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犁刀仍是作了恭敬之色道:“是城中官身人家的管事娘子,来县里看田产,方才在水渠那边与县丞请教了一番。”
这王犁刀,一心要往姚欢头上也加些身份的威仪,好提点提点眼前这禁军,莫不知好歹再纠缠,仔细得罪了人。
不想张阿四皮笑肉不笑地撇撇嘴,道:“有意思,既然能劳动你这县丞的手下亲自迎送,想必是有头有脸的大官人家。但这样的人家,竟派个妇人出来买田产?看身量,还这般年轻……”
王犁刀心头一股怒火倏地拱上。张阿四最后一句品评女子身形的话,分明透着阴森又猥琐之意。
姚欢倒不觉得奇怪。
她此前就从各样细节里,发觉这张阿四不是什么淳朴厚道的脾性。
王犁刀喉头滚了滚,硬是撑着谄媚神色,与这浮浪地痞般的禁军商量道:“军爷,小民继续赶车送人了?
张阿四却浑没听见般,目光又投回车上,对车中女子道:“你,下车,让爷上去看看。唔,不下来也行,小爷我办差的时候,和你挤挤,无妨”
他这越发流里流气的话还没落地听个响儿,车里头姚欢还在犹豫要不要摘下帷帽时,王犁刀忽地看到骡车后头不远处又是一阵烟尘。
三四匹马奔驰而来。
须臾到得跟前,当中穿着青袍的,正是县丞郭修。
郭县丞掣缰收势,一梭子目光投到张阿四的面上。
这军卒没有黥面,应不是厢军。
就是禁军,也不能在此地撒野!
这帮朝廷养的垃圾!
郭修虽只四十不到,又是个文官,但十余年来四处做地方官,不是没镇压过民变盗寇,在田间地头开挖水渠时看不出,此刻身上一股混过江湖的不怒自威之气,升腾起来。
“本官开封县县丞,郭修。何事?”
郭修开口,听不出半分客气。
张阿四去年在重阳夜遇到大水,被冲到城冬郊外,不但自己捡了条命,还阴差阳错地捞起开封东厢禁军一个指挥使的家眷。那指挥使感激他,张阿四便装作是河北路过来逃荒的流民,央求都头引荐入军。流民身份从军,一般只能从干杂活的厢军干起,但指挥出面转圜,情形自又不同。张阿四入了城西的禁军后,颇能钻营,显露了又狠又精的办事手法,都头便常派他出来做脏活儿。
但张阿四也晓得,穿官袍的人,颜色再绿也是祖宗,赤县畿县的知县、县丞,与朝中的官儿,更算得无甚分别。
何况,自己今日带人出来办的事,哪里能放到台面上来说?
吓唬吓唬草民尚可,对着开封县这摸不清路数的官员,还是乖乖认怂吧。
他于是忙引着坐骑离骡车远了好几步,向郭修拱手道:“吾等乃骁毅军麾下,这几日出金明池缉拿盗匪,循例问几句你县里头的人。”
郭修冷冷道:“禁军办差是紧要事,往后可先来我县公廨知会一声,知县也好着人协同核查。”
张阿四道声“多谢县丞指教”做个手势,带着军士们扬鞭纵马,渐渐跑远。
郭修自己有官身,固然不怕禁军这些底层军士,但因想着姚欢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开春后乡里又确实从河北来了许多流民,遂对王犁刀道:“你莫托大,以为申时、天光还亮着,就能在野地里耽搁,随我的马走吧,你们早些回家。”
王犁刀求之不得,老老实实跟着郭县丞的马队,到了系官田产所在的村头,才与之道谢分别。
进了院子,王犁刀终于松口气。
那瘦弱的小郎也明白自己确实已脱险,掀开篾框,在骡车上就给王犁刀和姚欢磕起头来。
第208章 流民(下)
这是一个与昨日、前日、大前日,都差不多的晌午
春日融融,燕儿翩飞,草木窜芽,鲜花盛开,天地间弥漫着和煦的清香。
可是,姚欢觉得,眼前的情形,又与开封城里的春日景象,有天壤之别。
她来到这个时代的都城后,过的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每日里看到的,上至早朝去的官员,下至贩夫走卒货郎力夫,无论贵贱,多少都装点了帝国都城的门面。尤其天气转暖后,从大清早开始,街上往来的人们,就连廊下、桥边的乞丐,脸上似乎都挂着一种拥抱好时节的舒展神色。
然而今日,跟着王犁刀将从禁军手里救下的少年送到这处乡野时,姚欢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灰暗悲惨的世界。
梁垣之间,是一片用竹子、木棍、石块支起或垒起的茅屋。
由于取材的窘迫,每一个棚子都低小到仅够钻进去人而已。
没有门的门口,零星可见瓦釜、陶盆、荆篮。
若将数十里外那富丽繁华的开封城,称为“现代的拂晓时刻”毫无过誉之辞。
然而此地的景象,连“中世纪的黄昏”都称不上。
简直就像人类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
沟渠边,衣衫褴褛的男子在生火、运水,几口残破的大锅渐渐冒出白气来。
忽地围过去一些女子和孩童,往锅里倒着东西。
那东西轻飘飘的,但映着阳光,可以辨出鲜嫩的绿色。
“有榆钱咯。”
姚欢身边的少年,欣喜道。
这被救的少年,姓钱,叫阿丰。
拥有如此富裕名字的少年,实际却和眼前这些瘦骨嶙峋的人一样,是来自河北路的饥民。
黄河被朝廷变法派强行改道,水灾加持了蝗灾、风灾,一道席卷了人间桑田。
地里再也剐不出半斗收成,卖儿卖女也交不了两税,就算官吏不来催租,留在家乡亦会活活饿死。
饥民们于是纷纷往京师来。
“阿丰!”
