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是整个孤儿院里最优秀、也最厉害的孩子,又有了宁氏的资助,从院长到其他孩子,都以为他就此有了强大的支持,谁也不会对他太过分。
在梦里他拥有幸福的家庭,被父母宠爱,任何微不足道或者不切实际的愿望都可以被满足。
在梦里,他可以一个人拥有一只十几寸的奶油大蛋糕,上面插着生日蜡烛,用红樱桃做点缀。
这些梦都很易逝。
就像流沙一样,在他醒来之后,在几秒钟内就会从徒劳想要我住的指缝之间流逝。
后来邓蔚卓不再徒劳地试图留住梦中那种飘忽的美妙。
他意识到,这不切实际的渴盼,就是自己最软弱的地方。
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成为优秀到令人仰望的人,他就必不能有弱点。
——哪怕是梦也不行。
他开始有意识地避免沉入这样的梦。
在蛋糕上蜡烛开始燃烧的时候,他就会立刻在意识中提醒自己,然后用力掐住自己的手指。
这样,他就会在品尝到那蛋糕的甜蜜之前清醒过来。
——不会再渴望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
久而久之,邓蔚卓就不会做梦了。
他对此很满意。
毕竟,睡眠的功能就是提供休息,恢复精力,没有梦境的打扰,睡眠才能够实现最高限度的利用率。
但这一次……这一次的梦境不同。
就像上一次,他在梦里遇见了不应该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人。
这也是让他感到疑惑的地方。
——对于自己当时如何计划着去前线,如何被对意外俘虏,在绝境之中备受折磨,又是如何一次次尝试逃跑,他的记忆似乎已经并不那样鲜明。
唯一鲜明地留在他脑海中的记忆,是在获救的那个黎明,那片低矮的灌木丛之后,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透过密匝枝叶和空气中飘荡的硝烟,看见的那个年轻的女卫生兵。
在漫山遍野回荡着的“缴枪不杀”中,她高高地举起手臂,白底印红十字的臂章在初升的太阳照射下,映入眼帘。
***
宁馥回来的带给宁舒英的快乐是非常短暂的。
——她给宁舒英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是非常实用的数理化三套卷。
宁舒英一顿饭吃的堵心。
而面对女人神色平淡地拿出她初三模拟考的成绩单,对于这样的生日礼物,她偏偏还无话可说。
——眼前的这个宁馥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原本还打算跟她妈对对暗号,找找“穿越者阵线同盟”的默契感觉,此刻面对厚厚一摞的学习资料,宁舒英直接放弃了这个想法。
看起来她妈根本就没有那段穿越的记忆!
宁舒英愤怒地想,失忆的,倒退回十五岁的宁馥比她眼前的这个可爱一百万倍!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愤怒里掺杂了多少失落。
平息一下心情,宁舒英决定反击。
“有了您给我的复习资料,我想我不再需要这位家教的辅导了。”
她直指坐在客厅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邓蔚卓。
——他哪里是什么家庭教师?!他的身份,宁舒英可清楚得很!
宁馥怎么可能真的将邓蔚卓“辞退”?
然后她便看着宁馥了然地颔首,随即转向邓蔚卓。
“既然这样,那我们和小邓你的雇佣关系也就此结束了。”
宁馥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什么时候方便,让司机帮你搬东西。”
宁舒英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就连邓蔚卓,脸上也掠过了一丝来不及掩藏的惊讶。
不过……
仔细回想起来,他住在别墅的这一段时间,除了给这位叛逆的学渣富二代补习了几册初中物理以外,好像……并没有实现“其他功能”。
邓蔚卓内心划过一丝迟疑。
宁馥突然变得深不可测、不可捉摸起来。
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就不再是邓蔚卓心中所判定的那个不择手段、没有道德廉耻,贪图年轻情欲放纵享乐的女人了。
邓蔚卓在那个梦境重新袭上心头之前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他无法在这片刻准确地判断出走和留哪一个选择对自己更加利。
于是只能下意识地遵从了本心。
“好的,谢谢您。”邓蔚卓道。
接下来的三天,宁馥也完全没有做出挽留。
邓蔚卓的行李本也没多少,他谢绝了司机送他的好意,选了个宁馥外出的日子自己回了学校。
宁氏对他的资助结束,但邓蔚卓凭着他杰出的学术能力和出色的绩点,获得了一个免试研究生的资格,同时,提前进入了B城医科大学的尖端实验室。
实验室最近刚刚拿到一笔丰厚的资金,其中有一块款项专门用于支持实验室的科研人员经费,特别强调了扶持青年学者和有潜力的硕博士学生。
邓蔚卓第一次穿上了实验室的白大褂。
他的心激跳着,亢奋着,同时又有一丝不可置信。
那个女人,竟然真的整整一个学期都没有再联系他。
仿佛从不曾有“邓蔚卓”这个名字在她的世界中出现过。
宁舒英和邓蔚卓,都不得不在惊讶中最终相信,她并不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再一次听到“宁馥”这个名字,是在实验室两名师兄的口中。
“小邓是不是有什么背景啊?”
