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拔五千多米,昼夜温差能达到三十度的雪山里,他们的巡逻队很少遇见野生动物,更别提“敌情”了。这里的天险本身,既是边境线最天然的守护者,也是他们这些战士最大的“敌人”。
怕啥来啥。
走在宁馥前面的老汪脚下一滑——
整个人朝山道的另一侧踉跄摔倒!
电光石火,几乎谁都没反应过来。
班长同志眼前一花,来不及了!
如果从这里掉下去,别说生还,就连骨头渣子都不一定找得到!
说时迟那时快,登山镐敲在山体上声响令人牙酸。
那个同行的女记者,一手握镐,一手已经抓住了整个人半身栽出山道的老汪!
“不许乱!”班长第一反应便是一声大喝,队伍半丝不敢乱动,前后两个战士抢上去协助,将已经完全失去平衡、只靠宁馥一只手才没有跌下去的老汪拉回来。
一百六七十斤的大男人加上一台将近二十斤的设备,她竟然死死拉住了?!
常年低温下坚硬的山壁,登山镐竟然支撑了两个人的体重,牢牢钉死?!
班长同志的心跳频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飙升,几乎疯狂到一张嘴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几秒后才终于稍稍平息。
“这也是你们记者的基本功?”一向坚毅的班长同志喃喃地问。
宁馥:“这个不是。”
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脸色苍白的老汪:“这个真不是。”
老汪歇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双腿还有些发软。经过这一遭,疲劳也开始侵袭他了。最后机器也只能让战士帮忙带着。好不容易爬上去了,他不得不拿出氧气瓶吸氧。
拍摄任务还真就落在了宁馥这个“后备军”身上。
老汪:逞强的竟是我自己.jpg
*
宁馥拍完常规镜头,又拍了几组战士们吃饭的日常。
李小荣拎着油漆,拿个小刷给界碑上的字描了一遍,然后就蹲在旁边掏出了自己的干粮。
为了方便携带,巡逻组拿的都是蒸好的包子,肉、菜、主食正好能凑一块吃。不过在这种天气下,包子从屋里带出来时还冒着热气,现在已经冻得跟石头块儿一样了,要用自己嘴巴的温度慢慢抿,抿得差不多了才能嚼,否则一口咬下去那就是和自己的牙口过不去。
经过刚才的惊变,李小荣瞧宁馥的眼神儿都变了。
之前看她时脸红,是面对漂亮姑娘的少男心作祟,现在看她还是脸红,就纯粹是被冻出来的。
小孩儿眼里已经全是膜拜。
他悄悄问,“你是不是练过?”
宁馥也悄悄答:“没有,我只是天生比别人力气大。”
两个人像有了什么默契一样一齐笑起来。
再说话就放松多了,宁馥一边抿着包子馅儿里冻得跟钢丝一样的粉条,一边问他,“在这地方当兵,待得住吗?”
他才十八岁,年轻人正爱玩,对花花世界正充满好奇和憧憬。嘴上虽说是报效国家,可在这大雪山里的哨所,他怎么可能不无聊、不寂寞?
李小荣羞赧地笑了,“待得住。”他这回说话要实在多了,“要来当兵就要听命令,待不住也要待,不能当逃兵的呀。”
“我不干,也有别人要干。”年轻的士兵说道:“干了就要干好。”
他怕宁馥不相信自己的真诚,加上一句,“其实我也挺想玩游戏机。”他兴致勃勃地给宁馥讲自己以前玩过的游戏,玩得多么厉害。
“但是现在我在做更厉害的事情。”
他吃完包子,提起桶跑去集合了。队伍很快要返回,否则天黑下来后路就不好走了。
越过雪山,穿过冰涧,日复一日沿着边境线漫长地行走,带一桶红油漆,三个冻硬的包子。
这就是他的使命。这就是他们的职责。
人的一生总有某个时刻,需要坚守自己的决定。一个说“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选择”的时刻。
李小荣的这个时刻,他十八岁的青春,被同时记录。
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哨所,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加上跋涉的疲惫,所有人都在看到风雪中哨所的灯光时都觉得浑身一松。
