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在马车上,她惊魂甫定后,知晓曾府应是最安全的地方。正史在记载曾布对于向太后和孟皇后的支持上,不可能离谱。既然来曾府,曾布这样成熟的政治家,明日一待天明,必会带上她去面圣。
  姚欢当然也问起曾纬,他和邵清为何会突然出现,曾纬说了邵清发现苗灵素落下的柳叶刀。姚欢心头不免惊叹于邵清的机警敏锐,“他这救命之恩怎么谢呐”的话脱口而出,曾纬拍拍她道声“我记着,自会拜托阿父设法助他擢升”
  此刻,想到这般靠谱的邵清,与巡卒们一起,在苏颂宅中,姚欢对于苏公的安全,也放心许多。
  思维一松弛,胃中的饥饿感,便分外清晰起来。
  晴荷端着盘碗进房时,姚欢更是精神大振!
  这香味是……腌笃鲜?
  她的鼻子不会出错!
  果然,晴荷将食盒往婢子摆上榻的木几上一放,姚欢先看到了那彭州白瓷莲瓣碗里的,可不就是后世的江南早春名菜——腌笃鲜。
  “腌”指的是火腿、咸肉等腌制肉类,“鲜”指的是指新鲜的猪肋排和春笋,“笃”指的是小火慢炖。
  二三月间,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腌笃鲜,是包邮区多少家庭晚餐桌上的标配啊。
  姚欢细瞧曾家的腌笃鲜,用的也是火腿、猪肋排和春笋。
  “这汤真香。”
  姚欢赞道。
  晴荷道:“每岁初春,府里必要备着这道汤羹。枢相和魏夫人,说来都是南边籍贯,不像北人这般只爱吃羊肉,府里更没有不吃猪肉的臭规矩。夫人总说,为了面子而错失美味,最是不值当。来,姚娘子赶紧先喝碗热汤驱驱寒。”
  姚欢哪里还与她客气,接过汤盅咕嘟嘟一口气灌下,又将里头的咸香的火腿、腴嫩的猪排和清鲜的春笋吃个干净。
  这才觉得整个人真正活了过来。
  晴荷忙又给她用筷子挑了半碗炒面,兜了一层浇头:“汤不顶饿,娘子再吃这瓠羹。府里头的瓠羹,魏夫人素来的规矩是,不用羊油炒面,故而不腻。浇头里除了瓠子呢,夫人加的是自酿的腌萝卜丁和兔腿丁,吃起来特别清酸开胃。”
  瓠羹这种点心,姚欢已经很熟悉。这是汴京最常见的市井饭食品种,乃用瓠瓜(甜葫芦)切丝,和各种肉类同煮成汤,浇在炒面或者烩面上。
  但加酸萝卜丁和兔腿丁的版本,姚欢还是头一次吃到。市肆里售卖的瓠子羹,店家还是会选择油脂多的肉类,而曾府这样的人家,确实就不太追求饭菜点心的高热量。
  姚欢当初吃过一顿魏夫人的拿手菜,回味了至少七八天。眼下这顿雪中送炭又不失鲜美精致的夜宵,尤其那腌笃鲜,更令她惊喜。
  爱吃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会做饭的人脾气不会太坏。
  这未来的婆婆,自己倒是可以和她常切磋切磋厨艺呐。
  姚欢狼吞虎咽地吃完瓠羹面,拿帛巾拭了嘴,晴荷忙和小婢子撤了食盆木几,又递来一个包得厚实的汤婆子。
  “姚娘子安寝吧,这两个小养娘就睡在墙边,你有事尽管喊她们起来。奴去四郎房里伺候了。”
  姚欢正要表达谢意,听到最后一句,不由一愣。
  什,什么叫“四郎房里”
  “你不是魏夫人院中的?”
