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她穿越来后的心态,始终是,这个时代容我留下一条命,发家致富虽是我的目标,但不争朝夕。
  一边挣钱,一边如水灾施粥那样量力而行地做些善事,胸中舒坦,晚上也睡得香。
  姚欢签的契纸,不仅有租佃公田的,还有雇佣流民的。
  手印儿一摁,钱大郎等流民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当下就跪了一片,要给姚欢磕头。
  姚欢诚然道:“各位都先站起来,给人磕头是最没份量的道谢之举。”
  她斟酌须臾,道:“我既不是活菩萨也不是财神爷。老天给了些造化,手上攒了些钱,肚子里翻出几个点子,这三样加起来,也没多少,就只能办这点事。回城中银铺将修造庐舍的钱取来,送到县里后,我自己的兜里也空空如也喽。接下来,我得在城中的食铺里挣钱,你们得由王犁刀大哥带着,从这些水田里挣出桑稻和鳌虾,吾等齐心协力,才能过上人过的日子,大伙说可是这个理儿?”
  钱大郎闻言,一叠声道:“对,对,都别磕头了,先去把活儿干起来。方才郭县丞说,农具明日就从铁铺运来,吾等就依样画葫芦,将租佃的官田,按照王大哥那虾塘的模样,加上姚娘子说的桑基法式,平田地、垒田埂、通沟渠。”
  姚欢莞尔,送走流民后,继续叮嘱王犁刀道:“这些叔伯哥嫂们从河北路来,种桑自是一把好手。但水稻不是麦子,他们河北路种惯麦子的农人,未必晓得如何伺候稻谷。你还是要多去请教请教郭县丞,他毕竟在南方为官多年。”
  王犁刀道:“娘子放心,我也盼着这些水田能成气候。我跟着娘子好好干,攒些家业,不能再让胭脂和娃儿们吃苦。”
  姚欢大笑,拍拍他的肩头:“有志气,今后开封城鳌虾行的行首,就是你了。”
  ……
  这日,姚欢由王犁刀送回开封城竹林街时,太阳已偏西了。
  过了寒食清明,开封城迎来了一年之中最为活泼喧闹、歌舞升平的时令。
  从每一天的申时开始,人们纷纷往州桥和朱雀门方向去,那里是御街最繁华的一段,是汴河最热闹的一段,还有桥夜市和朱雀门夜市这京城两大夜市。
  因而,此刻,姚欢在皇城外竹林街的小饭店,反倒不太有流水客进来,清净得很。
  姚欢踏进十天没回的大本营,唤道:“美团……”
  却是小玥儿迎了出来:“娘子,前几日刘将军又来定点心,今日一早,美团就跟着刘将军的马车,去孤幼院送毛笔酥和笋肉馒头了。”
  姚欢“哦”了一声,进屋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顺口问小玥儿:“做了多少个?刘将军付定钱了没?”
  小玥儿回忆了一下,老老实实地禀报:“付了,美团姐姐去锁在了娘子房中的钱柜里。她出来后,刘将军又请她到院中梅树下说了好一会话,才走的。美团姐姐那日也不知为何,脸就一直红得像猪腰子……”
  姚欢放下水碗,狐疑地盯着小玥儿:“你没去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小玥儿摇头:“阿父说了,女子与女子避开你说话,你不应该去偷听,男子与女子避开你说话,你更不应该去偷听。”
  姚欢讪讪:“唔,你阿父说得对,你阿父,是君子。”
  她话音刚落,徐好好和李师师下了楼,走进厅堂来。
  “姚娘子,你一去乡间,就是小半个月,你家的白菜,都快教猪给拱啦。”
  李师师却佯装啐道:“小师姐瞎说甚么,怎地把刘将军那般人物,比作猪。”
  徐好好不与她笑闹,转向姚欢,直言道:“那刘锡呀,看上你家美团咯。”
  “啊?何以见得?”
  姚欢惊诧之下,只冒出这么一句。
  李师师接过话题,柔声解释:“那日在梅树下,刘将军说到最后,拿出一根簪子,插在美团的发髻里。我和好好,在二楼看得分明。”
  姚欢张着嘴,脑子里的想法却此起彼伏。
  一会儿记起去年冬至在孤幼院,刘锡望着美团的目光确实与他平日里的直男风格不太像。
  一会儿算着刘锡和美团得相差十岁吧。
  一会儿觉得美团若跟了刘锡总比找个贩夫走卒强。
  一会儿又否定自己这势利的择偶标准——胭脂跟了王犁刀不也挺幸福的?
  最终,姚欢问了李师师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师师,你在熙州的时候,见过刘将军的家眷吗?”
  李师师道:“见过,他有一妻一妾,朝廷未下令他的家眷也入京,她们就一直住在熙州。”
  所以,美团跟了他,也是去做妾的?
