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医生呢?手术结束了没有?”
放饭的人朝帐篷口的蓝盔点点头,询问道。
“还没有。”对方答道。
——他们已经在这座靠近雨林的村子外扎营半个多月了。
这也是宁馥加入援非医疗队的第三年。
这个国家在两年前陷入战乱,但出于多方考虑,我国并没有撤回医疗队,而继续进行人道主义医疗援助。
也是从那时开始,凡是深入腹地的援助诊疗,全都有蓝盔部队“保驾护航”。
——在他们前往这里的途中还碰上了汽车炸弹,这让保卫的人数又增加了一倍。
跟着来的连长提心吊胆了半个多月,几乎是天天掰着手指数日子。
终于,还有十天他们就能返回维和部队的总部营地了。
“那我给她把饭留出来。”送饭的人说着,拎两个小型保温桶,把大桶里的饭菜盛出来,盛得满满的。
——显然,在宁医生高超的医术之外,她的饭量也已经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们两个,也过来吃饭吧!”
他喊的是皮卡上两个刚刚下来的年轻人。
这两个是三天前到达的。
男的是从国内派过来的随队翻译,女的是刚刚申请补充到医疗队的医生。
两个人走过了领餐。
他们两个都带着防弹盔,衣服里面穿着防弹服,一看就是初来乍到的新人菜鸟,“紧张”两个字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在将近四十摄氏度高温的天气下不敢脱衣不敢摘头盔,热的满脸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直往下淌。
一个穿二股筋大背心,外面不伦不类套着防弹衣的中年男人在旁边一看就笑了,“放轻松放轻松,你们这还没等开工呢,就先把自己热倒了!”
他是医疗队的队长,姓杜,叫杜长忠。
杜长忠长得五大三粗,一副典型的北方人相貌,但干的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活。他是妇产科大夫,国内某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
这是他第三回 带队援外了,一身皮肤晒得跟李逵似的。
“叫什么啊?”杜长忠问。
男青年率先开口,“邓蔚卓。”
他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翻译。”
女青年看起来是同他认识的,接着道:“我叫宁舒英。B城第一人民医院,胸外科的。”
杜长忠一听就笑了,“诶呦——”
他打量着这个叫宁舒英的年轻女医生,“和我们宁馥是一个地方的啊!”
宁舒英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是的!”她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她是我的老师!”
原本又是中暑又是晕车,年轻女医生神态很是萎靡,此刻却不知从哪来的精神头儿,拉着杜长忠不停地问:“我老师在营地吗?我老师最近怎么样?我老师是不是很厉害?”
杜长忠笑着指了指远处的医疗帐篷。
“有台手术,你先歇一会儿,你老师就出来啦。”
医疗队居住在他们自己搭建的吊脚楼上,旁边是专门用于手术的医疗帐篷。在这半个月内,当地的村民从最初的充满疑虑,到后来的争先恐后,登记诊疗的每天都有数十人。
——还有顶着篮子瓦罐,自带食物行装,从其他村子赶来的。
光是白内障手术,医疗队内两个眼科大夫这半个月内就做了不下百十来人。
对于这里的村民来说,白内障是会直接让人丧失视力和劳动能力的可怕疾病。
在基础医疗和卫生健康意识都比较低下的贫困地区,每年夺走最多人性命的,往往不是那些恶性肿瘤和心脑血管疾病,而是疟疾、艾滋、细菌感染,甚至包括生育。
宁舒英看到几个孩子在营地附近徘徊,望着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却又不敢靠近。
她摸了摸兜,里面有她为了防止晕车装的几颗酸梅糖。
老杜很敏锐,立时看出了她的心思。
但他没拦着宁舒英,只朝着她走向小孩子们的背影露出个笑容来。
“有谁想吃糖果呀?”
宁舒英笑眯眯地问道。
几个小孩都开心地举起手——他们或许听不太懂宁舒英蹩脚的口语,但很充分地认识到了宁舒英的意思。
一共四个小朋友,分到最后有个小朋友就少得到一颗。
宁舒英的有些歉意地面对小朋友黑黝黝的大眼睛,刚打算安慰两句,便见这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露出笑容,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什么,然后朝远处用力招招手。
宁舒英没听明白。
“他说,‘谢谢你的糖,少一颗也没关系,你能买一点他哥哥卖的东西吗?’”
