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枯温顺道:“殿下爱重小僧,突发奇想想要指导小僧书法一道,便把小僧也一并叫来了。”
他这话一出口,元容就立刻茅塞顿开了。
他就说李安然这么想得到把自己叫来一起欣赏蔡公书,却没有找蔡凤,是因为蔡师是蔡司马的后人,这书法是真是假尚且未可知,虽然卫显说是真迹,但毕竟《与妹同游帖》的真迹失散已久,这不过是卫显……不对,是卫家的判断而已。
贸贸然把蔡凤叫来,万一真的是真迹,蔡师开口索要,无论是卫显还是李安然,都必须割爱把东西物归原主。
所以,李安然一开始是不打算把消息传到太学之中的,提议把他叫来的人……是荣枯法师。
其实元容在收到帖子的时候,还是略略犹豫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来的,毕竟虽然他性格豪放,但是不代表他是个傻子,卫显投大殿下所好,将大殿下最为推崇的蔡司马书献给殿下,无疑是想和大殿下单独鉴赏此帖。
奈何……真迹《与妹同游帖》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他在辗转反侧,抓了三遍阄,问了三次天意之后,才厚着脸皮答应了李安然的邀约。
想到这里,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看荣枯,法师是出家人,对于这些人情场合上的迎来送往到底还是迟钝了一些。
但是看在《与妹同游帖》的份上……
元容叹了一口气,笑道:“那殿下可是相当爱重法师了,毕竟我在雍州两年,也没怎么和大殿下交流过书法之道。”
李安然道:“那还不是叔达你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荣枯的脸上挂着浅笑,目光却不曾落到一边的小卫相公身上,而是淡淡瞥了一眼边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蓝情。
后者站在李安然的身后,为她点香磨墨,低眉顺眼安静得仿佛一道影子。
虽然不曾参与道几人的讨论之中,也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蓝情随时随地都站在李安然的身后,如影随形。
卫显道:“这《与妹同游帖》,在法师看来可是真迹?”
李安然笑道:“他对这些不了解,”她的目光落在书帖上,手指虚悬在纸面上道,“林州墨,阳山宣,是蔡公最喜欢的墨纸。而且前朝以来临摹此帖的人,多有断续,而此贴的蔡体一笔喝成,是真迹无疑。”
虽然李安然先说了荣枯对书法大家不甚了解,但是之后却给这幅字定了“真迹”的身份,言辞之间,居然有些维护荣枯的意思在里头。
卫显便笑道:“臣也是这样以为的。”
李安然看着手边上的《与妹同游帖》,一双秋水眼里融满了柔情,就像是看最为心爱的情人一般,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是抬起手想触摸这来自百年之前的瑰宝,最终却还是没能下手触碰那龙蛇游走一般的字体,转而抚摸了一下新做的装裱:“实在是令人神往。”
蓝情在边上伺候着,依然一言不发。
元容道:“这幅字到小卫相公手上想必已经有些时日了,不知小卫相公可参出一些奥妙来了?”
卫显点点头:“蔡公书潇洒肆意,这幅帖比起同样出自蔡公的《垂露帖》,《秋风落柿帖》来说,更是如江水澹澹,中有龙蛇游戏,更是飘逸非凡。可见蔡公在兰江之上,更有一番对于书法之道的体悟。”
他说完,侧头对着荣枯笑道:“虽然殿下说法师不精此道,却也不能一言不发吧?”
荣枯不擅长品鉴书画,听到小卫相公突然点了自己的名,轻轻捻了捻手上缠着的白菩提佛珠,笑道:“虽然不同技法,但是小僧觉得蔡公在写这帖的时候,似乎很快乐。”
李安然别的都没怎么听,光让自己的目光在书法上打转了,听到荣枯这么说,回眸一笑道:“可不就是快乐么?蔡公的这个表妹同他年龄差了二十余岁,自幼失了父母,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情分非常。”
后来据说这个《春日与妹同游兰江帖》在这个妹妹出嫁的时候,作为压箱底的嫁妆也一起带了过去。
蔡公对于这个妹妹,既是兄,又是父。
这帖子中除了昂扬的快乐,还有脉脉的温情。
“我最喜欢蔡公书的原因,就是这一点,都说字如其人,真正寄情于某事,而将一切感情、灵气倾注其中的人,就是会这样,一切喜怒哀乐,都能在他的笔下熠熠生辉。”李安然卷起《与妹同游帖》,郑重交还给了卫显,“多谢小卫相公肯将此帖拿出来与我共赏。”
她伸手抓住卫显的手腕:“走吧,在这书房待了许久,不知不觉已经是午膳时间了,小卫相公可不要嫌弃宁王府的宴饮简陋啊。”
卫显被她拽住手腕,脸上一瞬间红成一片,结巴道:“自、自然不会嫌弃……”他抱着卷好的书画,小声道,“殿下,不把此帖留在身边观摩吗?”