  晴荷仍是恭恭敬敬道:“奴现在是四郎的侍妾,姚娘子,将来曾府迎你进来,奴也是要服侍你的。”
  姚欢仿佛被一双手推搡了一下,重倒不重,却足够让她又从天堂回到真实的人间。
  她盯着眼前这好像后世国企那种礼貌周到、迎来送往的办公室主任一样的晴荷。
  侍妾二字的意思,不难理解。若放在这个时代,更不难理解。
  古今美食皆令人愉悦,古今商贾法式皆有共通之处,姚欢自忖或能于这两件事上悠游新时空,但若以曾纬为伴,哪里就能小家小宅地过二人世界去?
  曾府因了曾布的独特为官之道、太太平平过渡到崇宁年间,就算后来曾相公失势了,一大家子也不至于如《红楼梦》中被抄家的贾府一般。
  可是,这偌大的权贵豪门里,对她姚欢来讲,怎会真的只有一个热爱做菜和写词的婆婆、一个谪仙般倜傥多情的老公?
  去岁初秋,这晴荷还是丫鬟身份,如今已是曾纬的妾,四郎根本未提过,想来应是,这对于曾府这般家庭的儿郎来讲,太过寻常,有什么值得专门拿出来说的。
  “晴荷,谢谢你,你去歇……息吧。”
  姚欢掂着平和的语气道。
  晴荷福礼退下。
  小婢子吹了灯,屋中一片寂静。
 
 
第196章 你们怎么敢瞒着朕
  从紫宸殿往东,过宣佑门,在左承天门内,是直接隶属于大宋历代天子的特务机构——皇城司。
  近午时分,皇城司内院听事堂中。
  屋内的人,苏颂,皇后孟氏,姚欢,邵清,曾布……他们一一陈述的时候,天子赵煦的目光,始终放在窗外那正在吐蕊的红梅花枝上。
  赵煦首先感到的,是对苏颂的失望。
  他赵煦,在皇祖母宣仁太后垂帘时,满朝文武里,唯一信任的,就是苏颂。
  终于亲政后,章惇、张商英等变法派,猛烈攻讦吕大防和苏辙这些元祐臣子、必远放岭南而后快。此种局面眼看就要殃及同为元祐时期的宰相的苏颂时,是他赵煦一句“颂知君臣之义,无轻议此老”对这位老相公进行了一锤定音的庇护。
  到了去岁,开封城竟史无前例地淹没于秋汛大水,他赵煦于彷徨中想到的,亦是在司天监里会晤苏颂,将其当作自家长辈般,一叙自己的苦闷。
  然而这一回……
  “苏公,”赵煦将目光从窗外拉回来,尽量维持着自己身为天子的端严平静,“你既然腊月里就听闻姚氏报警,当时为何不来向朕直陈此事?”
  苏颂毕竟年迈,昨夜得救后,区区大半日,体力怎能如姚欢恢复得那样快,方才说话之间,仍要数次停下,喘几口气,方能继续。
  但神思的锐利并未受损,伴君多年,对于赵煦发问的言下之意,苏颂当然明白。
  “官家,此番是臣罪责深重。臣想着,吕五娘并非一人谋划此事,故而,是臣建议皇后,在严加护佑小公主安危的同时,先暗访其幕后凶徒,莫打草惊蛇……”
  赵煦瞥了一眼孟氏。
  孟氏面色苍白,就像她一贯以来的模样。
  这是祖母给他选的嫡妻,一个常常看不出生机的女子。亏她竟还是老将军孟元的嫡亲孙女儿?怎地无论何时都如一潭死水,不说婀娜妩媚也就罢了,连武人的飒爽英姿都没得几分。
  当初进宫时,她就淹没在一群花容月貌、青春活泼的少女中,倒是她身边的姨表姊妹吕五娘,娇艳得好像清晨叶畔的露珠,和刘婕妤有几分相似。
  但孟氏这潭死水之下,原来亦是暗流涌动的。
  原来这孟家人,并非省油的灯,宫外拜托苏颂照应,宫内又安插了苗家做耳目。
  怎么?是担心孟氏过得委屈吗?
