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曾纬问他的出处,陈东向曾纬拱供手,不卑不亢道:“若草民所言失当,乃至失真,上官一一驳斥即可,与草民姓甚名谁、读书与否,有何关系?”
曾纬眼底泛上戾色:“你瞧来还是个少年,阅历浅薄,更不知国务政事的艰辛。但听你侃侃而谈,用词雅,想来出自读书人家。你光天化日发此悖逆言论,就不怕有辱家门师门之风?”
陈东抿嘴一笑:“御史可是姓曾?曾御史对我大宋内政外事的所思所想所言,莫非就与曾枢相一致?”
“你!”
曾纬乌纱、官服堂皇煊赫,却于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个胡子还没长出来几根的少年噎了两次,面上登时就有些挂不住。
不待他开口指令护榜禁军将陈东赶走,周遭正义的开封群众已然围了过来。
其中一个,一把拎起陈东的衣襟:“小孩儿,李后主知道不?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听过不?倘使我大宋雄兵不翻越关山、将那夏蛮子打趴下,任那蛮子东侵我大宋国土,你有一日也会被掳去给蛮子放马喂羊的,懂不?”
陈东面不改色,傲然道:“我从未说过,大宋应任人宰割。但是,泱泱大国,自有治国理政、宣谕四方的正道。府库告急,却仍虚生边事,已然击退西人犯阙,还要兴师过境,以求军功、得犒赏、用民膏。又有那泉下之人,被诬以捕风捉影的流言,用于取悦上意。甚而黄河之水变清,明明由旱灾与回河之争所致,倒被颠倒黑白,借以粉饰太平。国朝若倡此歪风,诸公以为,就真比那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南唐好多少么?”
“你个小反贼!”
揪着陈东的人一怒之下,“砰”地一拳打在他胸前。
陈东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梗着脖子,毫不示弱望着面前这伙成年人。
“道理说不过,便仗着武力逞凶,如此行径,和被你们一口一个蛮夷的夏人,又有什么分别?”
他话音未落,出拳之人又朝他踹了过去。
姚欢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亦血气上涌,顾不得多虑,上前推开那人,俯身去扶陈东。
边扶边斥骂道:“你们一个个人模人样,歌功颂德起来一套套儿的,但凡有质疑之音,便拳脚相加。我看这孩子说得一点不错,你们和野蛮的侵略者无甚分别!”
她扶起陈东,铁青着脸看向曾纬。
她十分失望。
曾纬眯着眼睛,下颌微抬,将绿油油的官袍大袖背在身后,带着旁观的兴致默然不语,毫无出手阻止的意思。
众人见姚欢一个女流之辈冲上来拉架,定睛一瞧可不就是那朝廷立了牌坊的贞妇。
怎地这婆娘一点大局观是非观都没有,还帮个诋毁朝政的无知小儿说话。
但彼等疑惑间,均想着,与个小孀妇对骂,实在有辱斯。罢了罢了。
遂嬉笑着散开。
“多谢姚娘子。”
陈东一瘸一拐地踮了几步,感激道。
曾纬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少年了。
太学
他念头闪动间,姚欢已经领着陈东,如姐姐领着弟弟,离开人群,往御街方向走。
曾纬胸中又拱起一股火气。
自己喜爱但未得到的女子,数月前还笑吟吟地与他说着情话,如今却总是甩给他一个背影。
放眼汴京城,想做他曾四夫人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只怕要排到金明池去。
而这女子,突然地就与他翻了脸,又冷又倔。
他曾四郎还从没这么窝囊过。
姚欢与陈东走到御街处,陈东因要往南边太学去,遂向姚欢致礼告辞。
他迟疑须臾,嗫嚅着问:“姚娘子你,想来应是最愿见到夏军惨败的人,你难道,也觉得我今日所言,并无不妥?”
姚欢轻吁一口气:“我即使在庆州城时,亦未去亲临宋夏战场,我不晓得两军的大战究竟因何而起,是否每次缘由不同。我住在这开封城里,亦不过是个升斗小民,我不晓得朝堂之策究竟为何而作,是否每次目的不同。所以,我不知你今日所言的道理,是妥,还是不妥。但在我想来,无人有权,在你发表见解乃至据理力争时,一巴掌扇过来,让你闭嘴。”
少年陈东抬起明亮的眼睛:“是呀,我也作这般思量。世事本就纷繁复杂,我说我所知,你说你所知,他若反对,自可再将他所知和盘托出,大伙儿坦诚无讳,畅所欲言,各自举证,岂非才能达至求真求善的境界?”
