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拼尽全力大声道:“金安,点火!”
金安今夜有任务,刀疤姐叫他不管下面发生什么,只要守着一个发信的天线就行。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刀疤怎么说他就怎么听。
所以下面闹翻天,他依然故我。
当刀疤姐的声音来,他毫不犹豫地全频开信号。
山影深深,流水迢迢。
大河南岸很远的山上,火光冲天而起,有冲上天的尖啸声。
伴随这些声音,巨量的烟花爆炸开,红黄蓝绿几色在天幕上开出繁盛的花朵,照亮了禹州大半边天。
早起的农户,彻夜守猎的猎人,还有夜不能寐的操心之人,都从窗户上看见了这番盛景。
如同禹州苦寂这么多年后,开出的唯一一分甜。
有人拉起酣睡的小儿,指着妍丽的花朵:“看,孩子,看见这个没有?这个是烟花,灾变前过年才会有的烟花啊——”
据说看见一次,会幸运一生。
可这烟花在知情人眼中,却不是幸运,而是示警。
禹州市委大院,莫如磐的套间门被敲响。
她深夜惊醒,没有任何惊慌,沉稳地披衣起床问:“什么事?”
外面有人回:“市长,山上开了烟花。”
莫如磐听见,缓缓走去窗边,那浩大的烟花表演已经到尾声,缤纷的色彩如同垂丝慢慢落下,最后归于黑暗中。
远方的天是惨白的,近处的山是黛青色的,大院里的猫狗懒洋洋地盘着,偶尔叫唤一声。
她眨了眨眼,两眼酸胀难忍。
门外的人唤了一声:“市长,这花该怎么处理?”
莫如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镇定道:“用来庆祝的花提前开了,那就代表败了。既然败了——”
顿一下道:“中州的人被我们拦了多久?”
外面回道:“两天两夜了。”
莫如磐叹一口气:“可以了,去将他们迎进来吧!”
应急预案,如果事情未成之前烟花开了,禹州市委只需要做两件事。
第一件,否定苏丹和红巾相关的一切。
第二件,配合中州和周边城市的复兴计划,但要不惜一切地维护禹州现有的利益。
第79章 誓言 狡辩
在应急预案之外, 莫如磐有别的选择,立即通知乡公所的民兵集结,集中力量驰援苏丹。
彻底亮明禹州自治的立场。
然而,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她听见院子外面小孩子兴奋喧哗的声音:“好漂亮的花啊, 爸爸妈妈, 那就是烟花吗?是你们小时候看过的烟花吗?好美好幸福, 你们小时候怎么会有这么美的花?是不是有这样的花,才会有幸福的生活?我想要,我想——”
莫如磐还记得第一次见姓苏的那个人, 也就是苏丹,她很少叫他的名字,绝大多数时候称呼他为姓苏的那个人。
同伴指着电视上的他道:“就是他,他爸把我们锁在禹州,不准出去。”
一晃而过的画面,但文雅的长相,漆黑的眼睛,小小年纪面对媒体就十分冷静。
和他们一帮野孩子完全不同的少年。
同伴愤怒道:“如果他和我们分在一个安置点,我要打死他!”
但当姓苏的那个人真的来了, 从前叫嚣着收拾他的人都没敢动。
因为他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每一分都干净从容, 连说话的音调都不一样。
莫如磐知道,如果不是灾变,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和他们有交集。
他应该就读最好的高中, 考上国内或者国外的名校,也许获得一份高薪的工作,或者进入有前景的行业。
永远永远, 他的手指尖都不会被泥土弄脏。
可灾变来了,他也来了,就好像他是灾难的代表。
莫如磐忍不住,第一个冲上去打了他一拳。
他似乎有点吃惊,但又不太吃惊。
她那一拳激发了其它小孩子的勇气,无数人都冲过去,对他拳打脚踢。
他没有回手,也没有哭,偶尔碰碰被打伤的地方,但一直看着她。
那双黑眼睛啊,里面充满了了然。
仿佛他们的行为,都在他的预判之中。
莫如磐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将一切掌握在手心的姿态。
后来,因为姓苏的人和其它官员子女被排挤得太厉害,便分散安排去了更偏远的安置点。
莫如磐以为他会早死,或者再也无法相见。
但当病毒席卷全世界,安置点的物资也被消耗完毕之后,所有孩子不得不去荒野里求生,他却主动找来了。
“荒野里太危险,什么准备都不做,会死很多人,也会活不下去。”
他带着他联合的大孩子们,教他们怎么躲避感染者,怎么采集能吃的植物,怎么设陷阱捕猎小型动物,并交会他们使用各种自制的工具。
莫如磐不愿意沾他任何好处,问他:“你有什么目的?”
