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有些画面,无法很快就从脑海中抹得一干二净。
  曾纬此刻见到姚欢明明穿着自己送她的那件薰过婴香的褙子,里头襦裙的领子严严实实地遮到了下巴,他却总想起她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苏颂宅里、又教邵清一把搂住的场景……
  曾纬只得不停地默念父亲的话——“先让她将官家叮嘱的事办好,我才好去与官家说你们有情,求官家赐婚”
  上座里,苏颂与王斿寒暄了几句,便进入正题。
  苏颂致仕前,出使辽国的经验十分丰富,数次公务途中,亦去看过雄州等地的宋辽边境榷场,因而说的,都是行家话。
  王斿知晓官家重视此事,乃与岁币能否回流、商税能否增加有关,自己也是要上劄子、甚至亲临御前算账给官家听的,故而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待苏颂开完了头,邵清说了番客海船自登州入舶胡豆的估计运力和要价,姚欢说了每市斤胡豆烘焙研磨后制得饮子的大致剂量,王斿细忖一番,觉得很可一试。
  “按照这位邵郎君所言,生豆没有香料那般娇气,好运一些,应有不少商人愿为之。苏公,在下想来,这胡豆可比照香料,由登州市舶司交割给当地榷货务后,分为两路,一路直接北上河北东路,至雄州等地的榷场。一路则经漕运往西到开封,由我京师榷货务接收,先将给宫里的留出来,然后分售给商贾去卖。”
  苏颂点头:“北路商人将胡豆运入榷场卖掉给辽人后,由朝廷的场监批了交引,来你京师榷货务兑付即可。”
  王斿与苏颂的言语往来,姚欢凝神细听。
  结合从前的知识,她大致明白了,王斿所在的京师榷货务,还承担着银钱兑付和为皇室挑选货物的功能。
  首先,即使是国家垄断的货物,国家也并不愿意运输,因为底层胥吏的行政效率,良莠不齐,无法保证。商人则不同,朝廷只要与商人定契抽成,商人就像给朝廷运茶、运盐、运香料一样,愿意用自己高效的物流力量,将咖啡豆从登州口岸运到辽宋边境的榷场,甚至入场与辽国商贾交易。
  其次,在这国营的、由朝廷派兵监督的榷场里,大宋的商人卖了多少货、拿了多少钱,都是要交账的。交完账,算清楚自己的抽成,商人也并不需要直接去雄州知府或驻军拿钱——因为拿钱上路太不安全。他们可以直接拿了官方盖印的交引,回到京师提现。
  再次,就像贡茶和御用香料一样,对于胡豆这种或许将风靡大宋的饮子,赵宋皇室自然也要挑去头货。因而,既然一开始就实事榷货制(国营垄断)在对内售卖给大宋官民的胡豆里,榷货务肯定要先卡下送进宫里的,然后再批发给开封的豆商。
  只听王斿带了商量之意问苏颂:“苏公,劄子我先这么写,至于有榷场的几个州,周遭可有水力与人力烘豆、磨豆,我待着人去问分明了,再向苏公请教水运仪械如何置办?”
  苏颂道:“莫忘了官家还有吩咐,你与惠州苏学士去信问问,彼处的气候、地形与风物如何。胡豆海运固然可行,但海船既能到登州,也能到北辽。而胡豆树却只能在我大宋南方种植,漠北苦寒之地活不得。故而,只有如姚娘子所说,将胡豆树引种入大宋,方能让此物如茶叶一般,真正成为从辽人口袋里掏大钱的东西。”
  姚欢适时地接道:“况且,倘使能如茶叶般遍植,在宋境内听任通商,平民百姓买来喝,也容易些,还不贵。”
  王斿听了她这句,想到舅舅曾布和自己说过,胡豆饮子正是这姚氏创制的,在市井售卖获利,而这姚氏又被大表兄曾缇认了义女。
  王斿这般八面玲珑、心思多窍的人,自然要往“好处”二字上去思量。
  他于是笑道:“对了姚娘子,听枢相说,你在竹林街有间正店,所营的胡豆饮子,于朝臣中颇有佳名。你既有大气量,不独藏秘方,肯向朝廷建言献计,理应得到官府的嘉许。在下就去与开封府相熟的同僚说说,设立胡豆行,由你来做第一任行首,如何?”