  赵煦盯着苏颂:“苏公,你与孟将军有旧交,朕晓得。朕想到自己的皇后,不仅是宣仁太后所看中,更也是苏公所照拂的晚辈,便感到亲近又放心。但经此一案,朕才醒悟过来,其实苏公与皇后,却都不放心朕。”
  赵煦转向孟皇后,语速仍不显激越,口气分明又冷硬了三分:“皇后是否认为,若当初来说与朕听,朕最多也就是将那吕五娘唤来不痛不痒地审问几句,甚至连审都不审,只像你与刘贵妃争风吃醋时那般,训斥你是疑心生暗鬼、连姚氏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会信?”
  孟氏心凉如冰。
  天子丈夫将“争风吃醋”四个字毫不犹豫地、当着外朝臣工的面送与她,其实已能解释为何她越来越不敢向他言事。
  他始终阴冷刻薄地评价她,如潮湿的帛巾捂住她的颜面,让她透气都困难,何来勃勃生机?
  腊八节那天在姚欢的店里,涉及国税国利之事,她才敢顺着丈夫的喜好,畅快地、但也小心翼翼地说上几句。
  这就是与她生儿育女的丈夫。
  他不会意识到,自己因为宣仁太后之故,几年来多么明显地迁怒于中宫皇后。
  他也不会意识到,由于宣仁太后当初苛待他的生母朱太妃,朱太妃对于宣仁太后选中的皇后,也是怀恨在心,背地里联合刘贵妃,在后宫制造了多少不谐气氛。
  同时,他是真忘了,还是装作不记得了,当初吕五娘是令他心动过的。宣仁太后将吕五娘赏了金帛、配给高家子弟时,他在福宁殿发脾气,真以为下人们不知道、不外传?
  然而,成王败寇,此刻,道理都在赵煦这边。
  “朕是福庆公主的父亲,福庆是朕的心头肉,而你们,为了暗访觊觎后位之人,竟会向朕隐瞒福庆公主或有险情之事。”
  “朕有皇城司这样的心腹精锐,查案的本事,难道不比你们这些致仕的相公和深宫的妇人强?那个小苗太医,你们引为同袍,结果呢?”
  “苏公,你偷偷地查,还没查出什么,就会被灭口,线索一断,皇后无凭无据地,反倒被动。而朕查,难道他们还敢灭朕的口吗?”
  “朕甚至在疑惑,你们当初的想法,是否借机罗织,像当初元祐臣子借车盖亭诗贬死朕的宰相蔡确一样,将得到的线索转化一番,泼到刘贵妃和章惇的头上去!”
  “陛下!”
  被赵煦连珠炮似的诘问和训责压得透不过气的苏颂,听到此处,不得不替皇后挺身而出。
  他从椅中扑在青砖地上,颤声道:“陛下先头的斥责,老臣发自肺腑地句句承接,老臣识人断事,漏洞百出,最不该做的举动,便是在当初皇后惶恐之际,请她暂且不将此事禀报陛下。但老臣,历来最恨党争倾轧,绝无罔顾真相、设计诬毁内妃外相的半点念头!”
