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麻溜儿地打开柜锁,又捧出一件。
“公子请给这件掌掌眼,凤穿玛瑙的金镶玉半月宝梳,工巧精绝,莫说市肆之中,便到了官家的文思院里,也是顶尖儿的好物。”
曾纬接过,摩挲参研了一番。
雅丽又灵动,确实配得上自己心爱的女子。
曾纬付了定钱出来,迈出铺子,忽地发现自家府里常用的李夫人裁衣坊就在附近,便提步往那处行去,想再给姚欢定两身夏令的裙裳。
他没有想到,坊里除了李夫人外,还有张尚仪。
“听说你那侄女,此番又险些丢了性命,竟是一个国子学刚招入新开医科上舍的郎中,带你去救下的?”
“尚仪在官家身边侍奉,自是比东华门唱给芸芸庶民的榜上所记,知晓得更细更深,怎地还来问我。”
曾纬一想到姚欢曾在宫里被这女子摆过一刀,心里就膈应。
偏她今岁在礼部院试上,透过口风给自己,因而曾纬的语气,也不好太生硬,勉强镶了些打趣的味道。
张尚仪从架上取下一幅料子,向曾纬道:“这是李夫人新进的湖州寺绫,起名雨后晓寒轻,适合你母亲。我记得,当初她教我的第一首词,便是她那阙《好事近》雨后晓寒轻,花外早莺啼歇。愁听隔溪残漏,正一声凄咽……对了,四郎,你也是,好事近了。”
曾纬眉头乍挑:“尚仪有了贡院那边的消息?”
张尚仪眼含春色,嘴噙笑意,婉婉低语道:“你在一甲。我在官家那里听来的,错不了。你打起精神,准备殿试吧。”
曾纬露出又喜又疑的神情:“此番知贡举的,不是蔡承旨蔡学士么?”
张尚仪收了满脸的慵懒妩媚,正色道:“正因为是蔡京,而不是章惇,你才未被黜落。蔡学士此人,你父亲不知为何,那般瞧不上,其实他比章惇有胸襟。”
曾纬道:“尚仪,父亲瞧不上蔡京,不仅仅因为他是章惇门下哼哈二将之一,更在于,此人时常首鼠两端。众人皆以为他是变法派、绍述党,实则谁在中枢,他便唯其马首是瞻,见风使舵的本事,满朝文武无出其右,譬如雇役法,当初司马文正公被宣仁太后从洛阳召回时……”
“四郎,”张尚仪打断他,仍是笑眯眯的,“你这回在贡院试场里头奋笔疾书的时候,难道心中就没有风向的准头么?”
曾纬一愣。
张尚仪道:“推己及人,人同此心。蔡学士,不过也是,想在官家跟前谋个位子而已,他哪里真的就是章惇走狗了。你呀,劝劝你阿父,情事上对我这样的女子凉薄些,无妨,宦场上,莫要太执拗,总也要为你和几位阿兄的前程思量思量,可是这个道理?”
张尚仪说得心平气和,温柔里蕴着交心体己的情绪,又带了若有若无的凄清意味。曾纬觉得,她最近,似乎没有从前与自己见面时,那样出言削刻、语藏讥讽了。
曾纬点点头,接过张尚仪递过来的一盅樱桃,蘸着蜜酪浆吃了几个。
张尚仪盯着那红彤彤的樱桃,又道:“殿试策论,不过也还是两桩事,赐土以柔远,然夏夷之祸并未消弭,罢回河之政,然官家分明心有不甘。你且仔细去想想,怎么谋篇布局,要揣摩的是官家的圣意,不是你阿父的心意。莫在金銮殿上犯糊涂,嗯?”
曾纬抬头,盯着张尚仪,神色滞了须臾,眼中便漾起感激之意来。
张尚仪与他四目相接,饶是她江湖已老,也不由在刹那间有种为之神夺的晕眩。
他这双好看的眼睛,的确是像魏夫人的,但那游刃有余间就能制住女子的眼神,分明就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
张尚仪目光一闪,又笑言道:“四郎,好事近,好事近,好事从来都成双。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我提前恭喜你。”
曾纬装傻:“什么洞房花烛夜?”