邓蔚卓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宁舒英旁边,声线平直地翻译了小朋友的话。
宁舒英一愣,再看不远处已经有个少年,兴高采烈地搬着一只大筐跑了过来。
筐里是一些自制的手工艺品。
等宁舒英拿钱买下一个丑的很特别的木雕之后,再抬眼,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有四五个和那少年岁数个头都差不多的孩子,已经将她团团围住。
——他们七嘴八舌地向宁舒英发动进攻。
“很便宜!我的!”
“好吃!买一点吧!”
“看,这个颜色很鲜艳,和漂亮的你很相称哦!”
最后这个一头小卷毛的男孩还一边说一边朝宁舒英抛了个飞眼。
当地说葡语,这些孩子们也会一些口音浓重的英语,显然这些“小生意”,让他们正在迅速地学习华语。
被小贩们的“热情”包围,宁舒英不得不示意邓蔚卓给点帮助。
年轻的翻译的声线平直,给出了言简意赅,且非常精准的解释——
“让你买。”
***
等这些长手长脚显得格外细痩的孩子们心满意足地散去,宁舒英身上刚兑换的当地货币已经都掏空了。
换来了一把奇怪的种子、一块质感不怎么样的头巾、一个丑出风格的木雕、一截巴西木、还有手工编织的彩色手链,坠有奇怪的装饰——看起来像恐怖电影里用来巫蛊诅咒的原材料。
她看起来狼狈得像被打劫了一通。
——她晕头转向,几乎来不及分辨对方给了她什么,手中的钱币就被小贩们飞快地抽走了。
宁舒英带着这一堆东西丁零当啷地走回高脚屋,才看到杜长忠的笑。
“这些小孩早已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啦。”他笑着安慰宁舒英,“碰上这事的可不止你一个,不丢人。”
“以后时间长了有经验了就好。”
宁舒英这才后知后觉道:“我被骗了吗?”
杜长忠的微笑变成了大笑:“不,用国内的话来说,你只是被宰了一笔。”
“我觉得这个还挺好看的。”
宁舒英把手链套在腕子上欣赏了一下。
杜长忠:……
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傻白甜”?
宁馥那个七窍玲珑心,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实心眼子来?
得,看起来什么“吃一堑长一智”的话也不必再说。
这姑娘,就走吃亏是福的路线吧。
“这可不是我教的。”
有人在一旁淡淡道。
宁舒英猛地回过头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灿烂。
——如果身后的尾巴具现化,扔进太平洋里或许都可以驱动航母了!
“宁……老师!”她惊喜地叫道。
宁馥端着饭盒吃饭。
这里的天气有一个好处——耽误了用餐时间,食物也不会凉掉。
宁舒英顿时把杜长忠抛在一旁,飞快地挪到了宁馥旁边,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挑挑拣拣,拿出那段黑黢黢的巴西木来,小心地捧给宁馥。
“送你的礼物。”
宁馥垂下眼瞧了瞧,“你买这个干什么?”
宁舒英道:“那个叫西努的孩子说,这段木头用水培,就会长出绿叶,开出花朵!这是是幸运之神,当它开花的时候,无论许什么心愿,都会达成!”
宁馥:“……这里甚至不是巴西木的产地。”
宁舒英看起来像霜打了狗尾巴草。
“那我以后有机会去集市上,看到好的再买给你。”
宁馥把饭吃完,放下筷子。
“一共花了多少钱。”
“四千多。”宁舒英委委屈屈地说。
一旁的杜长忠差点把自己呛着。
杜长忠说她吃亏,她是不在意的。
可要是宁馥觉得她犯傻,她可就不乐意了。
宁馥起身走了。
宁舒英的心一下提起来了。
她怕宁馥生气。
宁馥走下吊脚楼,叫住一个小孩说了两句什么。
她手里拿着宁舒英的包,和那一包零七碎八的东西。
宁舒英正垂着头,就听杜长忠笑着说:“看着,你老师给你主持公道去了。”
“啊?”
