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纬的嫡妻王氏闻言,忙站起来,侯在婆母身边。
魏夫人将纸笺给她也瞧了瞧,语气仍带着浅浅一丝儿责备之意道:“今日若不是你这个东院尚书未管好自己的院子,吾家怎会在沈姨母和李校书面前都失了大礼,此刻宾主原该在花厅中欢饮。”
曾夫人王氏喏喏应了,一旁早有她房里眼色机灵的婢子,向沈馥之递上水调朱砂的瓷盒。
沈馥之明白,这本是认义女的仪式上该由李格非主持签署的契书。熟料今日曾府出了大风波,眼下外甥女带了伤,仪式自然免了,但李格非还是签了见证人该签的字。
她不好多摆架子,伸出食指,蘸了朱砂,在魏夫人交予的纸笺上“曾缇”指印的旁边,摁了自己的指印。
魏夫人双眼一眯,慈声婉气道:“真好,老身多了一个这般可意的孙女儿。”
彼此说叨间,已到了未时中,沈馥之与姚欢向魏夫人告辞。宾主到了大门口,却见除了曾家的马车外,四郎曾纬亦骑了一匹雪青马,等在车旁。
“纬哥儿是个稳重的孩子,他送你们安妥到家,老身才放心。”
魏夫人笑盈盈道,一双眼睛看着自己那端坐于高头骏马上的小儿子,眸子里写满老母亲特有的骄傲。
姚欢其实早就想开弹幕了。
虽然宋代的人们唤家中男孩时,都会加个“哥儿”但在她这个来自2020年的穿越者听来,曾纬被这么称呼,实在让她一秒出戏。
纬哥儿,字“辉瑞”吗?
不过面前的翩翩佳公子,又令她自责脑洞太大。
作孽作孽,自己这个现代女汉子,太污了。
曾纬毕竟刚刚救过她的命。而此刻抬眼望他,晴日骄阳里,他的五官越发棱角分明、清朗俊秀,即使穿着那身士所穿的襕衫常服,因了出众的面容与潇洒的身姿,竟如从云端翩然而下的画中仙郎一般。
“欢儿,谢过曾家幺叔。”
姨母沈馥之提醒外甥女见礼。
听闻此言,姚欢才意识到,自己与谪仙公子,差了一辈。
魏夫人见车马渐渐走远,方侧过身来,盯着儿媳王氏。
王氏的目光与魏夫人的凌厉眼神稍一碰触,即刻落到地上。
她也几十岁的人了,却是动也不敢动地僵立着,全然一副听候婆母发落的样子。
良久,魏夫人才开口:“你们新买给我院里的那婢子,粗手粗脚的,也不通墨,我本就使不惯。今日她又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赶紧发卖出去吧,我曾府留她不得。”
王氏慌慌地点头应承。
魏夫人又道:“从前,我是看你可怜,纵着你做些手脚,只当没看见。也是为我自己的名声,免得传出去,说我因为儿子的妾氏生了男丁,便苛待嫡室。可事到如今,我得提醒你睁大双眼看看,是你可怜,还是芸娘她娘儿俩可怜?”
王氏瘪着嘴,眼中竟氤氲了一层泪水。
魏夫人冷笑道:“怎么,还觉得自己委屈?真以为我年老昏聩,识不得你与那荣嫲嫲总使些苦肉计障眼法之类的把戏?恪儿好男风,又全然已无曾家子弟的精气神,我心底早就只当没这个孙儿,否则,玉芝,你莫忘了,那孩子不是你的骨肉,却是和我有血脉相连的!”
王氏倏地一惊,抬起泪眼,可怜巴巴道:“什么都瞒不过母亲,那倘若今日真出了人命,母亲可会替玉芝转圜?”
魏夫人柳眉一蹙,讥讽之意更甚:“你果然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难怪大郎一腔子热气儿都扑在芸娘那里。”
又扶着婢子的手道:“今日替你们这些不孝子孙救场,我倦得很,枢相下朝回来,我还得想想,怎生与他说起恪儿的逆行,莫气得他真让大郎将恪儿娘俩撵出府去。你仔细掂量掂量,若真走到那一步,大郎会给你好日子过?”
