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之上,黑白疆域攻杀无声,却奇险无比,恰荣枯落下关键一子的时候,皇帝开口道:“你和我家狻猊儿,谁先露的意?”
荣枯被他问得手一歪,落在了一步臭棋上。
荣枯:……
这叫他怎么说,是您的宝贝狻猊儿先动的手?
只是皇帝问了,他又不能不回答,便双手合十道:“贫僧不解陛下之意。”
皇帝:……
李昌心里又憋了一口气,低头开始转白棋棋路为攻势,荣枯因为刚刚下了一步臭棋的关系,此刻黑棋吃紧,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两人皆是对弈不语,以至于一时间,暖阁内外唯有吁吁东风作响之声。
大约一炷香之后,皇帝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是和局呢?”他落下最后一子之后,心中已经默默吧棋盘上的黑白疆域数过了三、四遍,每一遍是“平”,竟然连半子都不差。
他有些遗憾的瞟了一眼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却发现此刻他脸上,脖颈上都已经汗湿,也不知道是因为暖阁之中热,还是因为后半句下得实在艰辛。
只是他面上不显出来,依旧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这生死一局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皇帝命令边上的黄门撤去棋子,不一会又端上来两个瓷碗,皇帝那一边依然是素来喝惯了的
羊奶羹,荣枯这边却是冰酪饮,皇帝看他汗流浃背,便又一次问他:“法师,还是换常服吧。”
此刻,荣枯也总算听出了皇帝的话里有话,双手合十道:“这身僧衣穿太久了,换不了常服。”
皇帝两次开口要他换常服,其实无非只是在问他愿不愿意还俗。
还俗二字对于普通的僧人来说,似乎只是两个字而已,对与荣枯来说,却是大大的为难。
幼时祖父对他便寄予厚望,将大量的古经文一字一句记述下来,教会他背,为的是希望他能继续向东弘扬佛法。
稍微长一些,虽说留在空门是为了避难,师父对他却是如父亲一般谆谆教导,他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佛法的熏陶之下成长的。
要他抛弃佛门,转而还俗,实际上就像是要他和自己的一段岁月做永久的诀别一样,是生生斫去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愿不愿意还俗,他爱李安然,如果她允许,他愿意斫去自己的一部分,去奔向她,可问题在于……李安然似乎并不想自己这么做。
她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要求他还俗做个居士的说法。
皇帝一听,怒而将手上的瓷碗扫在了地上:“你说什么?”
荣枯双手合十,对着皇帝真诚道:“小僧留在佛门,比还俗做居士更好。”
西域诸国尊崇佛法,和尚比居士更有话语权,更容易被当地的百姓接受,供奉,说出的话更有力量,也更容易影响当地的民心。
即使是李安然已经经营了数年的河西三州,除了军队的势力最大之外,也就是民间僧团在百姓之中说话最为算数。哪怕是在李安然的苦心经营之下,佛宗对于百姓号召力依然有这么强,更不要说河西三州之外,百年以来一直全盘接受佛法的西域诸国了。
以佛为尊,已经是他们融入骨血之中的习俗。
佛为尊,僧为先,居士次之——这就是话语权的先后,如今过去佛已去,未来佛未现,僧便是掌握话语权的那一批。
皇帝也不是傻子,他只要这么一说,李昌立刻理解了荣枯的意思,皇帝的一腔爱女之心顿时和作为帝王谋算天下的野心撞在了一起,两者相互搅打,最终还是帝王的身份占了上风。
边上黄门早在皇帝摔了碗的时候,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此时皇帝身上的杀气稍敛,那几个小黄门才敢上前来收拾瓷碗的碎片,又给皇帝另外换了一碗新鲜的羊奶羹。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轻捻佛珠的年轻人,半晌才道:“她是朕的女儿,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身边连个伺候的贴心人都没有。她可以自己选,但是她身边必须有人。”
荣枯只是双手合十。
“小僧斗胆问一句,在陛下眼里,心意相通的两人,难道一定要坐如鸳鸯,卧如鸿鹄吗?”他说这话,作为出家人来说已经算是大为不雅、难以启齿了,只是他这么问的时候,看着皇帝的眼神却清澈地没有丝毫邪念,恰如春日里才刚刚化了冻的冰雪水一样。
皇帝似乎是被他这幅天真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嗤笑出了声:“小子可恶,不通人情,居然敢和朕谈这个,那么朕就告诉你,在朕眼里,若真是心意相通,那必是得先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夫妇合了礼,那才叫‘心意相通’,不然那叫什么?叫什么?无媒苟合,要遭人唾弃的!”
他把狻猊养到这么大,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从当年那个哭声洪亮的,才那么一点点的奶娃娃,再到如今剑指九州,打下大周半壁江山的“大殿下”,他耗了多少心力?他这么舍得见她在史书里还要被人记一笔私德有亏?