几乎像是在莽莽雪山中待了一千年,终于重新回到了人类社会一样。
——看见个电灯都有点激动,瞧见厨房冒着气的蒸锅更是要热泪盈眶了。
虚弱又受惊的老汪一回去就瘫倒在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一双眼睛还勉强睁着,跟着宁馥的动作稍微转动一下。
宁馥坐小马扎上脱鞋脱袜子,在行军床沿上磕她的靴子,一股融化的雪水从靴子里滴在地上。
老汪看见她脚上磨的全是血泡。
“原来你也是人啊。”他躺在床上进气少出气多。
“废话。”宁馥笑。
老汪道:“是我眼拙,着相了。”
休息一天,他们离开了神仙湾哨所。李小荣已经跟宁馥交上了朋友,还很是离情依依了一阵。宁馥承诺给他寄不用联网的游戏机和带子,春天路好走了就寄过来——这里一年有六个月都是冬天的气候。
李小荣被班长打了下后脑壳,但还是开心地直咧嘴。
下了山,回到城市里,宁馥被老汪拉着找了家烤馕羊肉串吃了个狠。大年初三,庆祝新春的味儿还浓。
老汪跟她说了一句话:“你绝对会成为一个牛逼顶天的好记者。”
宁馥笑着跟他喝了一个。
把喝得酒酣耳热的老汪送回招待所,宁馥才有空翻翻手机。朋友圈刷一下,蹦出各种春节祝福语和工作党们难得的休假时光分享。
她整个春节都像消失了一样,在成年人的礼貌性社交范围内销声匿迹,未免太不像话。
于是拿起手机比划比划,拍了一张照片发朋友圈。
从她站的位置,还能看见昆仑山,巍峨沉默,冰雪不消。
发完,正好看见领导也发图。
钟华带人在呼伦贝尔,那有个伊木河哨所,就在地图鸡冠子顶端那块。满眼全是雪,马的眼睫毛上挂着霜。
宁馥点赞。
下一秒发现钟华也给她那一张黑突突盖着雪顶的昆仑山点了一个赞。
她不由得笑起来。
下一秒就见朋友圈评论弹出来——
钟华:[回来后找我,选题会。]
宁馥:……
刚刚升起那么一丢丢一点点一丝丝的旖旎,呼啦一下子被昆仑山脚下的西北风吹没影儿了。
这一年,中视调查记者部几个人桌上的黄河奖奖杯仿真摆件终于换新了。
这回是真的。
宁馥有俩,一个摆着,一个拿回家收藏。
——黄河奖调查性报道:《出道的代价》。作者:中视调查记者部。
——黄河奖摄影作品:《选择》。作者:宁馥。
前一个是她承诺要给集体拿回来的荣誉,后一个是她给自己的交代。
照片里年轻的小战士蹲着,往嘴里塞他冻得硬邦邦的包子,口中冒出的雾气模糊了他嘴唇上出血的裂口。他的左边放一桶油漆,右边是界碑,上面描着“中国”。
背景里漫天大雪。
他眼睛弯弯带着笑意,也许刚和人说了什么开心的事。
他说的话也被印在摄影作品的下方,就跟在那简短的标题后面——
“其实我也挺想玩游戏机的。”
后来李小荣也成了神仙湾哨所的老兵,当了班长,开始替新兵蛋子们操心、抽新兵蛋子们的后脑壳了。
他珍藏了一张照片,据说是一个特别特别厉害的记者拍给他的,还得过全国级别的大奖!他还有一些十分宝贝的游戏带子,现在游戏机已经不能用了。
新兵们总是好奇,自家话少脸黑的班长,竟然也有笑得这么傻乎乎的时候吗?看那脸蛋,还嫩呢!
“班长,班长,讲讲呗。”总有小毛孩子想听他当年接受采访的事儿。
李小荣像撵苍蝇一样把他们赶走。
有什么可说的啊?他当年笨嘴拙舌的,连个话也不会说。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那张照片拍的好,拍得……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感觉,每看到那张照片时,就从他的心底涌出来。
他品着这种滋味,有点沧桑,但觉得快乐。
*
“宁馥,宁馥,来来来——”
宁馥正拎着早点往办公室走,新闻中心的主任关童从另一间屋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来,压低声音喊她。
宁馥脚步一拐,进了他那屋。
关童做贼一样迅速地把门关上,这才转回身来,笑得一脸慈祥地看着宁馥道:“怎么样,最近忙不忙?”
宁馥一点儿不打算跟他废话,直接把话口儿都封死了,“忙。”她简短道:“所以您有什么事就说吧。”
神神秘秘卖关子不好使,关童抱怨,“你看你,哪有这么和领导说话的?”