姚欢无奈地笑了。
孩子,你还太年轻,还未被现实毒打过。
转瞬又意识到,他是陈东,多年后,就在这同一片土地上,他已年过不惑,已被现实毒打过,仍然带领一众太学生,于宣和七年、靖康之耻尚未发生之际,慨然上书朝廷,请诛蔡京等六位权臣。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可为五斗米折腰,有的人,一辈子都爱惜自己的羽毛。
就像救过自己两次的曾四郎,如今初登天子堂的曾御史,他或许不明白,女子和女子也是不一样的。
不是每个女子,都任凭你不由分说地控制她的身体与思想。
就算你救过那女子的性命,还恰巧英俊无双、荣登庙堂,也不行。
姚欢与陈东分别后,继续往西北角走。
她去的是曾府。
门仆认得她,忙要引她进去。
姚欢却驻足,问道:“魏夫人今日可在府中?”
“回姚娘子,夫人在。”
“哦,有劳你,将这一把簪梳、一对玉镯送到海棠院,请魏夫人拨冗赐笺,表明收到了东西,我等在门口拿凭据。”
门仆一脸疑惑,却也不好说什么,应声接过,去禀报。
等了好一会儿,但见晴荷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一脸怯惧:“姚娘子,魏夫人让我,务必引你去海棠院一叙。”
姚欢这几日,已抽空去京中书坊,寻到了魏夫人早年出过的诗词集本,买来研究了些个。
她低声,但诚然地向晴荷道:“我那日不愿,今日也不愿。劳烦晴荷向夫人转达姚欢的一句话:小舟一叶乘风去,不是区区爱江湖。”
这句话,是姚欢仿照魏夫人的诗“使君自为君恩厚,不是区区爱华山”当年曾布往来陕边,魏夫人作了此诗赠与夫君。
姚欢希望魏夫人能在彼此都还留着一份颜面时,晓得人各有志的道理。
她又向晴荷强调:“我既送还了曾四公子所赠的名贵之物,夫人还是要给我写个凭据。天也不冷,我就在此等着。”
晴荷无奈,转身进了院门。
姚欢正想让到一边,莫在人家大门正中央太过显眼,却见一辆骡车踏土而来。
停稳后,车上下来一个布衣老妪,铁青着脸,几步跨到大门前,高声叫道:“上回给钱还是夏月,怎地秋月里的钱,不打算给了吗?若不给,我冬至便来你们这门前烧纸!”
她未喊得几句,曾府的一个管事已出来,神情冷漠,将一个信封给了老妪:“是秋来疏忽了,我们曾府怎会赖账,你大喊大叫做甚。里头是钱凭,自去银柜取了吧。”
老妪钱契到手,便不再纠缠,上了骡车离去。
曾府管事扭头,看到姚欢诧异地盯着那远去的骡车。
他适才在里头,已听手下人说了几句,道是姚娘子不肯进门拜见魏夫人,就在墙根下等着。
管事心念转了转,带着讨好的口吻解说道:“这婆子的儿子,原也是我府里的马夫。去岁国子学几个监生有一次郊游,该着四郎做东,但正好遇上娘子你来府中做认义亲,在大郎院里,教四郎救下了……四郎那日没去,马夫带着车去的,不想,一车人夜里回来,翻入了城外的汴河,都殁了。这婆子孤苦,枢相吩咐了,每季给她些银钱度日。”
姚欢惊愕。
她脑中空白了几息,渐渐反应过来。
倘使自己没有穿越,那姚家姑娘可能就真的一头撞死在汴河边了,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事。而自己那日来曾府,被曾恪险些推到井里时,曾纬出手相救,也因此留了下来、直至护送她与姨母回家,没去什么郊游。
如此说来,曾纬的确是救了她姚欢一命,但,曾纬又何尝不是因此而躲过一劫?
姚欢再一思量,似乎更明白了。
为何她在穿越前的现代时空里,所读的史料,没有一则提过曾布这个幼子为官为政的事迹?
因为,他在公元1095年的初夏,还是个没得到功名的监生时,就已经殁于汴河。
原来,曾纬,才是她穿越来后改变人生的第一个人!
一时之间,姚欢心头涌上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仿佛一个荒诞的梦。
“姚娘子。”
晴荷在身后唤她。
魏夫人大约终究端着老牌京城名媛的身份,没再含糊,果真签收了那几件贵重珠宝。
姚欢接过盖着印鉴的收讫凭据,冲晴荷笑笑,又将身侧包袱取下打开,取出一件衣服还给她。
是那日晴荷披在她身上遮羞的褙子。
午间的阳光那么亮堂,但晴荷觉得,都没有眼前这女子的眸光亮。
或许,小小的星辰,在光明的尊严上,的确,未必输于不可一世的中天日月。
晴荷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新的惶恐。
这看起来有点倔强但不刁滑的姚娘子,做不成自己的主母了,不知四郎将来要迎进门的,是这京城中哪家权贵人家的千金呢?