宁舒英抬起脸,朝下一望,愣住。
——那些小贩又回来了。
——而且非常乖巧、老老实实地,在宁馥面前站成了一排。
宁馥神色平淡,语气温和,“刚刚的客人是我的学生。”
宁舒英赶紧眯起眼睛瞧着。
只看宁馥似乎说了一句什么,那些小贩就掏出钱来,如数交还。宁馥又抽出两张纸币给了那个叫西努的男孩。
她倒吸一口气,心砰砰跳,又高兴又害怕。
眼巴巴看着宁馥回来了,宁舒英赶紧问:“你、你威胁他们了?”
宁馥给了她一个“长长心”的眼神,“没有。”
她把一叠钱递给宁舒英。
宁舒英赶紧乐颠颠地收起来。
她忽然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穗子,还有桌上那截现在看起来蠢兮兮的巴西木,“这两个还没退给他们呢!”
目睹全过程的杜长忠此时已经无言以对。
——怪不得这姑娘是个实心眼子。
——她老师处处罩着宠着,什么“吃亏是福”,谁敢真让她吃亏啊?!
宁馥拿着巴西木走了。
“不是你给我的礼物么?这个不退。”
第173章 重振河山(39)
宁馥给那截巴西木找了个阳光不错的位置——
在她“卧室”的窗台上。
“卧室”之所以要加引号,是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只称得上是她睡觉的地方,并算不上什么卧室。
医疗队派驻过来的医务人员一共十五名,建了三栋吊脚楼,大家晚上睡觉的地方就是吊脚楼上有顶棚的位置。
——所有的“卧室”几乎都是四面透风的,稍不注意还有可能会被夜里的降雨淋湿被子。
这已经是医疗队的待遇了。
蓝盔们住的都是帐篷,更方便他们迅速反应、迅速行动,但几乎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蛇、蛤蟆、蜥蜴等等在帐篷里被发现。
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蛋白质,不过他们活着的时候危险且令人恶心。
巴西木是通俗叫法,它更具有异域风情或神秘色彩的名字叫做“金边香龙血树”,也称“巴西千年木”、“巴西铁树”。
这种植物喜欢高温湿热的环境,也耐寒耐旱,当地很多小贩在卖一截一截圆柱形的巴西木,看起来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树桩子。
据他们说,巴西木生命力极强,只需要阳光、空气和极少的水,就可以发芽生叶。
宁舒英期初还眼巴巴地观察了几天,但这截泡在一碟水里的“幸运神木”还是一点要发芽的反应都没有。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这新鲜的生活转移了。
这份异国工作让人大开眼界。
宁舒英和宁馥分享了她的心情:“之前……之前我们都是在战场上,现在……现在我们是在帮助别人。”
“不同肤色、不同国家的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前两个世界让宁舒英明白了什么是信仰,什么是使命,而这一次,她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的心情。
当然,这份“新鲜”感受也不全是纯粹快乐的。
——特别是当宁舒英在“卫生间”遭遇一条至少有半米长的蜥蜴的时候。
“卫生间”是用一排排碗口粗细的树干绑在一起围出来的一个四方小格子。
旱厕,没有排水系统,“解决问题”以后,撒上石灰就算清理过了,后面的人可以接着使用。
那条蜥蜴就在她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从蹲坑一侧优哉游哉地爬出来。
宁舒英控制着自己不去思考它是否是从坑里面钻出来的。
她想念文明社会的抽水马桶。
宁馥问她后悔不后悔来。
——要知道如果不是队内的另一名胸外科医生感染了猩红热不得不回国治疗,宁舒英也不会有机会取得这个“补位”的资格。
宁舒英想了想。
“不后悔。”
***
医疗队即将启程的前一天,宁舒英接到了西努的求助。
西努就是那个兜售巴西木的小贩,宁舒英戴的彩色编织手绳也是从他那里买的。
西努是个非常合格的“小生意人”。
他话多,热情,不到一个月,已经会说好几句简单的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