  行会?行首?应该就是和姨母所入的饭食行、邵清帮自己讨过钱的地屋行类似的行业组织?
  咖啡行业协会?
  姚欢还未深想,却听苏颂缓缓开口道:“老夫记得,神宗朝时,尊伯父王荆公(王安石)面圣时就说过,家中一位洗涤仆妇的儿子,因有几分做炊饼的手艺,想在城中开个炊饼摊儿度日,却交不起饼行的会费,他便做不得这买卖。老夫权知开封时,总算进言官家,废除了强制入会、方可经营的规矩,官府利用行会来科索商贾、又逼得入会的商贾欺行霸市的局面,才少了些。姚娘子行事端方,她来做行首,甚好。”
  王斿附和着,心道,这人情,我也不是卖给你的。
  他的目光往曾纬投去,不由愣了。
  自己这风姿翩翩的表弟,方才还眉梢眼角皆是温润之意的,怎地此刻的面色,分明一沉。
 
 
第200章 熟醉小龙虾(上)
  出了榷货务的大门,苏颂回头看看三个年轻人。
  他们的表情,都像春天的景致,却又各有特点。
  邵清容色沉静,眉眼间波澜不兴,只一层淡淡的温润之意,有着吹面不寒杨柳风的轻柔和煦。
  姚欢的眼中晶芒闪耀,生机勃勃,教人想起被融融春阳照得透亮的嫩叶或花苞。但紧抿的双唇和偶尔一蹙的眉头,又显示出,她的神思,宛然冰雪初融的河水般,正在一点点奔流起来,或许是为了给她带来一桩又一桩的灵感,一个又一个的点子。
  而曾纬,这个就算放到汴京城最儒雅俊美的一群贵公子中、也能叫人一眼看到的枢相家四郎君,此刻的神情,有些雾蒙蒙的,如经历几阵沥沥春雨后的林梢,看不清,道不明。
  苏颂的岁数,比这三位晚辈的年纪加起来还大,又掌握了足够的信息,岂会真的品不出曾纬的心思。
  这后生,听到姚欢要做胡豆行行首时,面上就隐隐露出犹疑彷徨。
  如今的开封城,虽风气较立国之初更为开明,内廷六局中的一些年轻女使,由皇家指给宫外的小官小吏做妻室后,反倒被达官贵人的族学争相聘去,为学中的小女郎们教授诗书礼仪,甚至担纲学馆馆长。
  只是,族学与商行到底不一样,同样看起来具有走出深宅、抛头露面的意味,商行行首、行副们,要打交道的人、要应对的局面、要花的时间,怎么可能与族学女师傅端庄典雅的坐而论道同日而语。
  况且,曾府是何等人家?女眷连打理族中产业的事都不必做,不应做,遑论出面行商?
  苏颂这般思量,也觉得自己对王斿建议的推波助澜,有些为老可憎、不虑人情了。
  说起来,此番风波里,是四郎与邵清夜闯苏府,救下他苏颂的性命,他怎能一待尘埃落定,就视这全心全意要迎娶姚欢的四郎若无物一般。
  正思量间,却听不远处城墙下朝廷唱榜的地方,锣响阵阵。
  待往来路人聚了过去,每日负责唱榜的官员,开始中气十足地念榜,将朝堂上下这些时日的紧要公事,周知士庶。
  忽地念到中太一公使苏颂合力姚氏、挫灭一桩宫内外小人谋害福庆公主的阴诡之案时,看热闹的人里,有爱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的闲汉,高声道:“那姚氏,原本是个为西军夫婿守节的小娘子,枢密院的曾枢相,或为勉励三军官健之故,认下她做了孙女。”
  “那她怎会又与苏相公熟识?”