魏夫人言罢,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王氏大半天来都在品尝扮猪吃虎的快意,此刻却觉得这快活劲儿不过如天上流云、案上琉璃,说散就散,说碎就碎,当真更叫人空虚。
但她直勾勾盯着魏夫人款款行远的背影,又生发出新的恶狠狠的嘲弄:“我的日子,早就不好过了,可你名动京城的魏夫人,与枢相的日子,就真的如外头以为的那般琴瑟在御、一派静好了么?”
继而,她想到自己的得力干将荣嫲嫲,关切之情骤起,匆匆就往东院去。
在王氏看来,曾府唯一真正对她好的,就只有那心甘情愿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荣嫲嫲了。
第二十四章 宁为雨里燕,不做笼中雀
曾家的马车自北往南,到了汴河,又折向东,过了御街和大相国寺后,沈馥之瞧着街上熙熙攘攘越发热闹的景象,向姚欢道:“欢姐儿,目下已到申时,姨母想去一趟饭铺,看看今日生意如何。但曾家四郎送你一人回去,终究”
姚欢了然,干脆地答道:“姨母,我不过指头上破了皮,哪里就是大伤来。况且方才那魏夫人劝了那么多吃的,俺正想跟着姨母去铺子里瞧瞧,也好消消食。”
沈馥之颔首,拂开车帘,探出半个脑袋。
伴着车驾按辔而行的曾纬,眼角余光瞥到沈家姨母的举动,即刻掣着缰绳、扭头问道:“姨母可有什么要吩咐车夫?”
“这曾四郎真是个谦谦君子,论来与俺是同一辈人,不过岁数小些而已,不想行事作派这般稳重得体。”
沈馥之心里默赞,和声细语地开口道:“曾四叔,吾二人就在前头春明坊门口下车吧,俺和欢姐儿,还要去饭铺。”
曾纬“哦”了一声,纵马快走几步,与赶车的家丁交待了,又回身来到车厢边,语气闲闲地拉着家常:“姨母的铺子,做的何种美味?”
沈馥之面有得色:“炙猪肠,卤猪心,腰子汤饼,芥辣芫荽拌小肚,菘菜丝儿猪脑羹,样样价廉又物美。不是与四叔吹牛,东水门这方圆五六里的脚店饭铺小酒肆,论做猪下水的本事,都及不得我沈二娘七八分。”
曾纬眸中笑意一掠而过。
他觉得这位沈姨母当真算个一是一、二是二的耿直性子,午间因了甥女遇险,如母豹子般凶悍,此刻言语往来,又露出商肆中人常见的豪爽夸口的作派。不过,前后两种姿态,都不讨嫌,是个不矫作的性情中人。
曾纬的目光又悄悄移动,转向沈馥之身边的姚欢。
这位姚家独女的名字,半月前就令曾府上下震动不已。
曾纬记得,那日,自己特意早起,去国子监交了先生布置的功课,匆匆赶回府中,准备吃侄儿曾恪的喜酒。结果,还没来得及去换身衣裳,面色仓惶的家仆就来报,新娘子当街自尽,虽没死成,但此事却教西路军老将章捷掺和了进来。