  姚欢还在嘀咕,却听徐好好轻声对她揶揄道:“看门外,曾府拱白菜的,也来了。”
 
 
第210章 夜市
  “欢儿,你又黑了。”
  “我本来就不白。”
  “那更要少去晒日头。哎,你的指甲缝里,怎地还有泥?”
  马车中,曾纬原本甜醇温厚的嗓音里,带了一丝嗔意。
  姚欢知晓自己这位贵公子男朋友,有点儿洁癖,干脆侧过脸来,笑吟吟地看着他:“曾四公子,你今日,是从紫宸殿的殿试上下来,我今日呢,乃是从开封县的泥巴田里回来,我能和你比干净体面嘛?”
  “况且,”姚欢又补充道,“我回竹林街,屁股还没坐热,水还没喝上几口,就被你拉出来要逛夜市,我哪里有空去洗一洗风尘?劳烦停车,我去街边买盆洗面水,把自己收拾得山明水秀些,才好意思坐到你身边来。”
  曾纬抿嘴。
  这女子面对自己时,越来越放松了,不复是原来只会低着头、不懂撒娇也不懂拌嘴的模样。
  甚好,他就喜欢这样儿的,不然和纳了晴荷有什么分别?
  再辣一些,更好,他又不是那没本事笼住辔头的骑士。
  曾纬道声“我怎会嫌弃你”放开姚欢的手,从袖袋中掏出一个锦缎小包,缓缓地解了系绳。
  一把黄金底、白玉顶的梳子。
  中间嵌着一颗红艳艳、圆溜溜的玛瑙,白玉面上雕的是翎羽飘逸灵动的鸾鸟,黄金的那一面,则雕了一排花团锦簇的牡丹,每片花瓣的轮廓线条和方向都不同,工巧胜过丹青圣手的画作。
  曾纬捏着梳子,仔细打量姚欢的发髻,不免又摇头:“你头发也脏了。”
  他伸出手去,轻柔地将女子发间的草屑摘去。
  姚欢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好像一只给猴崽捉虱子的老猴子。”
  曾纬本来深情款款,正要将金玉梳插进姚欢的发髻间,冷不防被她这般一打岔,梳子都插歪了。
  男子俊脸上一丝佯装生气的神色闪过,忽地想起一个典故,正好拿来治治这女子的顽皮。
  “说起来,我和你,如今在外人眼里,还是隔着一辈,倒确实像老猴子和小猴子。欢儿,你可听过欧阳学士(欧阳修)的艳词,‘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拆,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据说是欧阳学士写给他妹夫前妻留下的小女郎的。他二人虽无血缘牵扯,到底是甥舅的辈分,譬如你我,算得叔侄辈分。欢儿,你不知道,每次想到这一节,又恰逢你坐在我身畔,我就没来由的一阵又古怪又炽热的……”
  姚欢心道,你好变态啊,忙出语制止:“你别说了!”
  曾纬道:“好,不说,所以你真的,莫要在外头再折腾,否则,上至官家,下至街坊,看到你抛头露面,想起的总是曾府大郎收的义女,而不是我曾府四郎的爱妻。”
  姚欢正色道:“四郎,我去榷货务说胡豆的事,或者去开封县租公田,从未提过你们曾家。我也知伦常二字,容易被枢相的政敌拿出来做文章,看看当年欧阳学士,明明是好心收留那小女郎、还将他嫁给自家晚辈欧阳晟,却被政敌胡乱附会一首旧时词作,污人清白。”
  曾纬不由一愣。欢儿怎地懂得这样看待此案?
  全然不像市井男女对待这类艳闻轶事的笃信态度。
  姚欢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了。
  她今日回到竹林街,实在有些疲累,只因曾纬兴冲冲赶来,道是自己殿试策论,皆押准了题,官家必能点他上头榜,因而心情畅快,要带姚欢去州桥夜市逛逛,姚欢才打起精神,随他出来。
  既然本就是陪他出来庆贺的,话题便莫要再偏去搅扰情致的方向。
  姚欢于是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宝梳,笑道:“一定很好看,可惜我自己看不到,急人。”
  又问:“贵不贵?”
  曾纬道:“还好,二十贯,我两个月的月钱而已。”
  二十贯?
  姚欢猜到这梳子不便宜,但没想到竟要那么多钱。
  唐人作诗讲到长安城贵家女子的金钗,讽刺说“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而此刻姚欢脑中无法甩脱的念头却是,二十贯,二十贯都够三个流民家庭一年的生活费了。
  她当然不会矫情满分、情商感人地将此话说出来。
  四郎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河北流民这般凄惨,也不是四郎造成的。
  姚欢只得直率而诚恳地对曾纬道:“我还未过门,你再莫花那么多钱给我买首饰衣衫了。”
  曾纬不以为意:“一把梳子算什么,开封城有头有脸的府邸里的娘子,哪个头上没几件像样的珠玉钗钿?你只要喜欢,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能摘给你。”
  他说着,令车夫勒停马车,自己则撩开一点车帘,看看已行到何处。
  这时节的傍晚,最是春风沉醉的好时候,天边的晚霞余晖尚存,映得汴河水也泛着好看的榴红色。
  州桥附近的汴河畔,此际从报慈寺到小甜水巷,挤挤挨挨地都是小摊头,卖吃食的,卖浆水的,卖用品的,卖字画的,卖歌卖艺的,说书弄虫的,甚至还有圈个小场子相扑的。
  它们铺展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正店门口,与正店一道,吸引着熙熙攘攘的流水客,各自精彩,又共同将州桥夜市的繁荣推向**。
  “欢儿快看,那不是刘锡和你家那小养娘?”