  “嘿,嘿,听闻小娘子长得模样俊俏,自是招人喜欢。”
  “喔……莫非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据那夜值番的军爷说,小娘子被救出来时,模样不大体面。”
  “怪不得立得如此大功,官家也不将她诏入宫去,封个美人。”
  “尔等住口!皇城根下,威严肃穆,岂可如此出口无状、妄议朝官、伤及良民,再放肆胡说,叫军吏枷了你们去!”
  唱榜官横眉怒目的几声断喝,煞住了污言秽语。
  人们一哄而散。
  短暂的瞬间,曾纬只觉喉头冲上一股甜腥。
  但他很快压了下去。
  若动不动就喜怒形于色,自己只怕连眼前这姓邵的小子都不如。
  “孩子,老夫年老昏聩,防人不慎,委屈你啦。”
  苏颂尴尬又无奈。
  姚欢乍听之下,也觉得不堪入耳,但她毕竟是个魂穿的现代女子心性,想到自己读过的勒庞《乌合之众》许多个体淹没于群体时,就会表现得如此猥琐、失智、情绪化,又譬如后世无处不在的网络暴力与键盘口水,她倒并未感到气血上涌的急怒。
  这一边,不待姚欢作答,曾纬已向苏颂道:“苏公,君子坦荡荡,岂畏人言?人病而我食药,哪有这般道理。欢儿本就有勇有义,又幸能常得苏公指点,此番她所作所为,毫无可指摘之处。市井浮浪之言,只如平地怪风转瞬即逝,何必当回事。苏公和邵兄上马车吧,我和欢儿送你们回去。”
  苏颂听曾家四郎如此通达明理,不免比当初见他毫不遮掩与姚娘子有情时,更为惊喜。
  曾子宣果然教子有方。
  “静波,前头有间茶具铺子,你陪老夫去瞧瞧。四郎,姚娘子,你二人先走罢。”
  曾纬闻言,也不再多让虚礼,携了姚欢登上府中马车。
  “真是一对品貌俱佳、神仙眷属般的好孩子。”
  苏颂喃喃赞叹。
  邵清望着远去的车影,默然不语。    ……
  “欢儿,那日你在府里住了一宿,晴荷侍奉你,礼数可周到?”
  车中,姚欢还沉浸在对曾纬用豁达论调打了圆场的欣悦中,却不妨他忽地问起此事。
  “哦,她,很好,做的汤羹,也美味。”
  曾纬抚着她的手:“她娘家早没了人,从小跟着我母亲,在府里最是老实好脾气的,你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手脚又勤快。将来你与我成了亲,有她帮你,你定不至于劳神劳力,便安心做我的爱妻。”
  姚欢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怪味,却再组织不出半句应答之语。
  曾纬眼露惶然:“怎么,你不高兴了?欢儿,你是不是,想到我大哥大嫂和芸娘?你且将心放到肚子里去,我对她,和大哥对芸娘的心思,那是天壤之别!我只是当她……”
  姚欢一听这些就觉得脑仁疼。
  可每回靠在眼前这男子的怀里,她又觉得贪恋他独特迷人的气息。
  她决定先做鸵鸟,不思为净。
  这样美好的春日,像寻常情侣那样耳鬓厮磨不好吗?
  再弄点儿吃的,就更美了。
  姚欢仰起脸,笑吟吟道:“四郎,你想吃香醉鳌虾吗?”
  “嗯?什么虾?”