李安然眨了眨眼道:“小卫相公肯借给我临摹吗?”
卫显道:“自然愿意交给殿下临摹。殿下笃爱蔡公书法,这帖子留在殿下身边才是最合适的。”
他双手捧着卷轴递到李安然面前:“还请殿下,不要拒绝。”
李安然看着他,唇角抿起一个浅笑:“自然不会。”
她伸手扶住卫显的胳膊,一边的蓝情走上前来,从小卫相公的手上接下卷轴:“殿下可是要安置好此帖?”
李安然点点头:“放去我的内书房。”
“喏。”蓝情捧着卷轴退了两步,出了房门才转身离开,周身礼仪无可挑剔。
李安然便带着其他三人一起前往用膳,荣枯的饭菜是另外准备的素斋,李安然还十分贴心的为他准备了可以代替酒水的山泉水,。
元容、卫显二人举杯互让之后,元容将目光落在了荣枯的食案上:“法师这一桌素斋精致,大殿下对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荣枯只是掐着手上的佛珠笑:“殿下一向都是细心人。”
卫显便抿了一口酒:“殿下府上这焖面筋酸酸甜甜,甚是可口。”
“我嫌弃这东西浪费米粮,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安排厨房做,如今是沾了诸位的光了。”李安然笑了笑,“说到‘甜’,卫度支郎冬日之前就可回归天京了,到时候熬出来的第一批石蜜可就是大家的口福了。”
李安然捧起酒杯:“小王在这里,还得敬法师一杯,多谢法师肯将此法传授与我大周子民。”
荣枯也不推辞,只是自己斟了一杯清泉,对着李安然回礼——他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怎么和李安然打交道的方式,只要是你的功劳,就不要装模作样的和她推辞,落落大方的接受她的谢意。
卫显举起手中酒杯,对着荣枯道:“没想到居然是法师的功劳么?卫某失敬了。”
荣枯连忙手捧酒杯回礼:“是殿下慧眼识珠。”
两人相视而笑,似乎刚刚在品鉴书法时候的你来我往,完全不存在一般。
李安然在上面垂眸饮酒,目光明灭,让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随后她又让了一会酒,宴席才散了,才亲自将卫显送到了宁王府门口,送他上了车回卫太师府。
待到车马远去,她才转身踱回书房,将《与妹同游帖》取了出来,荣枯恰在这个时候从外头进来:“殿下。”
“法师怎么不回厢房坐禅了?”李安然一边把卷轴挂起来,一边问他。
“殿下,为什么喜欢蔡公书呢?”荣枯看着被她挂起来的卷轴,问道。
“这个嘛。”李安然盯着帖,轻舒一口气,笑道,“蔡公是个很纯粹的人,喜怒哀乐,皆在这银钩铁划之中,《同游帖》快乐温情、《落柿帖》俏皮随意、《祭妹帖》……哀痛伤神,将自己一身的情感注入笔墨之中,情意深则书成,知违礼而止步,这对我来说……是作为人最理想的境界。”
“法师可能从我的书法里,看出我的喜怒来?”
荣枯想了想她给自己写的《心经》,垂眸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李安然回眸浅笑,“这就是我爱蔡公书的原因。”
“我做不到蔡公这样纯粹。”
“由是,才会钦慕蔡公。”
荣枯沉默下来,看着将目光凝在《与妹同游帖》的李安然身上——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明明他们站的很近,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她。
然而——
却又远比他想象的更远、更远。
——为什么我会离你这么远呢?
第51章 “殿下,可愿先随我修行?”……
“在这里要稍稍转一下手腕, 对,就是这样。”李安然把着荣枯的手,一笔一划带着他的手控住狼毫。
荣枯握着笔的右手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原本在夏三月之中, 天气本就潮湿闷热,李安然还要贴他这么近, 他只觉得自己头上、身上也浸着一层汗, 汗珠顺着他的脸颊, 再从下巴一直划过锁骨,流进领口,将他的僧袍领子洇湿了一片。
李安然虽然身材高挑, 但是荣枯长得也不矮,比起李安然还高出半个头来,肩膀更是宽阔,李安然当然不能把另一只手撑在书案上,不仅不自然,还可能控不好笔,于是她干脆将左手搭在了荣枯的右肩上。
这动作放在男女之间,实在是亲昵了一些。
但是荣枯不动,他讲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安然的行笔上。
他就权当这也是一种修行了。
只是他能控制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李安然的书法教导上, 却不能阻止自己因为两个人离得近而淌湿了脊背的汗水。
“法师你这汗流浃背的,等等少不得要冲洗一番了。”李安然的脸颊上也挂着汗珠, 洇湿了她画在眼角下的花钿,看上去仿佛一道红色的旧伤疤。
荣枯抬起头来, 看向李安然道:“殿下, 可要取一方帕子擦一擦?”