张尚仪起身,指指李夫人这二楼阁子的窗外:“你来看。”
曾纬走过去,顺着张尚仪的手指望去,正能见到自己方才买金玉梳的大铺子。离得本就不远,又居高临下,铺子里的客人站在哪些货物跟前挑选,都能看得分明。
张尚仪从容道:“让我猜猜,那位宝髻上要插上我们四郎所赠金钗玉梳的,不会是姚娘子吧?”
曾纬吃惊。
知晓此事的几个人,除了父亲,与她都无交往,难道是父亲说的?
张尚仪诚然道:“去岁她到宫里头当差,住在我院子里时,她衣服上的熏香,是你调制的吧?我当初的确要借着她,让刘贵妃能在官家跟前诉个委屈、多得几分怜爱,今后我从刘贵妃处替你家打听点消息,也便宜许多不是?但我,也是猜到你与她或许有情,才更不会让她留在宫里,去做皇后殿中招惹官家的女子。你呀,莫总听你阿父的,对我又要用,又看不上。”
“没有,我从未轻视过你。”
曾纬恍然大悟后,斩钉截铁道。
张尚仪撇嘴:“好了,下去给她选裙衫去吧。”
第204章 下乡考察
榷货务的王斿王提举,关于胡豆的劄子,虽然已经上给官家,但姚欢估摸着,因这王斿乃曾布的外甥,而三省又是章惇把控的地盘,就算天子赵煦亲自过问,此事也还得在政事堂里扯一阵子皮。
如今,正是耕牛遍地走的时节,京畿各县的县令、县丞们,也该开始勤政了。
先去盯盯桑虾套养的事吧。
毕竟,到了初夏,那上千只二代小龙虾又该性成熟、交尾,若真的再次顺利繁殖,这种几何倍数的增长,哪里还能是王犁刀和胭脂两口子弄块小泥塘可以容得下的体量。
须打打那些抛荒的系官田产的主意。
姚欢于是去姨母处叫上美团,来竹林街和小玥儿搭班做早肆,自己简单收拾了个小包袱,在西城门外坐上王犁刀的骡车,下乡考察去。
一路西行,越过那些盛装打扮、往金明池去踏青的人群后,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姚欢上回出汴京城,还是被曾纬带来看雪,彼时她坐在车里,被曾纬的情话炙得七荤八素,哪还顾得去看沿途的风物。
今日瞧来,果然这汴京城的西郊,虽远不如内城厢的东边与南边热闹、坊户密度大,但驻扎了大量禁军营房,建造了不少寺院道观,最关键的是,竟然有看上去已具备相当规模的蔬菜种植和家畜禽类养殖基地。
“王大哥,那远远的几处田庄,看气派,不似寻常人家打理,是何处?”
“哦,好教娘子知悉,那是皇家的四园苑,玉津、瑞圣、琼林、宜春,每岁须出产二十八种五谷果蔬,除了粟、稻外,还有韭、笋、瓜、芡、茭笋、菘菜等,都是官家率领宗室祭祀时的荐新物品。”
“那我们走的这官道近旁的菜畦,是民田吧?”
“对,都是主户雇了佃户种,每岁也要交租子的,因不出产五谷,就将菜运去城里卖了,折成铜钱来交给县丞。”
“菜圃的主户们,收益如何?”
“娘子请想,京城内厢,除却皇城,有十个厢,百二十一个坊,近十万城郭户,每日里要吃多少菜蔬?还没算上那些酒楼饭铺的。听乡里的佃户说,有些大的主户,仅萝卜和菘菜,上完租赋,一岁盈余百贯也不稀奇。”
姚欢算了算,果然古今差不多啊。以上海郊县崇明岛为例,菜农的户均税后月收入搭在万元这条线上,是起码的。
果蔬种植业,靠近世界级的大都市,满足巨量人口的刚需,还是有利可图。
畜禽水产养殖业,道理应也差不多。
姚欢又问:“再那边,动静恁大,是养猪的?每日南薰门赶进来的猪,原来都是从城西绕过去的?”