她都那么努力了!
想到这,老父亲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红。
荣枯看着眼前这个既是帝王,又是天命之年,疼爱女儿的父亲,自己的态度先软了下来:“小僧再同大殿下说说吧。”
皇帝摆了摆手:“她决定的事,朕就没有一样说动过她,朕又舍不得逼她。你下去吧,朕再想想,在想想。”
荣枯看着他,也有些心酸,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便双手合十,站起来打算告退。
却见皇帝拿起边上的花丝编金镶五彩宝石的有凤来仪金镯子,随手往自己那边一丢,荣枯吓了一跳,连忙用僧袍兜了,才没有失手把这尊贵的镯子磕在地上。
皇帝站起来,负手背对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拿去,赐你了。”
荣枯看着这镯子,顿时理解了皇帝是想将这镯子送给谁,只是不能说出口,便一手持镯,一手单掌行礼:“小僧谢圣人赐。”
他由黄门带领着往宫门外去,此时的天空一半云,一半晴,风吹着冷,可是阳光依旧是带着暖意的。
树上挂着的冰凌正在滴下小水珠来。
而往河西三州运送粮草的后勤队伍才刚刚开拔。
荣枯抬起头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呵出的水汽便融在了这片景色之中。
——新的一年又要来了。
第107章 甘州
河西三州自从象雄大举进攻吐谷浑之后, 作为防御第一线的山海关自然立刻严阵以待,准备应对来自象雄骑兵的冲击。
目前镇守山海关的将军当年也是赤旗军出身,镇守三镇的虽然属于防御边疆的部队, 两年多以来文臣集团一直以“养这么多精兵布防边疆劳民伤财”这样的理由,请求皇上减少三镇的布防。
李昌是真正打过仗, 刀尖上抢过命的开国君主, 怎么可能看不穿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制衡日渐棘手的李安然, 往往都是笑笑就过了,从来不做回复。
如今有了象雄悍然侵边的先例,裁军这一条, 就更加不可能得到皇帝的首肯了。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在百官的反对之下,依然坚持将自己目前最为年长的儿子送到边关去和他姐姐一起历练的道理。
皇帝如果不懂战,不懂兵,就容易比更不懂兵,没有实战经验却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文官们左右。
作为皇帝,平衡朝堂之上的文武双方势力是一门需要用一辈子去精进的艺术,不是所有人都能和李安然一样天生就知道怎么玩弄……不是,是调和朝堂的。栾雀的资质比不上他姐姐,他需要更加努力的学。
栾雀骑在马上, 啃着干粮,他自幼就不擅长骑马, 如今要啃着干粮运送粮草的队伍一起往边关走,心里其实还是苦的。
上一次的差事是去江南督办石蜜坊, 虽然也是长途奔袭, 但是江南富庶,气候温和,到底不是西域边关可比。
——这只是栾雀到达河西三州之前想的。
事实上, 当他真的来到河西三州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之前对于这块地方其实拥有太多的误解。
因为他是督粮官,所以也要身为中军主将的李安然一样住在军营之中,河西三州之中最靠近在吐谷浑之中驻扎的象雄军队的是甘州,而甘州军营之中大部分的百人长都是李安然直系所属的赤旗军之中分配出来的,无论是军纪还是战斗力,都极好的继承了当年的赤旗旧部。
还有一些以前在赤旗军中的习惯也带了出来,这支队伍主帅仇云还特地请了两个教书先生来军营里教有意愿识字的新兵识字。
隔三差五又有军中竞技消耗新兵过剩的精力,所以即使不在战时,也很少出现新兵轮值的时候出去眠花宿柳,喝酒误事的情况。
栾雀进入军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整齐划一的巡逻队伍,要知道虽然大周的边防军号称五十万,但是其中大部分都是没有甲胄的,有些甚至只拿了把刀,或者一张弓几把箭的步兵,身上若是有葛布甲那也算是有庇身防具了。
这些参与边防的与其说是军人,倒不如说是习惯了挥锄头的农民,李安然当初接手胡地一带军队的时候就觉得这等冗兵过多,听上去好像十万、二十万人数众多,十分吓人,实际上真正的战斗力却没有多少。
她主张将一部分老弱病残,上了战场就是人肉盾牌的兵员编入了军营后勤之中,军营之中最早开始批量制作给非精锐部队准备的葛布甲、修建专门工事的后勤就是由这批人组成的。
后来她取缔了女营,逐渐让这些因为曾经身处女营而不被外面的人接受的女子也参与进了后勤兵甲的缝纫织造之中。
只是那时候她太低估了人心里的恨,以至于当时有些实在是恨透了的女子,故意将葛布甲中用来防住要害的铁片取出,幸好她知道甲胄对于士兵的重要性,总有验收的习惯,才不至于将这几件次品流入军中。
