人员?
若是等着救护车带着专业人员赶来,恐怕没拍到国宝的张先生回来还要再办一场丧事了!
这桌的骚动立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就连正在拍卖台上滔滔不绝介绍古玩的拍卖师也闭了嘴,紧张地朝这边张望。
这是什么情况?!
这么大个人,要是在他们这里呛死,传出去以后什么晚宴什么拍卖会都别办了!
张太太那一桌的客人们纷纷站起,下意识地朝后退却。
宁舒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以最快的速度,给已经快要窒息的张太太来了一个“生命的拥抱”。
又称海姆立克急救法。
她从背后抱住张太太,一手握拳,拳心向内,按她肚脐和肋骨之间的部位,另一手在拳头之上,双手急速用力向里向上挤压,短时间内重复数次。
作为一个任性且叛逆的不良少女,从前的宁舒英对这个名字拗口的急救法一无所知。
是作为白马寨新成员、作为远征部队医护班的战地护士宁舒英,像一块渴水的海绵,在培训班中学会了这个法子。
一枚樱桃像子弹一样被喷了出来。
只听”噗“的一声,掉进了桌子上的高脚杯里,溅出价值不菲的酒液。
终于畅通呼吸的张太太此刻完全失却了贵妇人的那份典雅体面。
她面部充血,眼睛突出,因为无意识的挣扎,身上的礼服凌乱得不成样子。
那颗鲜红色的樱桃沉浮在她自己的酒杯中……像一个笑话。
她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目光却飘忽不定。
满场的人仿佛都在注视着她,那些围上来的关心,似乎全都带着无声的讥讽和嘲笑。
张夫人以更衣为由,夺路而逃。
宁舒英也有些气喘,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已落在宁馥身上。
而她正朝着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一个带有赞赏、褒奖意味的微笑。
她确定自己没看错。
因为很熟悉。
因为在那个世界,她和邓蔚卓,和宁芳涯,曾经无数次因为那样的一个笑容你追我赶,相持不下。
宁舒英飞快地转开了目光。
张太太的离席造成了短暂的片刻骚动,但拍卖师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很快将节奏带了回来。
“下面,是第025号拍品。”
他对着写有拍品名称和简介的手卡顿了顿,念道:“古代战阵鸣锣两面,直径……”
宁舒英的呼吸一停。
四名工作人员推着两个四轮架子走上前去,然后揭下上头笼着的暗红色丝绒布。
两面铜锣露了出来。
宁舒英的呼吸骤然加重,她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是白马寨议事厅前的那两面铜锣!
拍卖师似乎并不熟悉这段历史,只照着手卡中的内容继续走流程。
在他口中,这两面铜锣的具体年代已不可考,但至少要追溯到数百年前,并且多次在古代战场上被使用。
文物价值可见一斑。
但现场的潜在出价者似乎对这东西不怎么感兴趣。
他们已经开始漫不经心地交谈起来,等待接下来的拍品。
——古战场上的东西,迷信点儿说,都带着些凶戾之气,而且这还是锣,不比战鼓,好歹还带着出征列阵的肃穆和激越。
鸣金收兵,摆阵退走,这意味也实在不怎么吉利。
宁舒英攥了攥拳。
她不管这些人心中如何看待。
这是白马寨前的锣!这是他们出征时敲响的锣!
起拍价很低。
但她也没有这么些钱。
而宁馥……
那个女人,她是不会花钱去买两面不能佩戴、无法炫耀、毫无美感的铜锣的。
宁舒英不甘心地咬紧嘴唇。
“——好,前排9号一次。”
拍卖师充满激情的声音响起。
宁舒英猛然抬头。
“9号这位女士第二次。”
“第三次。”
“成交!”
***
“你……你为什么要买那个?”
晚宴结束,宁舒英破天荒地跟在了宁馥身旁。
宁馥挑眉:“合我眼缘。”
她不欲多做解释,宁舒英注视着她,心里那些颠过来倒过去的念头,也只能默默地咽了回去。
她跟着宁馥走向已经等在街边的黑色轿车。
女人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你的车呢?”
她弯起唇角,“怎么,打算和我一起坐着无趣的四轮汽车回去了?”
宁舒英一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在女人微带笑意的目光中,她竟然升起了几分手足无措的羞惭来。
道歉梗在喉咙口,说不出,又咽不下。
她那奇怪的“自我防御”机制就像肥皂泡泡,刚刚给自己洗脑过“她不是那个真正的宁馥”,就会被宁馥戳破。
她不敢相信。
却也清楚地意识到,此刻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她的那位母亲,似乎有那里不同。
宁舒英嘴唇嗫嚅,尚未来得及说一句半句话,便见女人突然抬脚转了方向,朝街角走去。
她下意识地跟上。
女人动作利落地踢掉高跟鞋,一撩晚礼服,坐上黑色的哈雷摩托。
她的大腿白得扎人眼,在夜灯下泛出荧玉一般的光泽。
也有人注意到这头的动静,发出好奇的惊呼。
女人却泰然自若。
仿佛这样的离经叛道,这样的桀骜张狂,她早已干过不知多少回。
宁舒英一时眼睛、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大脑和口舌一齐宕机。
然后她听那人道:“我可以带你回去。”
“但有两个条件。”
“第一,头发不许乱染颜色。
第二,往后也不许浪费一粒粮食。”
第158章 重振河山(24)
那天晚上是宁舒英的哈雷摩托车最后的“高光时刻”。
她迅速地转换了自己的爱好。
哈雷只是她找来让宁馥生气,让自己痛快的工具而已。
——现在,她只想让宁馥赶紧把自己干过的蠢事都忘了。
宁舒英又不傻。
她只是还没搞明白,到底是这个世界的宁馥穿越到了当年的白马山,还是当年的宁馥,穿来了这个世界。
但她决定这件事先缓缓再搞清楚。
当务之急……
当然是扭转自己在宁先生心中形象!
