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毁尸灭迹,抹去了自己存在,低调地不招惹麻烦。
然后才仔仔细细地检查那孩子。
树姥姥从树根丛里拉出来一个小雕像:“你们看,就是这样可怜的孩子。”
三只手,两个头,两只脚,脸虽然可爱得不行,但身体令人惧怕。
孩子已经三四岁了,不会说话,吃喝拉撒全无法自主,说他是人,其实更像只会呼吸的行尸,连基本的自我意识也没有。
“实在太可怜了,就想着,反正每天也没事,不如试着治治看,不求治好,能治到有自主意识也挺好的。”
树姥姥将手指上的细弱神经拉来扯去:“反正我有很多很多的神经,可以重建很多个人的神经系统,对不对?”
这声对不对的时候,周郁发现崔梅的身体在发抖,眼神变得极度狂热起来。
她悄声问:“你怎么了?”
崔梅的声音在发抖:“我觉得姥姥可以救白芳。”
树姥姥听见这句话了,将身体凑过来,坦率地对崔梅笑道:“姑娘,我很害怕你,你身体里很多很多的毒,能伤害到我。”
说完,她看一眼曾昀光,又坐上了高台。
曾昀光的准备被看透,但镇定道:“这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树姥姥叹息一声,再拿出另一个木头雕像。
还是那个孩子,依然有两个头,但已经学会了笑,而且木雕的姿态是在用木棒打草。
树姥姥道:“很不容易帮他重塑了神经系统,但因为我是第一次,经验不够,所以不够完全。孩子在十二岁的时候因为发育,导致原来的神经系统和我为他做的那套冲突,夭折了。”
她将木雕放回去,解开一层树根,露出下面密密麻麻不知几十个木雕。
“很多孩子被抛弃,我不必特别去找,就捡到了这么多——”
“他们不被父母接纳,得不到人类的爱,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自然很好地接受了我的存在,所以我要回馈这种恩养,将孩子们全部收留了。”
曾昀光郑重道:“姥姥,那你请我们来——”
树姥姥点头道:“你们第一次进废墟就好大的动作,将南边那个双塔掀翻了,整片地推平烧毁,把我们都吓坏了。”
双塔就是被曾昀光他们平掉的原中州标志性建筑。
树姥姥虽然已经是王级的变异体,但强在迷惑人心和神经控制,攻击和防守上的缺陷非常大,再加上她有树根拖累,移动的空间有限。
若曾昀光他们持续以粗暴的方式推进废墟,那早晚会撞上打起来,而结果必然是拖着几十个孩子的树姥姥失败。
所以她担忧着,小心翼翼地将曾昀光之外的人迷惑了,拖延时间想办法。
幸好他们的攻击性修复行为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后来就变成了探索式的,给了她很大的空间。
而卫生局的广播,中州城的复建计划,以及周郁那神奇的恢复系能力,也让她看到了希望。
她道:“孩子们从小在废墟里长大,无忧无虑,虽然无法见识外面的精神,但也没有体会过被人鄙夷和看不起的痛苦。若废墟复建开放,外人进入后,带来太多复杂的讯息,孩子们们一时间无法处理,恐怕冲击太大。我知道你们修复三医院是有大用,中州的复建也无可避免,但能不能请你们划出一片区域给我和这些孩子做家。”
顿了一下,她道:“这些年来我不断精进技术,取得很多不错的进展,只要时间足够,他们完全能恢复成正常——”
欣竹不满意道:“姥姥,我们很好,我们没有不正常。”
树姥姥立刻笑着道歉:“对不起,是姥姥说错话了,你们跟我一样,只是和外面人稍微有点不一样而已。”
但又严肃道:“欣竹,你们是很好,但你们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废墟。若出去遇上不喜欢你们的人怎么办?那些人厌恶你们怎么办?”
小猴子接嘴:“打他们!”
树姥姥无奈道:“可外面的人很多很多,比你们多得不得了,还比你们厉害,你们打不赢。”
小孩子的想法天真,遇到无法回答的难题就卡住了。
于是欣竹和小猴子一脸为难,小心翼翼道:“姥姥,我们是不是要变得更强?强到让任何人都无法欺负我们?如果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们,我们就杀掉所有——”
话没说完,崔梅站了起来。
她已经满脸是泪了,压着哽咽的声音道:“你不能这样做!”
自觉失态,抱歉一声,急匆匆地走出去平复心情。
周郁心里难过,但此刻帮不上忙,只能问树姥姥:“姥姥想用技术和我们合作,共同开发废墟,以交换一片地区给孩子们生存?”