一对中年男女看到王犁刀他们,立刻跌跌撞撞地跑来。
那妇人几乎喜极而泣。
“阿爷,阿娘!”
逃过一劫、又在王犁刀家安睡一宿的阿丰,倒比父母平静些,口齿清晰地叙说道:“禁军来捉顶包的,我本已被他们捉去,趁他们下马喝酒时偷偷跑了,是王大哥和这位娘子在半路救了我。”
阿丰爹,钱家大郎,忙向王犁刀和姚欢一个劲地作揖道谢。
周遭的流民也围过来不少。
王犁刀自己是苦出身,对乡里开春后来的这些老实巴交的流民亦很同情,平素若打了野味,得空也会送来,故而流民们对王犁刀亲近得很。
“那些军汉最近越来越凶,出去觅食的切莫落了单。”
“给犯了事的大户人家送一个顶罪的,必可得不少赏赐,能不凶嘛。”
“王大哥,县里何时再有赈济的粮食来?吾等去领一些,还是想法再回河北吧。”
“回去作甚,再过几个月又要发水灾了。”
面对众人的七嘴八舌,王犁刀只温和地笑笑,将手上提的两条鲩鱼、一只野兔递给钱大郎:“你给大伙儿分了吃吧。”
姚欢迅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二十几人、男女老幼皆有的流民团体。
成年男子中,这钱大郎,举止稳重有章法,确实像“头狼”的模样。
前夜在王犁刀家,阿丰说起自家来历,本是河北的自耕农,父亲还读过几日乡里私塾。
然而说不清是天灾还是之下,拥有土地的自耕农依然没有活路,依然会被迫背井离乡。
就算侥幸活着走到京城郊县、天子脚下,自己的独子依然会遇到飞来横祸,被吃着皇粮的似兵实匪的亡命之徒掳去,或许就死在牢狱中。
生涯不复旧桑田,瓦釜荆篮止道边。
日暮榆园拾青荚,可怜无数沈郎钱。
姚欢心头涌起悲悯之情的时候,这个流民团体,却像迎回幼崽、又寻到食料的象群一般,成员们的面上泛起期待的神色。
榆钱汤本就散发出清甜之味,王犁刀送来的鱼肉和兔肉,熬煮出浓香后,那种动物蛋白给饥馑人群带来的活下去的安全感,更是鲜明。
“娘子也请尝尝吧?”
阿丰的母亲,钱氏,端来两个碗给姚欢。
姚欢推还给她:“阿嫂,我朝食吃得多,现下一点也不饿。”
钱氏惶然:“娘子可是觉得这钵头脏?阿丰爹爹是个讲究人,说大伙儿逃荒出来,体弱力衰,容易染上疫病,故而炊具每日都用那渠里的水烧开后烫过。娘子放心。”
姚欢怕伤了他们的好心,忙接过其中的榆钱汤碗道:“兔子肉的给阿丰吃,我家中也有个弟弟,我晓得,男娃娃缺不得肉。”
姚欢低头喝了一口榆钱汤,好奇道:“这汤里除了榆钱,还有麦疙瘩?”
钱氏道:“那是野黍,看着像杂草,其实把种子舂去外头那层硬皮子,捣烂成粉后再加点水捏团,一点点揪做糜子,就可以煮成稀粥。”
王犁刀在一旁搭腔道:“老天还是仁厚,有榆钱和野黍这两样救命东西。
钱氏道:“是咧,是咧,一路逃荒来,阿丰爹爹总是与大伙儿说,莫咒莫怨,存些气力在地里找找野黍。好在如今这月令,榆荚也下来了。”
姚欢听了,又是一阵心酸。
这就是盛世下蝼蚁的挣扎求生。
然而,心酸劲儿还没烧旺,两个娃娃在沟渠边争论为何水中没有鱼虾的话,蓦地令姚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
开封县公廨中。
刘知县眯着眼睛,听姚欢侃侃而谈。
“当年,富弼富相公,有两桩经邦济世之大才,一是善于和辽人谈判,将我朝付给辽人的岁币,谈出了一个地板价……”
地板价?