  曾纬搂过姚欢的腰肢,让她能凑近自己这边的车窗。
  果然,在一个演杂剧的摊头前,刘锡与美团并肩坐着。
  大宋西军熙河路的少帅,刘大将军,那双开弓拉箭不知射落多少西夏敌军的手掌,此刻正捧着一只竹编小筐,里头大把签子,签子上插满各种酱汁淋漓的肉类,一小块一小块的,估计都是周遭食摊上的羊心、鸭肝、田鸡腿儿……
  美团看戏,刘锡看美团。
  美团看戏看得聚精会神,刘锡看美团显然看得更专心。
  但凡见她咬着的签子空了,刘锡便接过空签子,递上一根新的。
  不时还用手中的帕子,给小姑娘擦擦嘴边的肉油。
  姚欢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妈耶,这霸道军阀宠溺小丫鬟的场面,可比台上那演得叽喳吵扰的杂剧,好看多了。
  曾纬的目光,却很快从刘锡和美团身上,转移到了杂剧伶人身上。
  他眯着眼睛细看片刻,心中不由一沉。
  只见台上三个伶人,一个站在写着“乌台”二字的招牌前,指着另外两人道:“奸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巧足以移夺人主之视听,力足以颠倒天下之是否。内结中官,强毁民宅。如此品行,做个什么翰林承旨,知个什么礼部贡举?”
  那伶人声如洪钟,正气酣畅。
  一番台词说完,满场掌声。
  姚欢不由得也去看那杂剧,凝神又听了几句念白,再看看另外两个演员的衣服,回过头来,满面诧异地问曾纬:“那演御史的伶人,骂的是……蔡京?”
  曾纬点头:“说的正是蔡学士去年权知户部尚书时,帮着中官(指宫内太监)裴彦臣侵占民宅的事。”
  姚欢心道,这北宋可真是啥啥自由啊,如此内容的剧,不必过审,就这么大庭广众地演了?
  却听曾纬的口气忽地显出厌弃之意:“好端端的夜市,伶人不好好地唱曲说书,演这些作甚!戏子倡优罢了,真以为自己是文死谏、武死战的良臣大夫?”
 
 
第211章 恨鲥鱼多刺
  姚欢听曾纬这几句品评,颇觉刺耳。
  她本想开口反驳“是非曲直,庶民白丁都可议论,这又不是道路以目的时代”忽地心思一转,到底话到嘴边又咽下。
  蔡京正是今春礼部院试的主考官,而四郎不但未被自己父亲这位政敌黜落,还名列一甲。
  难道曾布实际上与蔡京有所和解?
  应该不会。
  按照史料所记,曾布与蔡卞有限地和解也就罢了,与蔡卞的哥哥蔡京,可是越来越势如水火。到徽宗朝时,曾布为了要贬蔡京去杭州,甚至不惜触怒本来与自己一个阵线的向太后和新天子赵佶。
  或者,只是因为蔡京此人,素来爱扮笑面虎,不似章惇那样将一个“狠”字亮在脑门上,他又惯会揣摩上意和虚伪行事,此番故意让赵煦宠臣曾布的爱子上榜,在赵煦这最高统治者心里留个“襟怀宽厚”的好评。
  若四郎本以为登榜无望,却得了荣登一甲、殿试扬名的好结局,他心里对于蔡京的警惕提防乃至不屑,都泄去了几分,不爱听时人讽刺自己的主考官,倒也没什么不好理解。
  姚欢于是轻幽幽道:“佛云众生平等,四郎,你莫将他们这些市肆中讨生活的,说得这般难听。”
  四郎侧头,见姚欢望着自己,目光柔静真挚。他蓦地意识到,欢儿大约自认也是“市肆中讨生活的”
  曾纬于是点头道:“还是我娘子心善。欢儿,你说得有理,我不该出言如此削刻。”
  姚欢莞尔,换了央求之意道:“不如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往前头最热闹的食摊去?我想瞧瞧,州桥夜市上水族之物的价钱。你若怕人瞧见,我戴上帷帽便是。”
  曾纬哧了一声,笑她:“说你憨乎乎的吧,你有时候精得像猫儿,说你聪明吧,你有时候脑子又转不过来。你戴上帷帽,旁人看来,我身边不还是走着个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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