他笑着反问:“你认为呢?”
莫如磐不知道,但她和绝大多数同龄人都不愿也不想再维持以前的体制。
当灾后第一任市长即将上任,还是从中州抽调而来,他们冲动地将车队拦截,掀入河谷之中。
姓苏的那个人赶来,他们以为会面对责难,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为他们扫除了一切痕迹。
很久之后,他告诉她:“以后这种事让我来做,你们不必陷进去。”
自那之后,才真正地开始信任他。
禹州需要一条自强之路。
姓苏的那个人谋划好一切后,道:“这计划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失败。”
若成功,禹州将成为西部首屈一指的大城。
若失败,无数枯骨又要被丢弃荒野。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但可以在努力走向成功时,尽量消弭失败带来的恶果。
他坚定道:“你不认识我,你不知道红巾,你只是在下面人递交给你的工程承包合同上签署了已阅两个字。你必须否认一切,只要把所有事推到我身上来,后续自然会顺意。”
“不能动摇,一丝也不能。”
莫如磐依然不明白他,问:“你这样做,不会后悔吗?”
后悔?
姓苏的那个人笑了,这世上,什么是后悔?
他放低了声音问:“如磐,你知道官员任职时面对国旗宣誓的誓词吗?”
莫如磐点头,她知道,并且在被他推上去的时候誓言过。
姓苏的那人一字一句念,念到最后一句开始笑:“……随时准备为国家和人民牺牲一切……”
他说:“我爸把我送入隔离安置中心前见了我一面,他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虽然知道进去后会面对很多仇恨,但最多不过一死。只要不怕死,就没什么可怕的。可他却说死并不可怕,怕的是违背了良心和誓言。他每次上任,都会对国旗一次宣誓,以前总觉得是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流程,可灾难来临,几乎每天都在咀嚼那些誓词。随时准备为国家和人民牺牲一切,轻飘飘的一句话,但执行起来才知道有多难。”
他看着莫如磐道:“我当时有点儿生气,直接对他道,你已经做好准备死在任上,又接受我进入安置中心可能会死于仇恨和报复中的现实,算是彻底执行了誓言,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莫如磐第一次听他讲述往事,就问:“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笑着摇头:“他说他对得起国家,但对不起禹州人民。”
前半句誓言达成,后半句却落了空。
然后有点惊奇地道:“如磐,你知道吗,我爸是个严厉得近乎于无情的人,认为男人流血流汗不流泪,但他回答我的时候,居然哭了——”
姓苏的那人说他当时才十五岁,听了这个话很生气,已经是父子最后一次见面,得到的不是父亲的拥抱,而是对禹州的眼泪和忏悔。
他恼怒地冲出门,怀着怨恨进了隔离安置中心。
可在安置中心的日子,虽然有吃有喝也不必太担心死亡,但一墙之隔的荒野外,每天都有无数惨事发生。
前一秒还在为安置中心的孩子们运送各种物资的工作人员,后一秒变为啃食人肉的怪物。
明明理智还在,只是发着高烧的人,却说已经难逃死亡,干脆地以身躯为武器抵抗感染者。
一个个熟人死去,一层层尸骸堆叠。
姓苏的那人说,隔离解除后第一次踏出安置中心,他数着路旁的颅骨,试图数清死去人的数量。
可数得糊涂也没数清楚,一转身,面对白骨的海洋,突然想起父亲的话。
数不清的,全都是人命。
他父亲在做出切断禹州和周边一切交通的决定时,就知道会背负这数不清的人命。
誓言说出来容易,但执行却是万万地难。
他对得起国家,却没有对得起禹州人民。
所以姓苏的那人说,他当时就在想,和父亲的最后一面并不愉快,十分遗憾,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死后去见见那个老家伙。
然后告诉他,你儿子比你强点,为你将后半句做成了。
这债,差不多就还了。
莫如磐很难描述那瞬间的滋味,原来他和他的那些人做这么多,只是为了偿还禹州的人命。
忍不住又问:“你把禹州送上这条路,有没有想过禹州以后会走什么方向?”