刘知县和郭县丞都一愣,很想问问这小娘子啥叫“地板价”又一忖,这小娘子是个买卖人,估计是她们的行话俚语。
姚欢继续道:“富相公的第二桩大才,就是安置流民得法。当年的情形与今日如出一辙,亦是从河北路逃来不少饥民,京西一路亦有不少系官荒田,富相公于是向朝廷建言,与其诸般救济或强制返乡,不如出一次抚恤钱,为流民树庐舍、贷粮种农具,括田使耕,并免税一年。”
刘知县闻言,更为吃惊。
他和郭县丞一样,也是进士出身,对前朝的政令和典故并不陌生。
他吃惊的乃是,郭县丞和王犁刀引荐的这姚氏,说是要来租公田种桑养虾,将虾贩去城中的,这样一个饭食行小妇人,怎地比过了发解试的考生还会写策论似的。
刘知县和颜悦色地笑笑,带着领导访贫问苦的平易神情,转向缩肩立于姚欢身后的钱大郎,问道:“你们可愿意留在本县,开垦公家的荒田?”
钱大郎道:“吾等都是只求太平的升斗小民,又拖家带口,但凡能靠着田地有口囫囵饭吃,哪个愿意如野狗似地仓惶流窜呢。”
刘知县点点头,又对姚欢道:“你要多问公家佃几块地,然后再雇这些流民来种桑养虾,于法度没什么不合。郭县丞说的二分利息的借贷,本县也能答应你。因收容流民,上报开封府请免一年税,本县也可去试试。但,本县要提醒你,过了这一年,交给县里的两税,折钱折物,都不能少去一分一毫,你可敢应承?”
姚欢赶紧捧出高帽子:“知县如此照拂,小民拼尽全力,也要问荒地水塘,讨出桑叶肥虾来。”
刘知县瞥了眼郭县丞,话锋一转:“不过,县里账上也没几文钱,你说让公家为流民树庐舍,办不到。”
姚欢莞尔一笑,探寻地问道:“听闻京西禁军一间茅草泥墙的庐舍,造价才四贯,钱大郎所聚集的流民按户算来,须庐舍六间,若我来出四十贯给县里,可否给他们将茅草换成瓦顶?”
第209章 刘将军要拱你家白菜
姚欢在乡间一住就是十日。
但这不是清谈的十日,而是务实的十日,满足了她对小龙虾养殖创业第一步的所有预期。
县里各项流程走完,租佃系官荒田的契纸,先签了十亩。
宋代的“亩”比唐代的“亩”略大,约相当于后世“市亩”的八至九成之间。
姚欢上辈子所在的公司,因受聘于财政部作农业补贴的审计,她通过实地调研,大约知晓,在虾稻套养的村子,小龙虾正常的收成大约是每亩四百斤左右。当然,那是千年后现代化养殖业的水平,目下相对落后和初次尝试的条件下,姚欢给每亩先定了出产两百斤的目标。
小龙虾若对标的是鲤鱼价,按照开封城鱼肆中一斤鲤鱼一百文来估算,每亩小龙虾可卖二十贯,十亩是两百贯。一斤小龙虾估计十五只左右,每只七八文也确实是比较合理的价格。
水稻在京畿的气候条件下,与江南亩产二至三石的好收成不可相提并论,每亩的预期出产是一石谷,也就是五斗米(五十市斤)去掉“公田对半分”的租赋,留下的二十五斤米去卖也不过一贯不到,还不如分给雇来种田养虾的每户流民吃掉算了。所以水稻基本不指望收益。这和后世的农业很像,种粮赚不了钱。
又因为是混合型种桑,情况就比较复杂,郭县丞敬姚欢有几分胆气,着意帮她,便说服刘知县,将桑税按照“田亩”而不是“桑地”核算,每亩纳绢一匹的标准,换算成绢的市价就是每亩要交一贯。姚欢对于桑叶收成没有什么概念,她的算账方式是,桑树成活、叶子能卖给开封县的养蚕户,当然最好,但假设桑树没有存活,一贯桑税就是每亩的硬成本。十亩为十贯。
再一个成本是,雇佣流民。比照朝廷招纳流民入厢军的标准,每户每月五百文,钱大郎所领的六七户流民,每年就是四十贯左右的工钱。
两百贯减去十贯、再减去四十贯,余一百五十贯。
县里给的贷款购买桑苗、稻种、农具,秋后要加上利息偿还,一百五十贯也还是有盈余的——这还是在不免租米和桑税的情况下。
到了明年,能不必再贷款,就更好。
如此一算,姚欢心里没有那么惴惴了。
毕竟竹林街还有个饭店,目前经营良好。
城市商业和郊区农业两条腿走路,转圜的余地大些。
至于将自己这大半年来的四五十贯积蓄,其中还包括邵清讨来的压箱底的三十贯,拿出去给流民们造庐舍,姚欢更是毫无吝啬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