刹那间,阖府上下乱作一团。看到急怒攻心的大哥曾纬和惺惺作态的大嫂王氏,紧接着又见父亲曾布和母亲魏夫人冷着脸从后屋走到前厅来过问,曾纬不知为何,心里头竟升腾起阵阵快意。
侄儿曾恪自小与他这个小叔叔一道玩耍,曾恪养了男伶的事,曾纬从一开始就晓得。
他锁住了自己的嘴是出自衷心,因为侄儿在情事上,比他这一辈大胆、热忱、不顾一切。他甚至从曾恪的所作所为获得了鼓励,敢于对父亲曾布试图许给他的一段利益婚姻说不,理由是自己先考中进士,再由父亲在同僚家的女郎君中选择儿媳,会更为妥当。
曾纬在幼年时看过母亲魏夫人独自坐在院中的梨树下垂泪,在少年时偶然听到大嫂王氏歇斯底里地对荣嫲嫲哭诉所受的精神折磨,又在弱冠之年亲历了侄儿曾恪彻底而炽热的叛逆,最终,他见识到了一股外来的陌生力量,如突临的骤雨般,击穿了这个家族的权威,使曾府一桩虚伪的喜事,成为全城一件实在的笑柄。
于是,曾纬对那位主导这股力量的姚娘子充满好奇。今日去母亲魏夫人院中请安后,他不知怎地就走到大哥东院的墙下,方能阴差阳错地救了姚欢一命。
及至看到姚娘子本尊,曾纬却无法将她与一个决绝硬朗的形象联系起来,第一眼看到她瑟缩在井沿边的模样,还有些狼狈,仿佛一只被虐待过的小猧子。
可是她甫一脱险,又在劝架上表现出的冷静,也教曾纬瞧在眼里,记于心中。
车夫“吁”地一声呵斥,将曾纬从神思漫游中拉了回来。
春明坊赫然眼前,沈、姚二人下了马车,与曾纬告辞。
曾纬蓦地想起一事,转念又觉得拿出来细问姚欢,实在不妥,还是自己慢慢探查吧。
此际刚交了申时,内城宋门这一段的汴河两岸,热闹劲儿又与上半日有所不同。
晌午前后,这里的喧哗扰攘中总是透着一种关乎公务的紧张与混乱。
巡街武卒们装腔作势地抖起威风,挑拣那些不过是不幸路过的游民乞丐呵斥几句,詈骂几声,好向开封市民显示,自己并没有白吃一份皇粮。
税监里的大小吏员,抱着簿子,在监房到河边的路上往返,紧迫得仿佛大雨将至前急于搬家的蚂蚁。
又有另一些也不知道归哪个司管的军士,毫无章法地指挥纤夫们拖拉漕船,或者焦头烂额地清点、交接物资。
在这样的气氛中,无论岸上的民众,还是河里的客船,都有些小心翼翼,以免突然触到了公家人儿们某一处怒点。
然而,到了申初,情形就完全变了。
吃皇粮的大小人物们在太平盛世里的例行公事,已经行至尾声,该是踩着点儿下班的时候了。一个王朝的首都的行政功能,就渐渐淡了去,而逐步被另一种休闲娱乐的嘉年华意味所笼罩。
无论官、吏、民、奴,人们好像都遵循着这个世界点化给他们的规则,主动地舍弃了身上与心上的铠甲,轻轻松松地投入到物质享受中去。
伎巧则惊人耳目,繁华则长人精神。
这种休闲娱乐模式开启后,首当其冲的活动就是吃!