姓苏那人却毫不在意道:“我担下所有的罪,禹州就能有一身轻松地发展下去的资本。但未来该走什么方向,是你们禹州人的事,该由禹州人去选择。”
已死之人,是管不了活人的事。
但他送了他最后一条忠告:“如磐,你既然誓言过了,那面临选择的时候就要想想,到底是该对得起国家,还是对得起人民。”
唯独不能想的,是对得起自己。
因为走上这条路后,唯独没有的就是自己。
莫如磐看见烟花的第一反应,没有国家,而是人民和自己。
灾变三十年,幸福已经距离禹州很远,现在的禹州人好不容易过上了贫穷但是安稳的生活。
若选择通知乡公所,那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天平的两端,一端是禹州人的恨和不甘,另一端则是普通人的柴米油盐。
那时那刻,莫如磐才明白苏丹的父亲,曾经的一把手面临的艰难。
稍错一步,或许就是血流成河。
莫如磐即将出口的联系乡公所,变成了迎他们进禹州。
中州人会来得很快,莫如磐需要更快地抵达现场,掌握主动。
安排车船,上山下谷。
远远地,大片大片的金属遮盖水电站,仿佛钢铁的丛林。
车上水坝,她看见湖水的中央立着一个钢塔,姓苏的那个人和刀疤被穿透了锁骨,高高地挂起。
血染红了他们的衣襟,从脚尖上一滴滴落入湖中。
周围没有熟悉的磁场压迫感,也没有脑能精神波动的痕迹,只有一股磅礴而坚硬的陌生精神波动。
在镇压,在警告,在威胁,不要轻举妄动。
姓苏那个人,从来没有输过的人,在这场争斗中输了。
但他好像一点也没有不开心,在看见她的车队时,甚至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仿佛在赞扬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又仿佛她第一次在电视上看见他的样子。
车停,一个半长发的陌生男人迎过来。
莫如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调整表情,随即推开车门大声问:“赵长洲呢?这是他承包的项目,出了事怎么不见人了?”
周郁当时就站在唐心游的身边,等着禹州的车来。
她听见这句话,立刻道:“完了,这事怕不好搞!除非唐心游下狠心出重拳,敢担责!”
肖洁不信,振振有词道:“被咱们抓了个现行,人证物证全都有,还有这四位被解救出来的人质!”
崔梅也不可思议道:“都这样了,还能怎么狡辩?”
第80章 全责 没有墓碑
周郁倒不觉得是狡辩, 毕竟失败方想尽一切办法来减轻罪责是人性。
烟花放成功后,她立刻明白苏丹将消息传了出去。
虽然她比较满意曾昀光第一时间来救她,但该补救的必须补救, 自己不能干看着。
于是曾昀光和唐心游追出去对付苏丹和刀疤后,她找老人家们要了一个大喇叭。
她高声道:“苏丹, 立刻投降, 否则——”
脑中早就成型的水电站3D模型出现, 她挑挑拣拣,选了一个最不重要的辅助建筑,一巴掌将之抽散。
夜空里传来响亮的崩塌声, 烟尘里,那小楼粉碎。
苏丹一惊,去而复返的刀疤姐也呆立当场。
心血所在被毁,无论是谁也难以接受。
周郁用更大的声音道:“我就毁掉这水电站!”
为了证明自己说到做到,她又将目标放在巨大的水坝上.
水坝几乎是水电站的主体,一旦溃坝,汹涌的水将冲毁一切,禹州多年的筹谋将毁于一旦!
刀疤姐尖叫起来,撕心裂肺。
但周郁见苏丹一动不动, 没有任何反应,手指放上模型的水坝主体!
她威胁意味满满:“若坝体被击穿——”
手指在模型的表层抠了抠, 一大片水泥覆面被掀翻,若继续用力, 坝体将彻底坍塌。
毕竟自家的孩子自家疼, 就看谁更狠得下心。
结果证明,苏丹和刀疤也有狠不下心的时候,直接举手表示放弃
曾昀光趁机化出珀金的锁具, 穿透了他们的锁骨。
隐身的唐心游也走出来,举起手收束那些精神网络,最后成一把锁,强硬地按入苏丹的脑中。
尘埃落定,周郁长舒一口气。
搞建设她是擅长的,搞破坏虽然也行,但心理压力实在有点大。
现在两个主谋投降,剩下的同伙也被肖洁和唐心游大范围的远程控制给包围起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