“年轻优秀,还长袖善舞,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是啊,不像咱们,就只知道埋头嗑文献做实验,还进什么青年计划?比不过比不过……”
邓蔚卓在实验室的门外站了一会儿,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最近太沉浸于项目中的难题,还真将自己的防备系统关闭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学校里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他才从别人阴阳怪气的议论中得知自己竟是主角。
青年计划入选后,会被委派到世界顶尖的学府进修,甚至直接参与重大医学课题项目,跟随的都是领域内最厉害的专家大牛,且不说在学术上能有多大的突破和成就,单说这一项经历写在简历上,都是熠熠生光,可以给未来带来无限机遇的。
全校只有一个名额,他的名字跃然于上。
他的导师周继先,现在是业内最年轻的权威专家,曾经就是通过青年计划的资助赴国外留学,学成归国后开创了许多个领域内的先例。
周继先很赏识他。
邓蔚卓有自己的骄傲。
他知道青年计划是凭着自己的能力拿到的。导师的青睐或者什么所谓的“背景”,不过都是无能者的嫉妒和眼热而已。
——直到在实验室的奖学金颁奖典礼上,他看到了与导师周继先相谈甚欢的那个女人。
他所在的尖端实验室,最大的资助者,就是宁馥。
有一瞬间邓蔚卓感到绝望和耻辱。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直到宁馥即将离开会场的时候,他几乎不受控制地迈步追了上去。
***
宁馥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似乎有什么话就要冲口而出,可又被他强自吞入了喉咙。
他脸上的神情是强自镇定,苦涩多于愤怒。
他的骄傲和自尊都太强,也太脆弱。
——说实话,邓蔚卓是从孤儿院一步一步,扎扎实实走出来的。
能走这么远,或许靠的是宁氏的资助,但能飞多高,只能靠他自己。
靠他不甘平庸的野望,靠他永远无法抛却的出身。
他曾经困窘,无助,四顾茫然,但就像一粒被丢进戈壁的骆驼刺的种子,只要一点点,一点点水,就会在荒芜而贫瘠的土壤之中,拼命地生长起来。
为了支撑骆驼刺地面上那一星白点的绿枝,它的根系,会在底下勤勤恳恳,永不间断地扩张,生长,拼尽全力去吸收更多的滋养。
如果把这样庞大的根系换到沃壤之中,或许地面上的植物应该是参天大树的模样。
但谁知道呢。
如果不生在戈壁滩中,骆驼刺,也就不是骆驼刺了。
不等邓蔚卓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恼,宁馥淡淡开口道:“你的导师算是我的故人之子,我资助实验室,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邓蔚卓一愣。
女人已经施施然走远了。
故人之子……
邓蔚卓茫然地站在原地,他机敏的大脑似乎突然停止了运转。
故人……
邓蔚卓突然浑身一颤。
“……你是孤儿?不用难受,我生下来也没有父亲。
……对,我是遗腹子,我爸当年是军医,反击战的时候,在前线牺牲了。”
他的导师人很不错,怕他因为自己的出身和家庭有所顾虑,曾给他讲过自己的身世。
周继先,继先……
***
宁舒英的十六岁生日虽然过了,不过宁馥还是给她补了礼物。
——她带她去了一趟马场,带着她骑了一圈。
宁舒英在马上心跳的厉害。
马场的骑师开玩笑对她道:“宁总的马骑得比许多专业骑手都要好了。她带你,你可就省去请老师的工夫和学费啦。”
宁舒英不知什么时候养成这样别扭的性格,拐了许多个弯子,最后才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来。
“给。”
她的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敢将目光落到宁馥的脸上。
她能感觉到宁馥在玩味地看着她。
宁舒英咬咬牙,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就当是我的学费。”
她飞快地道:“你要是不吃就算了。”
说着,就要收回手。
宁馥从她手中拿过了那块巧克力。
“吃了你的糖,总不会还得叫你姐姐吧?”