  立在厅下的姚欢,见苏颂这样的一代名臣、古稀老者,又急又悔的样子,实在不忍直视,偏过头去。
  可是,她沉心细想,苏颂和皇后因想挖出幕后指使者而暂时瞒报也好,赵煦关于他们不顾小公主安危、不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的怒斥也好,两边其实都有道理。
  当内廷和外朝,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处时,没有哪片雪花能冰清玉洁、岁月静好。
  面对突发情况,也很难讲哪个方案定能万无一失。
  莫说不知暗处那些眼睛是谁的,便是对同一个行动组的成员,实在也没有办法剖开人心看一看,他是否还忠诚,或者已经背叛。
  说到底,小人决定兴风作浪,还是因为他们相信,赵煦心底对于宣仁的仇怨、对于皇后的疏离,是可以利用的。
  一个行事不公、表现执念的掌权者,就会带来这样的局面,亘古如此。
  恰在这时,赵煦的亲信内侍,梁从政,又带着皇城司的人进来。
  “福田院的人说,昨日一早吕五娘出门采买后,就没再回到院中。翰林医局苗灵素的尸身,在南薰门外护龙河边找到了。”
  赵煦铁青着脸,道:“那吕五娘想必也被灭口了,再去找找尸首。”
  皇城司的人领命而去。
  须臾,青年天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向苏颂和孟皇后道:“朕还没有昏聩,此事既已闹得这般大,朕当然不能责罚你们,不仅不罚,朕还要在朝堂和东华门外唱榜,昭告官庶,苏公与城中义民,不顾性命安危,揪斗奸佞,护佑国朝公主。如此,至少今后的一阵子,不会有人,再拿福庆的安危作文章。子宣卿家,你以为如何?”
  子宣,是曾布的字。
  曾布方才,听一干人等说完,就猜到了赵煦会发怒,但最终会赏赐。
  他当即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附议圣裁的英明。
  赵煦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姚氏只是庶民,能大胆举告,已殊为难得。对了,子宣,朕记得,王平甫(王安石的弟弟)迎娶的是你三姐,他们的次子,也就是你外甥,如今在京师榷货务任职吧?”
 
 
第197章 帮朕想想卖咖啡给辽人的事儿
  天子赵煦所说的“王平甫”就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平甫”是他的字。
  二十几年前的熙宁变法时,曾布算王安石的门下,曾家与王家的联姻关系错综复杂。在曾布的大儿子迎娶王安石族中侄女前,曾布嫡亲的三姐,就已经嫁给了王安国。
  曾布听官家正说着褒扬姚欢的话,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自己给朝廷当差的外甥身上。
  他一时摸不清路数,先应承了,如实禀报道:“官家所言正是。平甫的次子王斿(音you,第二声)也就是臣的外甥,如今提举京师榷货务对辽易货司一职。”
  赵煦此刻心绪平复了许多,又将屋中人都扫视了一遍,转向姚欢道:“此前朕与皇后去你铺子里小坐,你提及,大食的胡豆,可由京师榷货务做做文章,运往河北榷场,卖给辽人?”
  姚欢打了一个激灵。
  这事儿,天子真往心里去了!
  她忙俯首禀道:“官家与圣人回宫后,民妇细思了好一阵。胡豆,由朝廷出面贩售给辽人,可参照两宗货物。一是番商的香料。二是南方的茶叶。倘使我朝不引种胡豆,可如香料那般入舶,由榷货务与市舶司接洽交割后,输往河北。倘使我朝引种胡豆,因只能如茶叶那般种植于南方,则可效仿茶政,由商人运至河北、入榷场交易。”
  姚欢顿了顿,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胡豆,与茶叶不同。茶叶焙育后,若储存得法,可放置经年。但这胡豆,只有在生青干豆时,方能远途海运陆运。一旦经过焙火,则香味极易散失殆尽。故而,不论我朝是入舶,还是引种,若贩往河北榷场,顶好在几个榷场附近设置烘焙场。”
  赵煦听她已考虑得这样细致,颇为满意。
  他又想起一节,问道:“以茶事为例,不但有焙育,还有研磨,据朕所知,淮南、东南、川蜀等地,茶场中皆有水力磨茶的机械。这胡豆,朕见你,不也要研磨后再去煮沸饮用吗?”
  姚欢此际已完全从方才聆听圣训的惶惶惴惴中跳脱出来,神思逐渐清明。
  她惦记着苏颂,便决定将话题引一引。
  “官家说的正是关窍所在。民妇小门小铺,做香饮子卖,所费胡豆不多,又得苏公助制的铁桶滚炉和惠夷槽,民妇靠一双手,即可见缝插针地将豆粉磨出来。但若大宗交易,自是要考虑像磨茶那般事半功倍。民妇于水运器械一窍不通,本就正要请教苏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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