宁舒英简直不敢想象——
如果白马山的宁先生和这个世界的宁馥是同一个人,自己做过的那些蠢事、自以为正义、桀骜的态度,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生活,会让她如何看待自己!
她给自己开发了一个新爱好——马术。
并且非常热切地期待着宁馥能来马场教她。
可惜热脸贴了冷屁股。
或者说,除了那天晚上骑哈雷带她兜了一圈风之外,女人的态度一如往常。
没有“脱掉马甲”的热情,也没有“坦诚相见”后的长谈。
那两句话仿佛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
宁舒英想象中的一切情况,都没能发生。
她还是那个有些冷淡的“母亲”,对宁舒英依旧算不上关切,给她充分的自由。
——宁舒英此刻最不想要的东西。
她做了许多次梦。
梦到在白马寨的时候,梦见宁先生教大当家写字,梦见宁先生带芳丫骑马,梦见宁先生和邓蔚卓讨论医护班的课程。
她来得晚,都不比他们和宁先生亲近。
但那已是宁舒英感到最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好几次,她忍不住想问宁馥,——那天晚上,为什么要骑车带她回家?为什么要说那两句话?
但她知道,在宁馥那里是不会获得答案的。
后来马场来了一匹通体白色、不带一根杂毛的马。
宁舒英假做不经意,拐弯抹角地让宁馥知道了这个消息。
第二天,果然在马场见到了她。
宁馥最近很忙。
原主身体不好,一贯是安心当金丝雀纵情声色的,但她却不能真就在这个“本源世界”当个甩手掌柜。
金钱,换句话说,资本的力量,是惊人的。
宁氏的实力之雄厚,她大略一过,都不由得有些咋舌。
钱能干什么?
钱能让一个失学的孩子回到学校,足够多的钱,能让一所濒临关停的学校继续运转;
钱能让一个破产的企业重新给员工发薪水,足够多的钱,能让整个产业重新注入能量、提供无数的就业岗位;
钱能让一个病人继续治疗,足够多的钱,能让一个原本不被看好的医疗项目继续研发……
这是“钱”,在买游艇、包奶狗、置资产之外的功用。
在购买与享受这天然的标签之外,一个人的钱,也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
除去让人联系了几件她拍下的藏品的捐赠事宜,宁馥还在B城大学医学部捐助了一笔款项。
有两个生物医学实验室建了起来。
当然,作为一个商业巨擘本该掌舵的话事人,宁馥一改常态的“勤勉”惊掉了不少眼镜。
整个集团现在陷入了一种狂热状态。
常年泡在度假胜地、游艇、私人别墅的董事长回来了!!!
集团真的要从躺平状态重新崛起了!!!
在宁馥雷厉风行地处理两个不愿放权的公司CEO之后,整个宁氏都像打了鸡血一样运转了起来。
于是宁舒英就亲眼见证了在马场的十分钟里,先后三四拨人来向宁馥打招呼,包括来示好的,来探口风的,还有拿着分公司发展规划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
她牵着马尴尬地站在旁边,不得不朝每一个向自己打招呼的人露出“得体”的笑容。
在心里默默祈祷这是最后一批毫无眼色前来打扰的家伙。
宁馥终于签完一份文件,转过头来。
她伸手摸了摸那匹高骏的白马。
“跑一圈?”
宁舒英嘴唇动了动,她想说“你带我”,但是没敢。
只能眼瞧着宁馥翻身上马。
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骑装,显得腰身劲瘦,体态颀长而挺拔。翻身上马后一抖缰绳,那还是头一次与她相见的白马便格外驯顺地向前跑去。
宁舒英跟在后面,很快就被落开了距离。
——女人身骑白马,狂飙突进!
跑完一圈,宁馥撒开缰绳任由白马带着她在场内踱步,宁舒英这才慢慢地追上来。
她新学骑马不久,跑这样的速度还有点勉强,身体紧绷绷的。
好不容易靠近了宁馥,便听对方道:“再跑一圈么?”
宁舒英的体力再跑一圈其实有点为难,可是她好舍不得宁馥那温和的、微带笑意的语气!
她还从来、从来没有同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呢!
紧接着,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宁馥刚刚那句话,竟然是和那匹大白马说的!
眼瞧着宁馥神色柔和,甚至宠溺地伸手拍抚着那白马飘逸的鬃毛,少女银牙咬碎——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宁舒英决定主动出击。
“那个……怎么才能在马上放松一些?您能不能教我?”
在等待回答的几秒钟内,宁舒英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变得小心翼翼。
噗通。
噗通。
宁馥看得有几分好笑。
小丫头如果屁股后面安上条尾巴,扔进海里都能跟在航母后面当螺旋桨了。
然而就在宁馥正要开口的瞬间,远处有人朝她们的方向跑了过来。
“宁总,外面有记者要采访,另外,他说代人传话,有重要的消息要同您说。”
宁馥只能朝挎着脸的宁舒英摆了摆手,朝场边走去。
记者来,想问的是最近的几宗文物捐献。
包括那尊已陈列在中华博物馆中的九龙铜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