第170章 重振河山(36)
“小宁,小宁?醒醒了!”
呼唤声模模糊糊,仿佛来自天外。
呼唤她的人见她还不醒,只得伸手推推她的肩头。
宁舒英挣扎着从无尽的睡意中睁开眼睛。
入眼是一片白。
宁舒英茫然地睁着眼睛,下意识地想要伸个懒腰,这才觉得腰酸背痛。
——她是在座位上睡着的。
把她推醒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脸上带着笑意。
她关心道:“昨天累够呛吧?”
“说起来也是,你可太倒霉了,刚转到胸外,就碰上三个车祸要开胸的,连轴转一宿!”
宁舒英眨眨眼睛,脸上尽力保持着平静,在大脑里疯狂地调动着记忆。
她回想起手术室里“滴滴”作响的仪器,血液和消毒药水的气味。
不需要做过多的判断,事实已经显而易见——
她又穿越了。
不过这一次,只看自己身上的穿着,这房间内的摆设,就知道她穿越的年代并不想前两次那样久远。
——桌上还放着一只触屏手机,上面显示出当前的时间。
“谢谢你叫我。”宁舒英笑道。
B城第一人民医院,是这个一线城市最好的综合性公立医院。这次穿越,宁舒英穿成了一名刚开始轮转的实习医生。
——刚刚结束在老干部病房每天做数不清多少次心电图的悲催人生,目前分配在外科,巧了,带她的老师和她都姓宁,很有缘分。
宁舒英在脑海里复习自己的记忆到这里,“噌”地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带她的老师姓宁!
按照规律,已经不需要再去猜测对方的身份了!
王羽瞟她一眼,就有点儿阴阳怪气了,“又急着给你老师打饭去呢?”
第一人民医院的食堂饭菜不错,但是人多,再加上他们科一台手术下来根本没点儿,能按时吃上热乎饭是很难得的。
实习生除了跑腿送检样、做心电图、写病历这些活,当然也少不了给带他们的老师拿快递、打饭。
后面这两项内容可能要更普遍一点。
有的实习生做得积极又殷勤,不过也有的对此不耐烦到了极点。
王羽就是其中之一。
昨天是宁舒英作为实习生,第一次被带着上手术。
——她也是他们这批实习生里第一个上手术的。而且带她的老师,是第一人民医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生。
说一句前途无量也不为过。
王羽的阴阳怪气就来源于此。
宁舒英倒没工夫消化同学话里的弯弯绕绕,她飞快地抓起桌上的手机和饭卡就往门外走——
“谢了,提醒我啦,去晚了就没菜了!”
王羽对着她急匆匆出门的背影,到底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什么没菜了,不就是为了讨好宁副主任么!
***
如果宁舒英知道这位便宜同学背后怎样吐槽她,恐怕也要禁不住表示赞同——
她挤在排队打饭的人群中,紧张的目光在食堂的玻璃橱后一一掠过,然后终于抢在售罄前把餐盒往台子上一放,——
“米饭和红焖羊肉,还要两块红薯,谢谢。”
“劳驾您,那个炖土豆鸡块的汤,能不能给我米饭上浇两勺?”
都是宁馥爱吃的。
不得不承认,虽然在现实世界里说宁氏一句资本本资也不为过,但通过长期观察,宁舒英得出以下结论——
宁氏的掌舵人,口味真的非常劳动人民。
而且从来不剩饭。
后面排队的人一看她手里还带了一饭盒的素菜和两个蛋饼,虽然瞧出这是实习生给别人带饭呢,还是忍不住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