他看宁馥做出要走的姿势,赶紧道:“有个活。我想叫你去。”
“国际部最近要往外派一个记者。”
“外”指的是国外。
关童就看见这姑娘的眼睛像两个小电灯泡一样通电了。
他故作严肃:“C地区现在是战时紧急状态,很危险,所以我想让你考虑清楚。另外,”他做贼心虚,“先别告诉钟华我找你了。”
宁馥笑了,她晃晃手里的早餐,道:“一根油条的时间,我给你答复。”
作者有话要说: 士兵李小荣心中,是选择了一种使命的感觉。
宁馥捕捉到了年轻的他,这种朴实的情怀沉淀许多年,依旧闪闪发光。
记者也是一样的,做了选择,就要走下去。穿林海跨雪原挑战危险忍受寂寞,甘之如饴。不是不知道还有别的有趣的事,可我偏偏选了这条路。
*
安利一下红景天,去高海拔地区可以吃一点,有效防治高原反应的(作者去青海工作过,刚去的时候真的靠红景天才慢慢不吸氧了哭)
第68章 仗剑人间(34)
宁馥拎着她的早饭就上办公室找钟华去了。
对方审了一宿片子,挂着两只黑眼圈,“有话快说。”
跟宁馥对付关童关主任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好不夸张地说,整个调查记者部都是这么个风格,实在因为日常太忙太费心力,跟熟人说话根本没有“客气礼貌”这个自觉。
宁馥在他桌子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下,“我能不能出趟差?”
钟华动作自然地从她随手放在桌上的早餐袋子里拿根油条咬了一口,“行。”
他看宁馥那双眼亮的跟北斗星自燃了一样,想了想又问:“去哪?”
宁馥小心道:“外,外省?”
钟华吃着油条,把宁馥的豆浆也拿起来喝了一口,不耐烦道:“这点事也值当你特意说?写个条子来我批。”
宁馥现在依旧是调查记者部最年轻、资历最新的一个,但她现在已经不是说话权利最小的一个了。记者这行当,在编辑编审面前有多大的话语权,在选题会审片会上能有多少分量,主要看她报道的成绩和质量。
一个十青奖两个黄河奖在手里,她这个年纪换其他人很可能还在跟着师父勤勤恳恳跑新闻写通讯,然而现在钟华已经对她完全“大撒把”了。
对一个记者的信任就是要相信她对新闻的嗅觉。
不过从国内口突然蹦道国外口,就不是小事了。往小说这是背着领导谋求跳槽,往大说这是先斩后奏没规矩——她来问钟华的意思,从来都是已经打定了主意的。
钟华虽然不是在意上下级职场法则的性格,但他有根敏感的神经宁馥不太敢碰,万一钟华觉得去国外随便一个榴弹过来把她炸死了,他又要背负上一个年轻漂亮小姑娘殒命的罪过,再发疯一样大吼大叫怎么办?
宁馥殷勤地给他抽了两张纸巾,“那……外,外国呢?”
钟华神色一点儿没动,抬眼瞧瞧宁馥,“行。”
他把最后一口油条吃进肚里,“你回来就行。”
宁馥赶紧保证:“肯定回来,国际部哪比咱们这里好。我不走,您放心。”
钟华不耐烦了,把纸巾揉成一团丢她,“赶紧去,别在这碍我眼!”
说让她回来是怕她跳槽吗?好赖话都听不出来。
蠢蛋。
关童那头还在操心怎么跟钟华要人,想着只要宁馥自己也愿意,多少能里外一起使劲儿把这事促成了,没想到真过了“一根油条”的工夫,宁馥就回来了。
“我领导同意了。”
关童:原来这就是那些短视频中所宣称的:“你只管把猫带回家,剩下的由猫来搞定”吗?!
宁馥奇怪道:“关主任,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关童的目光简直充满了慈爱,让宁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关童回过神来,赶紧把自己脑子里奇怪的联想赶出去,说正事:“手续这星期就能办好,你去把疫苗打了。”
他叹口气,对宁馥道:“国际部现在缺人啊。”
上一个派驻C地区的记者现在正在医院躺着,出血热。关童现在是国际部的分管领导,国际部虽然缺人,但也不是就补不上这个空,有有顾虑不愿意派驻战区的,但也有不少敢豁得出去的。
他这些天光是请战书就收了六七封。
记者是天生血勇。追逐新闻,生死置之度外是很多人的必然的宿命。
但也不能真把记者当特种兵使。现在躺医院的那个同事已经要让关童焦头烂额了,他不得不在人选上慎之又慎。
摄像老汪跟他推荐了一个人——
“宁馥,让宁馥去吧。”他是这么说的:“第一,她不要命,第二,她有玩命的本事,第三,她运气好,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