李安然原本和他凑的就近,他一抬头,鼻尖正好撞上李安然的垂露珍珠铛, 整个人下意识的往边上一撤,笔墨在纸上划出了一道枯痕。
李安然的手被他往边上一带,下意识的发出了“呀”得一声:“法师你怎么了?”
荣枯道:“……太热了。”
三伏的天气,正午的时候太阳和火炉一样滚烫,纵使躲在阴凉处,也是汗流浃背的。
李安然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脸颊,她虽然不用面脂,但是很喜欢嫣红的花钿,额头、眼下经常会有时下流行的花钿样式,她将汗洇开、脏污了的花钿用手帕擦了,又拭了额头沁出的汗珠:“确实太热了,明天让阿蓝从冰库里取冰出来吧。井水也常备下一两桶才好。”
荣枯看着纸上那道枯痕沉默不语,却被兜头丢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擦擦吧,光头上都是汗,日头一照亮晶晶的。”
荣枯哑然失笑,用那方帕子擦了脸颊上、脖颈上的汗水,便将帕子折叠了放在一边:“小僧洗干净了再还给殿下吧。”
“送你了。”李安然大方道。
荣枯叹息:“殿下这样挨着我,手把手教我写字,已经是超越凡俗人定义的‘男女授受不亲’了,再送我丝帕,叫小僧如何是好呢?”
李安然挑起眉毛,看着面前这个蹙眉叹息的和尚,笑道:“我是俗人吗?”
荣枯道:“殿下自然不是。”
李安然以女子之身,整顿军营,南征北战,封王拜将,打下大周大半疆土,早已不能以时下“凡俗女子”这个愚妄的概念去看她了。
李安然又问:“那,法师是自诩俗人啰?”
荣枯浅笑:“小僧是天地沧海中的一粟,说不俗也不俗,说凡俗,也可凡俗。”
他眉眼弯弯,笑起来当真是能让诸多少女心如鹿撞。
李安然道:“那随你吧。”
她拉开门,往廊上一坐,今天正午的日头虽然毒,但是好歹还有些风,吹得蝉声噪噪,人听着心反而静了下来。
荣枯收拾好笔砚,拉上门,过了一会便换了一套僧服出来,脸上、身上的汗也擦干了。
和他平日里穿着的浅灰色僧服不一样,这一套是胡僧的装扮,虽然旧了,但是胡僧的僧服制式更贴近西域那边的气候,以一布裹体,腰带束衣,敞亮出右半边的身体来。
之前被汉制僧袍包裹得掩饰,倒是没看出来他身段如此精干。
又见他赤着脚往客房的小厨房去,没一会端出来一个陶泥炭火炉,还有一罐子新酿的酸汤:“殿下可和小僧一道用斋?”
李安然笑道:“在汉人的习俗里,一锅同食可不男女授受不亲好啊。”
荣枯将酸汤注入铜壶中,往里面下了热水过过一遍的米面:“殿下既然不是俗人,何必计较这个呢?”
酸汤没一会就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荣枯将汤汁倒进碗里,又捞了一些米面进去,放在廊子上推给李安然:“殿下小心烫。”
李安然用勺子舀了一口酸汤,放在唇边吹了吹,一口下去,酸辣便顺着喉咙流入胃中,泛起阵阵舒爽的暖意,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叼着米面看着同样在用斋的荣枯笑了出来。
荣枯可不像她这样肆意,咽下口中的米面之后,才问道:“殿下笑什么?”
李安然含糊道:“你这几天都喝这个?”
荣枯点头:“永安气候比我想得湿热,弄得我有些没有胃口,酸汤正好开胃。”
李安然捧着碗,意有所指:“怪道呢,原来是酸汤喝多了。”
她眼中带笑,声调又十足十的调侃,反而弄得荣枯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何出此言?”
李安然用手指抚过唇角,舔了舔沾了酸汤的指腹:“虽然开胃,可别贪吃。”毕竟,虽然不是醋喝多了,酸汤也会给人腌入味的。
荣枯笑道:“不会贪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