她当时坐在营帐里沉思了很久,叹了一缸的气,最后还是亲自去见了那几个被红珏扣下的女子。
她理解这些女人的恨,也知道她们出了军营再无容身之处,那时候她和这些女人坐在胡地的风里谈了整整一晚上,其中就有如今是甘州布防大将军的小将仇云之姐。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她再当中军主将,在军营接见仇云的时候,对方早已经从当初那个上场不要命的毛头小伙子成了留着须,一脸老道的将军了,他原比李安然大,三年前成婚,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耶耶了。
“末将仇云拜见主帅。”仇云见到李安然,行的还是当年在赤旗军中的礼,当年李安然为了进一步凝固作为精锐的赤旗军人心,特地设计了一个只有赤旗军中的兵才会行的见面礼,增加不同地域来的兵之间的亲近感,见仇云还记得行礼的方式,李安然连忙下来托住了他的胳膊。
“仇将军不必行此大礼。”
仇云扬眉一笑:“主帅还是当年的老样子。”
李安然笑道:“哪里像老样子了,我如今都二十八了,当年我来的时候才十六,如何是老样子?”她拍着仇云的背笑道:“你家那俩孩子,等对象雄的战事了了,我一定要去看看,你把欠我的满月酒给我补上。”
仇云摸着下巴下面刚蓄起来没几年的胡须笑道:“那是自然的,当初要不是主帅您在雍州,末将骑着马也得把这杯酒送到您跟前去。”
他娘子是甘州人氏,也是织户养蚕出身,精明又爽快,也算是仇云这么多年等来的缘分。
仇云一进中军驻扎的营地,就注意到了三点,一是军营之中有几座被白布遮盖着的奇怪机关,似乎李安然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机关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二是前来运送粮饷、相关机关的人,根据前月先头部队送到的文书,是当今的三皇子,也就是主帅一母同胞的弟弟。
还有么……就是那个站在李安然身后,手掐佛珠,满脸淡然的胡僧。
虽然那僧人的长相已经十分贴近汉人了,但是略高的鼻梁以及较深的眼窝还是出卖了他胡人的身份。
不过同甘州常见的“杂胡”不同,眼前的胡僧在容貌上相当秀丽俊美,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美丈夫了。
仇云就觉得奇怪……主帅从来不信这些个怪力乱神的事情,她这么会允许胡僧进入营帐之中?
仿佛注意到了仇云探寻的目光,李安然干脆笑着把事给挑明了:“我此次来不仅是为了迎击象雄,还是为了西域,此人熟知地形,可堪大用。”
仇云便恍然大悟,不再探寻荣枯的身份了。
大军日夜兼程赶来边疆,明日便要进入吐谷浑境内,今日当然应该好好休息,除了司路部依然还要对照地图,准备明日引路之外,驻扎在甘州的军队也要负责巡防。
荣枯原本是不打算和大军一起行动的,更何况普赞自从当庭跪求大周皇帝派出军队远征丘檀帮助王室复国之后,便被赞其忠烈的皇帝留在了天京,由主使带着皇帝写给篡位叛逆的“责令”回到丘檀。
——这都不能叫国书,因为他是篡逆登基,所以李昌直接责令其将星照公主送来大周,并且主动放弃王位,迎丘檀前王室子弟回丘檀。
皇帝不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了丘檀王室曾经在魏朝尊佛鼎盛的时候送来过一支骆驼队表示恭贺,故而又进一步推出了前丘檀王室早已臣服中原王室,既然周是接替了魏的天命,丘檀自然也就是周的臣子了。
这一套逻辑真是无懈可击,李安然忍不住给耶耶鼓起了掌。
至于那使团回到丘檀之后会面对什么,皇帝根本懒得去思考——这关他大周堂天圣可汗什么事呢?
他甚至连星照公主的死活他都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的宝贝长女去了西域就不回来了。
耶耶伤心,耶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不是出征壮行不能哭,他能当场拉着长女的手哭成孟姜女。
是夜,南方已经是春花吐蕊,而地处北方的甘州虽然有塞上小江南的美称,但是到底气候还是偏冷,荣枯和栾雀挤在一个帐篷里,身上盖着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
栾雀堂堂一个运粮官,照理来说是可以一人一帐篷的,偏偏李安然认为荣枯不是军营中人,而只是个和尚,所以不宜和军人们挤在一个营帐内,便强行将荣枯塞给了栾雀,让他俩睡在一块。
栾雀此时也睡不着,他幼时便是听着长姐出征、整治军营的故事长大的,对于姐姐多了一份神化般的钦慕,但是钦慕归钦慕,这也止不住他对茶余饭后谈资的好奇以及那一抹隐隐约约的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