树姥姥点头:“我以前总不愿意孩子们走出废墟,一则是我不能保护他们,二则他们会面对那些抛弃他们的恶意。但灾变总要过去,废墟不可能永远隔离独立,总有一天会有来往。与其让他们突然面对一个充满负面的世界,不如先建设一个缓冲地带。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信任我这样奇怪的人,但能做的只有这些。”
她真诚道:“你们同意,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你们不同意——”
瞬间,体育馆内外的所有植物同时震动起来,林海澎湃,等待王之召唤。
若无法和外面的人达成合作,为了保住家和孩子们,树姥姥纵然打不过曾昀光,只有拼死试试了。
周郁忙道:“姥姥别急,这事咱们有得商量。”
说完焦急地看向曾昀光:“你说,对不对?”
曾昀光站起来道:“姥姥赤诚的愿望我们已经接收到了,会原原本本地转告上级并争取达成合作。只是在合作之前还请姥姥耐心等待,并且信任我们也有同样的决心。”
树姥姥却说:“孩子,你是利剑,有伤人之意,我很难信你。”
她将看穿一切的双眼转向周郁,和蔼道:“我很喜欢你的能力,也很喜欢你的精神波动,我只相信你。而且你最重要,他们都在保护你,对不对?除非,你向我承诺!”
周郁被树姥姥的陈述打动,但社畜行走社会多年,纵然被感动也会保留一二分的神智。
在对方单方面的陈述之后,还需要亲自去调查了解核实,才能做出最终的决议。
于是她笑起来:“姥姥,谈恋爱还要彼此了解,何况咱们这样的大事呢?反正探三医院的现状还要好长一段时间,不如咱们先进来干活,你趁机了解我们,我们也了解你们。待彼此彻底了解,互相磨合后,再详谈合作条件不是更好?你放心,我们最不愿意废墟损毁,绝对保障你们在废墟里的权益,只要你不愿意,绝对不公开你和孩子们的存在!”
树姥姥严肃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离开的时候,周郁想单独问树姥姥一些话,但又觉得不妥当,欲言又止。
树姥姥看出来了,主动找她道:“女士这个称呼,勾起我一些回忆。”
周郁的眼睛亮了起来。
但树姥姥道:“刚醒来的时候,我也思考过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哪儿?但一思考,我就会非常痛苦,甚至无法呼吸。我想,那对我可能是一段无法碰触的伤口,所以总是避免,只将全部精力专注在眼前。可你叫我女士,我很喜欢,也很熟悉——”
就好像很多年前,被人用这样郑重的方式称呼过。
周郁便试探着问:“姥姥,你对肖鹏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树姥姥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不记得了。
周郁再接再厉:“肖彦呢?代芸呢?还有代萝,就是紫藤花的那个萝,如果这些都不记得——”
树姥姥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最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我是一名医生!”
从很年轻的时候就穿上了那身白袍,死的时候也没有脱下。
就好像,那是她的战衣。
周郁笑了,举起相机道:“姥姥,咱们来合影留纪念好不好?”
第48章 吃个饭吧 无论如何……
肖鹏被卫生局安置在碧水居的公寓楼里, 考虑到他年龄大,还有个不能自理的孩子,所以房子在一层。
一个很小巧的套二房, 但带了个不小的花园,可以让阿芙活动和晒太阳。
工作人员很客气地说, 目前只通了水, 还没有电, 请他耐心等待。
肖鹏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灾变前,他刚工作没几年的时候,买的就是这样的刚需小房;工作上正轨后住了大房子, 确实很有归宿感,但灾变将一切都打回原型。
他带着孩子们露宿过,也住过窝棚,很不容易才又住上了水泥房子。
这房子虽然不大,但被修复得很好,墙壁上没有任何破损和裂缝,门窗完好之外,还配置了简单的家具。
并一台老式的台式电脑、打印机和提供工作电源的蓄电池,说每天会有人来给电池充电。
还有什么可求的?
那位叫慕成光的年轻小伙子说:“请你帮忙将三医院的图纸和资料, 能打印的打印,能装订的装订, 所有相关都不要遗漏。后期医院内部复建,还要麻烦你老人家做技术支持。”
提供了他一份工作, 养活阿芙绰绰有余。
肖鹏感激得无以复加, 不安的心也落到实处。
他抱着阿芙道:“看到没有,这就是爷爷以前告诉你的,用水泥和钢筋建起来, 高到百米的盒子房子。爷爷以前啊,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和你爸爸妈妈在荒野里修路完全不一样啊。”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新家,新家知道吗?”