沈馥之领着外甥女,穿过密布着茶坊酒肆、并间杂着几处柳陌花衢的春明坊。
来到汴河边,眼前更是豁然开朗,争奇斗艳般拿出自家招牌菜招徕客官的食肆饭铺不说,另有挑着担儿的小贩,灵活地穿梭于人群间,叫卖炊饼饽托、蜜饯果子、叉在签子上的各色肉脯等。
姚欢早间不过在马车上凑合着一赏汴梁街景,现下身临其境融入其中,感受自然越发生动鲜明。
她忍不住赞叹:“便是卖个小饼馃子的,都穿得这样齐整呀。”
沈馥之道:“欢儿怎么好像头次来汴京的外乡人。开封城是何等地界,在此地做买卖的,不论大店小铺,也不论坐贾还是行商,你若要别个掏钱捧你的场,自是不但做出的东西要对得起价,言谈举止也当清爽体面。不说那卖蜜饯馃子的货郎,就说你姨母我,小小一间饭铺,比不上这楼那楼的,但姨母每日里也穿得山清水秀地捯饬那些猪下水,就算阿四出门送餐,我亦不许他的身上脚上,还有他那竹箧里,有半块污渍。”
姚欢闻言,莫名动容,挎上沈馥之的胳膊,真心实意道:“姨母,往后,欢儿便来你饭铺中帮忙,时日一久能独当一面了,你也可常在家歇歇,不至如此操劳辛苦。”
沈馥之闻言,忽而驻足,若有深意地抿嘴一笑,又抬眼望着前头更为商肆林立、店铺扎堆的东水门方向。
片刻默然,她开口道:“身子苦,心却不苦。欢儿,咱们今日走了一趟曾府,你看那外人瞧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朱紫人家,内里多少藏污纳垢、寡情寡义。魏夫人也好,曾夫人王氏也罢,再算上那荣嫲嫲吧,彼等天天锦衣玉食,可是关在深宅大院里的日子,就真的云淡风轻鸟语花香?只怕也是拿凉薄与愁闷,和了苦水往肚里吞罢了。倒不如你姨母我,孤零零一个妇道人家,撑下一爿营生确实难中有难、累上加累,但俺再难再累,是在外头见天见地见世面,俺自己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姚欢听得呆了。
这不是北宋的女权主义,又是什么?
这位老天爷分配给自己的便宜姨母,孤而不傲,直而不愚,与同一时代的男性打起交道来坦荡大方,并不避讳不触及原则的交易,但她内心,对于“独立”二字,有着多么自觉的认知啊!
第二十五章 大排档是女性独立的经济基础
正如姚欢早先根据马车行驶方向和太阳的位置所推断,姨母沈馥之的饭铺,恰在内城东南角靠近东水门一带的汴河边。
这一带脚店饭铺云集,粗略瞧来至少二三十个铺子。
其间偶有三四间拥有二层雅座的体面酒楼,被称为“正店”它们往往在楼体周遭围些低矮的篱笆,种上小花小草,甚至还竖个木牌钉几张粗纹纸,让往来客官发发兴致写写诗词,在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上,多少都与那些脚店饭铺身份的同行们,作好隔离。
姨母的小饭铺,离高大上的酒楼挺远,离船坞码头却近,名字就叫“沈二嫂汤饼”令姚欢一下子就联想到“阿娘水饺”、“小杨生煎”、“老干妈辣酱”等品牌。
好名字,亲切接地气,又带着浓浓的上市潜力股色彩,定能大火。
姚欢在心中乐呵呵地点赞。
不过她马上发现,什么潜力股不潜力股的,姨母的铺子,看起来早就是这一带的白马绩优股了。
为了敞亮通气,巴掌大的店铺只有背面有堵墙,挖个门洞通向估计是后厨的小区域,其他三面都是只有柱子没有墙,几幅巨大的布毡以粗壮的竹竿支起,白天遮荫挡雨,夜晚放下来就算把小铺子围成一个具有感的帐篷了。然而,饶是如此局促狭小的饭铺排挡,却热闹得像姚欢记忆中的春运火车站售票处。
瓦片顶下、屋子里头,五张木桌交错摆开,都坐满了客人。屋外三处毡棚下,也各搭了三四张木桌,也是座无虚席。
这还不算,另有一些船工、力夫打扮的儿郎壮汉,寻不得位子,便干脆站着,左手托着满荷叶的猪下水,右手端着一大海碗猪血饽托片儿汤,左右开弓,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脚店饭铺有脚店饭铺的规矩,食客们并非悠哉游哉的士们来办诗词大会,多是吃干抹净就知趣地抬屁股结账走人,因而翻桌率也不低。
“欢姐儿你瞧,姨母怎能歇得下来,这大半天不来铺子,阿四都已经累成狗了。阿四,美团在后头忙着呐?”
沈馥之向刚问一个客人收完钱、满脸疲惫的阿四问道。
阿四见了主家,再累也挤出了殷勤的笑容,指着墙后道:“美团在烤腰子,她比俺更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