不远处,有两副目光,亦落在姚欢身上。
“我就说,她和曾府有些古怪。不像只是认了个干亲、免了曾枢纵容孙子逼娶民妇的麻烦,那么简单。在襄园,她那模样,像是被曾家公子强占了身子的。”
张阿四眯着眼睛道。
他近旁,站着个不到三十的妇人,面容妩媚,但神态气质流露着鄙俗。
“阿四,你得谢我,要不是我偷偷地去富贵人家放火,教你们这些禁军能救火讨赏钱,你怎会见到有趣之事?”
张阿四道:“我和兄弟们将你从逍遥洞里赎出来,这大的恩情,你怎么不谢我?”
妇人默了默,又道:“你且去打听仔细了,若那丫头真的又被曾家欺负过,我好歹是她母亲,大可上门要个说法。若没被欺负,是不是,有其他的生财之道?待弄到钱,赁了新屋,就能将汝舟接回来。”
张阿四睨着她:“那我呢?”
妇人道:“你搬来同住。”
第259章 同“情”人
尚未立冬,泾原路和环庆路之间的大山,已迎来了初雪。
积雪令大军归乡的节奏缓了下来。
好在粮草尚够,慢些便慢些,对营中的老弱和伤员,反倒利于修养。
刘阿豹的肚子,愈合得不错,说话的中气,眼见着就足了起来。
他靠在帐门口晒了会太阳,抚摸着邵清每隔三日就帮他换一次清洁桑皮布条的肚子,扭头看看那救了自己一命的夏人。
“马庆,你怎地一路来,都像邵先生的影子似的,行军粘着他,驻扎时也不出他的帐篷?”
“我不敢。”
马庆淡淡道。他的目光,越过刘阿豹,投向帐外。
洒满阳光的雪地上,宋军军卒在蹴鞠。
破烂的革球常常陷在雪坑里,但年轻汉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刘阿豹道:“喔,你是怕,你一个夏人俘虏凑过去,会挨揍?莫怕,我带着你。去不?”
马庆摇摇头:“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你身边的人,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刘阿豹听这话绕口,又见他神色怪怪的,只道他在夏军中也常被欺负,所以若不是遇到急情,只怕一辈子都这副兔子趴窝的模样。
刘阿豹决定换个轻松的话题。
“马庆,你有媳妇不?”
“有。”
“在西夏?”
“嗯,在老家。”
“哎,马庆,”刘阿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女人,女人是什么滋味?”
马庆偏了偏目光,看向刘阿豹。
他那满脸的坑洼疤痕,蓦地好像舒展开来,变得,变得不那么丑陋骇人了。
“女子,很好,很美。若她恰又是你心上人,她就比清冽的山泉还好,比雪山的日出还美。”
马庆平静道。
刘阿豹扑哧一声笑了。
“马庆,你个军汉,看不出来,竟像邵先生一般,也会文邹邹地说话咧。怪不得,你满脸的疤,还有婆娘愿意跟你。”
马庆垂下眼帘。
“阿豹,脸上的伤,肩头的伤,肚子的伤,终究会不疼的。只有心上的伤,一直……”
马庆的话止住了,他看到邵清背着一只大竹筐,往帐门这边走来。
山顶阳光充裕,每逢白日扎营休整,邵清定要去晒草药和白桑皮。
邵清进到帐中,觑到马庆的面色。
邵清有种奇怪的观感,这张丑脸的主人,似乎刚从一个美梦中醒来。他想掩饰自己对于梦境的贪婪回忆,但他的眼中,分明残留着欣悦与思念的痕迹。
马庆很快地低下头去。
这些时日,他一直避免与邵清有太多的目光碰触。
这个文质彬彬、话也不多的军中医官,对自己,的确像对宋军伤兵一样照料周至,不仅换药勤快,还会熬些内服汤剂让病患喝下去。
但不知为何,马庆总觉得,邵郎中看向自己的目光,在和气温煦之下,带着一点点参研的意味。
那并非来自医家对病人外表“望闻问切”的诊察,而是,似乎在读他的思想,他的心。
邵清背上的竹筐中,发出“当啷”的声响,金属碰撞之音。
刘阿豹一个激灵,起身去看。原来邵郎中背回来的,并非草药桑皮。
“我的弩!”
他惊喜道。
邵清将筐子卸下,向刘阿豹道:“我路过辎重那边,都是可以回庆州好好修的东西,但彼等运得不怎么上心,也不晓得像我的药材这样,一袋袋分好。你这架弩,我送去时明明用麻袋扎了的,今日一瞧,麻袋已破了好几处。我怕物件散了缺了,干脆讨了回来,你到庆州后自己送去军械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