阿芙表情懵懂,似乎听懂了,似乎又没听懂,但一直在用脸蹭肖鹏。
肖鹏这才发现,自己没停过流泪。
这几天,他流的眼泪太多,比前面几十年都要多。
安顿下来,就要想办法联系儿子一家。
肖鹏借了慕成光的卫星电话,打给儿子的领班包工,但拨号出去之前用力收拾了一下心情。
修路的活不轻松,肖彦干的是最危险的放炮开山,不能分心。
而且就算将忧虑告诉他们,除了增加他们的愧疚和担心,也于事也无补。
所以只能报喜不报忧。
电话接通,先是包工头大大咧咧的声音,听说是找肖彦或代芸的,立刻大喊起来。
等不几分钟,代芸气喘吁吁地接电话:“爸,什么事?肖彦这会儿正在洞子里钻孔,阿翔帮他拎东西,两父子都下不来。”
阿翔是肖彦和代芸的大儿子,也是肖鹏的大孙子,有十五岁,能帮忙干活挣钱了。
肖鹏缓缓道:“别担心,只是告诉你们一声,中州这边在招市民。我带着阿芙过来试试,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整理三医院图纸的工作,还给我分了一个小房子。我和阿芙现在很好,你们以后别再寄钱回来了。另外,我把新家的地址告诉你,记好了,以后回家就回这里,千万不要再回望平!”
代芸也是近四十岁的中年人了,五官身材还保留着灾变前的秀丽和苗条,但零星的白发和皱纹昭示了生活的不容易。
她似乎有不理解,三医院怎么有整理图纸的工作了?不是早就废弃了吗?
而且望平是老爷子的老家,当年艰难地带他们回去,将上半辈子存的钱换成各种物资,新起了一座三层的水泥房子。
坚固,宽敞又结实,是村里少有的好房子。
老爷子恋家,除了偶尔想去废墟找她妈妈外,或者出门工作挣钱外,能不离家就不离家。
居然突然离开家,去中州城挣生活?
难道村里人对阿芙的碎嘴和嫌弃已经挡不住了?
代芸心里有计较了,也不和老爷子在电话里较长短,打着找时间回去看看的主意,口中却道:“行,记住了!”
肖鹏又交代:“中州的学校要重开了,你叫阿翔回来读书,他得去读书!”
代芸点头,满口答应:“好的,爸放心,我们就安排他去找你。”
嘱咐些日常生活,聊聊阿芙的现状,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肖鹏再三谢了慕成光,回家开始工作。
已经近三十年没摸过电脑,虽然各种操作还刻印在脑子里,但人到底是老了,屏幕上的字已经不太看得清楚。
他对乖乖坐在旁边的阿芙道:“要是你奶奶在就好了,她一定会说,肖鹏你别急啊,慢慢来,事情肯定能干好!”
阿芙啊啊两声,表示回应。
肖鹏笑了笑,打开了图纸。
然而房门被有节奏地敲响,紧接着是年轻的女声:“肖爷爷在家吗?是我,周郁——”
肖鹏立刻去开门,迎上周郁笑吟吟的脸。
他想将人请进屋招待,虽然没有茶,但一杯清水也是礼节。
这是从灾变过来,享受过富裕美好生活人刻板的坚持,仿佛这样就能回到过去。
周郁拒绝了他的客气,只道:“爷爷,我不是来催你工作,只是想请你看一张照片。你对三医院那么熟悉,是不是认识里面的很多医生?”
不算很多,但确实有那么些。
便递给他一张大头照,仿佛是从集体照片上抠下来的。
梳得整齐的白发,端正的眉目,耳边盛放的紫藤花,还有那张虽然衰老但是成灰也绝不会忘记的脸。
是代萝啊!
肖鹏的手开始抖,身体不可抑制地往前,追问:“小周,你哪里来的这个照片?”
当夜,几百里之外的某个山洞,十几个简陋的集装箱宿舍内。
篝火上吊着汤锅子,变异兔肉被熬煮出浓浓的香味,汤已经肉眼可见的白了。
少年蹲在火边,两个眼睛直看着肉,不断地咽口水。
他既有代芸的秀丽面容,眉目间也有肖鹏的端正,正是代芸和肖彦的大儿子肖翔。
因为从小吃得不太好,显得瘦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