“不光有猪,再行二里地,是养鹌鹑的。不过,养猪养禽的,和开畦种菜的不同,那都是几个世居城西的大姓人家把持,彼此联姻,在城内的猪行、禽行也是占了行首位置的,外人休想分一杯羹。”
姚欢心中暗赞,这王犁刀大兄弟,自打从红灯区会所的保安队长,变成县高官的聘用制助理后,比体制内的干部成长得还快呐,基层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王犁刀赶车也是个好把式,既稳且快,日头快爬到头顶心时,已抵达县令让他值守的系官荒田边。
胭脂挺着快要临盆的肚子,手中牵着三四岁的大娃,笑吟吟地迎上来。
姚欢见她,虽比在王诜家当婢女时黑瘦不少,脸蛋的肌肤也粗糙了,但一脸喜乐满足,看着好像怒放的朔野山花,整个人分明更好看了。
姚欢发自内心地高兴。
她上辈子,在现代社会里,就是个没有爹妈可拼的人,全靠自己从尘埃里一点点出苗擢茎,才能稍许活得体面有尊严些。
她对于王犁刀和胭脂这样身处一个王朝的底层、却努力活着的蚁民,天然地具有亲近感。
尤其对胭脂,姚欢敬她生就一副花容月貌、却不以资色待价而沽,只一心守着自己所爱的穷小子,就算水里火里地挣扎求生,亦甘之如饴。
莫道贫贱夫妻百事哀,莫道落叶添薪仰古槐,彼此相携相守,吃上饭的法子总还是能寻到的。
“姚娘子,让胭脂带你去看虾塘,俺去生灶、炊饭,胭脂月份太大了,弯不下腰去,俺心疼她。”
王犁刀道。
姚欢抿嘴,将这猝不及防的一口狗粮愉快地咽了,跟着胭脂去看小龙虾。
小小的泥塘,水平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
塘虽只一两分大,却种有不少菖蒲,碧绿茁壮,被正午阳光晒得油亮油亮的,勃勃生机爱煞人。
“娘子,虾在这里!”
胭脂的大儿子,忽然拽拽姚欢的裙子,奶声奶气道。
姚欢上前,没废几分眼力,就看到靠近围堰的一大丛菖蒲下,果然露出几只黑里泛红的小龙虾,钳子吊抓在菖蒲与水面相接的茎杆上,大半身体虽掩映在水葫芦中,可单看那钳子的大小,就能推测,整虾应也超过两寸了。
虽然王犁刀此前已报告过虾的生长情况,但此刻,姚欢看到这些与虾苗时的个头不可同日而语的二代成虾时,仍然激动万分,简直想在塘边来一段《海草舞》
这些都是“穿二代”小龙虾呐,居然真的活了!
还活得很不错。
看那力气大得恨不能夹断菖蒲的架势,它们再长两个月,那饱满的肉质,那弹嫩的口感,定不会输给它们那已经被做成熟醉小龙虾的父母们。
“姚娘子,这鳌虾长得,比螃蟹还快呢,真的好吃吗?”
胭脂好奇地问。
“好吃得很,比螃蟹好剥,肉又比那些薄壳儿的溪虾湖虾肥,煮、闷、醉、鲊,但凡水族能用到的炊法,都能用在它身上。你今冬可做了豆酱?回头捞几个大的,晚间我用豆酱卤了,给你们尝尝!”
胭脂道:“好,再捞一条鲩鱼吧,先头放进去的小鱼,没见翻肚皮浮上来,应也活了呢。”
“胭脂,此地虫豸多吗?”