  “让车夫去竹林街铺子里吧,我给你尝个好东西。”
  两个月前,上元节刚过,美团就来找姚欢,说姨父姨母求救,青江坊宅子里的鱼池,快装不下鳌虾了。
  姚欢前世也不是小龙虾养殖户,哪里知道,幼虾脱离母虾腹部的刚毛后,长起来这样迅猛。
  二十来个母虾,每个产卵几百颗,姨父姨母喂的又是油脂丰富的猪下水边角料,二代小龙虾出苗率极高,眼看着就活了小几千,虽还只迷你蚂蚱大小,也着实密密麻麻爬满整个鱼池。
  姚欢心急火燎地去城外找到王犁刀,央他和老婆胭脂,先在一块荒了的系官田产边上,围了个水塘,帮她将二代小龙虾养起来。
  就在姚欢从苏宅脱险、又面完圣的数日后,王犁刀进城卖野味,特地拐到竹林街报喜,说那些虾子,将自己和胭脂撒的麸糠都吃了,他们还亲眼见到不少虾的钳子上,挂着小田螺。
  姚欢喜不自禁,大手一挥,给了王犁刀五贯钱,去多买些杂糠囤着,再买十几尾鲩鱼,一起放在水塘里养养看。
  至于桑树苗,待回头去找城外桑农取取经,再种。
  留在沈宅的那四十个穿越来的一代小龙虾,既然已完成了繁殖的光荣使命,姚欢自然对他们要行使一个吃货的义务——煮了。
  不,不能简单地煮了,清蒸红焖十三香也可缓缓,先试一下“熟醉”
  宋人爱吃鲊,爱吃糟,爱吃脍,那么,提炼一下,他们这口味的重点,其实就是——腌渍、甜醉、鲜嫩。
  小龙虾不是河虾海蟹,生醉不太保险,万一吃出消化道急症,古代这医疗水平,够呛。
  那就用熟醉法。
 
 
第201章 熟醉小龙虾(下)
  要做醉货,就要用到酒。
  金庸名著里,以宋仁宗时代为背景的《天龙八部》中,写到乔峰和段誉在松鹤楼斗酒,斗的是十斤高粱酒。
  姚欢上辈子读这一段时,出于做审计的职业病,一直存疑。十斤这个数目,就算是白水,哪个人的胃能在一时之间装得下?虽然段誉当时是偷偷地用六脉神剑排掉酒水,但那乔峰可是实打实地灌进去的。
  最关键的是,书中写“乔峰唤道,酒保,打十斤高粱酒来”明显是高度白酒,因为段誉一闻,便觉“刺鼻无比”松鹤楼这样的高档酒楼,酒“刺鼻”肯定不是因为劣质,而是因为度数高。
  姚欢穿越来后,入了饭食行,很快就解决了自己的疑问。
  至少在哲宗时代,酒业繁荣的汴京城里,依然没有高度白酒。
  各大正店的招牌酒,以及王公贵胄的家酒,仍是酿造技法的低度米酒或者果酒。蒸馏容器有,多用来蒸馏花果香水。
  这也印证了,为何直到南宋人宋慈的《洗冤录》里,才出现蒸馏消毒用的烧酒的记载。否则,北宋乌泱泱的词人骚客,其中不乏资深酒鬼,怎么会不写到蒸馏技法的高度酒?
  不过,既然对小龙虾用的是“熟醉法”而非后世对河虾或海蟹的“生呛法”那么,没有高度白酒问题不大,用甜醇的越州米酒即可。
  醉小龙虾,先制腌料。
  将井水煮开冷却,与越州黄酒以二比一的比例混合。加入汉葱卷、姜片、草果、茴香、陈皮。
  接下来就是加酱油和糖。
  宋代的酱油,时人唤作“清酱”或“豉汁”也不细分生抽和老抽,香而咸就对了,做调料足够。
  再说糖。在这个时代,糖主要是饴糖,或者蔗糖浆和蔗糖霜。
  蔗糖霜是大大小小的糖块,人们叫冰糖。但这种冰糖的结晶技术,只有南方几个州县的“糖霜户”能掌握,每岁的产量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供给宫廷和权贵的用度,都未必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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