“过了惊蛰,自然是多的。不过犁刀已照着娘子的吩咐,在泥塘附近撒了雄黄粉。”
姚欢点点头,笑道:“鹭鸟也须防着些,让犁刀给你家娃娃做几把弹弓,可以打鹭鸟玩。”
小龙虾和食草鱼类共养,并非就能高枕无忧了。蛇、啮齿类、鸬鹚、白鹭,都是捕捉它们的好手。
姚欢又蹲下来,戳了戳围堰的泥巴。
小龙虾生存的极限温度,大约是零下四五度。
北宋这个时代,在历史上遭遇第三个小冰河期,从长安到洛阳,那些在盛唐时完全可以安全越冬的鸟雀和橘子树,常被活活冻死。
但姚欢在姨母家中试验了小龙虾过冬法,发现即使鱼池表面结冰,泥洞里的虾能安然越冬。
何况,小龙虾的性成熟期在半年左右,实在不行,捕捞后留育虾种可以进入地窖。
姚欢分明记得,上辈子去东北做项目,看到过沈阳郊县也有小龙虾养殖基地。
沈阳都可以,纬度低许多的汴京城,就算遇到冰河期,水族也总有办法活下来吧。
第205章 拜访县丞
夜幕降临,胭脂在四块大石头支撑起的木板上铺了厚厚一层麦杆,铺了几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才铺上一块县里公廨不要了的素缣帘布当作床单。“委屈娘子了。”
胭脂抱歉道。姚欢一屁股坐在这搭在柴房里的简易床铺上,由衷道:“又松又软,都是日头的暖香,何来委屈?你也快去歇息,莫累着自己和肚子里那个。”
胭脂走后,姚欢吹了油灯,躺在黑暗中。宁谧的乡村夜晚,有助于她安静地思考,明日跟着王犁刀去见县丞时,说些什么。在北宋县级官制中,县丞是最不稳定的职位,一大特点就是设、废无常。大宋立国之初,并不在县令之下设“丞”直到仁宗天圣年间,朝廷才正式以皇帝诏令的形式,明确在开封府下辖的开封、祥符两个“赤县”设立县丞一名,这个职位,在县簿、县尉之上。帝国开始大规模设置县丞一职,乃与神宗熙宁变法有关。由于王安石主持的变法,涉及的农业、赋税、募役等领域,都在帝国的基层,为了推行新法,各州各军两万户以上的县,都要设置县丞。然而神宗驾崩,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变法派受阻,元祐年间,县丞之职,在大部分县里又成了空置。只开封府因是国都所在之地,开封、祥符两个赤县本就政务繁忙,县丞作为知县的副手,才并未废除。王犁刀是当初救过开封县知县性命的人,知县对他关照有加,但平日里他常打交道的,仍是县丞郭修。王犁刀亲见了小龙虾的生长速度,晚饭时又和胭脂一起吃了姚欢用豆酱、青蒜焖烧的小龙虾,那虾虽还小,肉却兼具羊肉的厚实和蟹肉的鲜甜,入了浓郁的酱香滋味后,很是下饭,还比吃鱼肉蛤蜊肉顶饱。面相憨厚但心思活络的王犁刀大兄弟,想到在庵酒店做护院时,每个黄昏和深夜由街坊酒肆送来的鸡肝签子、酱烧蛤蜊、卤煮鸭肝等吃食,他敏锐地意识到,姚娘子所言非虚。这虾不像虾、蟹不像蟹的玩意儿,应能征服汴京人的舌头。姚娘子既愿意出钱,他自是愿意出力。这门行当若真能像养鹌鹑养猪那样发达起来,他王犁刀的女人也能穿上锦缎、用上女使养娘,儿子们也能得了县里最好的先生教功课、有朝一日迈进朝廷的太学,未必就是白日梦呵!王犁刀一心要助姚欢成事,便将县丞郭修从来历到性子,都详详细细地说与姚欢知。“这郭县丞,中了进士后,只能是‘选人’,在南边做过参军、县尉、州团练判官、州府幕职,要不是绍圣元年朝廷诏令,赤县的县丞只许从孤寒登第者里头挑,只怕他也来不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