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孟皇后毕竟无法预料数年后的情形,她此时尚不知,国朝之后最大的祸患并非章惇,而是蔡京。
姚欢踟蹰须臾,又问:“那官家呢?官家可应允小郑公子做驸马?”
孟皇后平静道:“官家似乎才想起,我有这么一门亲戚,看来当初舅舅和表兄因身着官服而无辜殁于民变的往事,国朝亦是忘了。不过,得知表姐夫已领职畿县县丞,官家倒未反对我关于驸马的提议,只说了一句,原本,他思量过,苏迨的儿子苏箕,可尚福庆。”
啊?
姚欢颇有些诧异。
赵煦这个死硬的变法派君王,竟愿意将心爱的公主嫁给苏轼的孙子?
孟皇后显然看懂了姚欢的目光,意味深长道:“苏学士,虽是宣仁太后在元祐年间安排给官家的讲筵老师,但他不似程颐那般古板,官家,当年还是爱听他授课的……”
姚欢品了品,也对,当皇帝和当爹,看人看事的角度未必一样。
当皇帝,对臣子的提拔与贬谪,皆以是否有利于自己的施政为出发点。
当爹,选女婿的时候,往往就去看对方的家风家教了。
话题既然引到苏家,姚欢遂向孟皇后请教绍圣初年苏轼、苏辙兄弟被贬南方的细节。
孟皇后盯着案几,目光落在方才为唐国公主母子和端王讲解的几帧画上。
“姚娘子,画山水,视点不同,画法亦不同。自山前望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望远山,谓之平远。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则有明有晦。深远之意,重重叠叠,平远之意,则飘飘缈缈。臣子看朝局、看天下,有时就如观者望山,位置与心境不同,所见所思亦不同。官家登基、宣仁高太后临朝时,二苏兄弟一同在京为官的时间并不长。虽然宣仁太后有意任用苏轼为宰相,但苏学士做了一阵官家的禁中老师后,很快请求外放州府为官。”
孟皇后以丹青作比,娓娓说起她所猜测的苏学士不愿勇攀宰执巅峰的原因。
元祐年间,苏轼刚刚被起复翰林承旨,就有御史贾易、御史中丞赵君锡,诬告苏轼在神宗帝晏驾时,曾作诗庆贺。
这二人举出的证据,乃苏轼所写的诗句:“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按照两位御史的攻讦之辞,君王大行,举世同悲,人臣更应“泣血哭号”苏轼竟然将哀信比作“好语”描述野花、鸟雀都闻之欣然的场景!如此行径,人臣之义何在?
姚欢对这个故事倒是第一次听说。
她微蹙眉头,向孟皇后道:“苏学士的诗中写,今岁仍逢大有年……大有年是指丰年。元丰末年,苏学士是在江南常州润州一带为官。彼处种植的粮食,主要是水稻。倘若是两熟稻,第一次收割时节应在六月以后。而神宗帝弃天下而去,是在元丰八年的三月。苏学士作这首诗,最早也应是五月底六月初吧?此时离先帝驾崩已过了三个月,官家早已继承大统,那些刀笔吏怎地不说,苏学士此诗是贺新帝登基、苏湖大熟、国运兴隆?”
孟皇后赞许地笑笑。此女果然不像市井中那些庸众,会被刀笔吏们放出的弹劾之论左右了判断力。
她懂得怀疑。
“娘子说得没错,苏学士这首诗,名为《归宜兴,题扬州竹西寺》恰是作于当年的夏日里。此诗,想来不过是为一次尽兴的游历而作,不料竟险些令苏学士再度身陷囹圄,好在宣仁太后斥责两位御史无中生有,此事方平息了。或许,这种还朝后无处不在的恶意,令苏学士对于在京为官已是意兴阑珊,他频频上奏,坚决请求外任。”
“哦,”姚欢垂目静思须臾,问皇后,“所以,其实整个元祐时期,苏学士主要任职于地方州府,并非元祐更化时的朝臣领袖。再者,民妇听闻,章惇虽素来是变法派,但他早年在乌台诗案时,还曾挺身而出,在神宗皇帝御前,为身陷囹圄的苏学士辩解,为何到了绍圣初年,章惇竟对已远离朝堂的苏学士,如此冷硬凶狠?”
孟皇后望向窗外那些被朔风卷起的落叶,缓缓道:“章惇此人,也未必天生阴毒。乌台诗案时的章惇,与绍圣初年时的章惇,所历全然不同。后者领受过整个元祐年间的凄凉命途,突然之间又回到人臣之极、手握影响君王生杀予夺之权时,怎么还会再心存恻隐?况且,苏学士为官几十年、每到一地都官声颇善,章惇乃用贬谪苏学士过岭南,来试探官家是否为了新法而不怕被指昏聩暴戾。”
姚欢默然。
她自然地联想到曾纬。
身逢此种朝局,曾纬选择进入仕途的手腕,以及进入仕途后的表现,也不算令人震惊。
毕竟,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男子中,有几人,能做到如苏颂这样精明而坚守底线?又有几人,能做到如苏轼这样,爱民的情感,比侍奉君王更炽烈呢?
孟皇后说完了苏轼,继续说苏辙。
“至于子由先生,他与其兄不同,进士及第后,始终身处宦场下僚。他哥哥已能做到站在前山观后山、明了云山深处的危险时,子由先生因为突登宰相之位,被一览众山小的错觉迷惑,于元祐末年试图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强硬反击绍述党,正好被章惇等人抓个正着,亦贬往筠州。”
姚欢若有所悟:“筠州在江西,未过大庾岭,比子瞻学士被贬的岭南,好些。看来章惇等人眼中,终究是子瞻学士声望更高,对子由相公的贬谪,不似其兄那般决绝。”
孟皇后看着姚欢,摇摇头:“并不尽然。”
她的声音低下来:“苏辙贬谪前,官居门下侍郎,宣仁太后曾命他查访一桩案子。此案涉及边军,苏辙为人谨慎,进展较缓,其间太后薨逝,他转为向官家奏报时,还提及,其兄苏轼赴任定州边关,亦发现相似情形。彼时乃元祐九年,可惜一个月后,官家就将年号改为绍圣,章惇这些变法派得势后,贬谪了苏辙,此案不了了之。但是,当年章惇要将苏辙与苏轼一同贬往岭南,官家却不同意,几易诏令,留苏辙在筠州,这些年让向太后赏赐苏辙女眷的宫中物品,也不算少。”
姚欢闻言,眼中毫无迟滞地泛上惊异之色。
涉及边军的案子?
她迅速地梳理了孟皇后话中的信息。
这位元祐皇后,看来的确颇受宣仁高太后器重,竟连副宰相领命暗查的事,都晓得。同时,皇后所言,再次证明,赵煦对于二苏的态度,和对其他元祐臣子的纯粹仇视态度,是不一样的。
目下是绍圣三年,若历史按着后世所记录的发展,再过半年,朝廷又会突然对苏轼、苏辙发难,将二苏再度往儋州和雷州贬谪。
这半年里,是又发生了什么触动新党神经的事吗?
触动的是谁?章惇还是二蔡? ……
庆州城。
圆月悬于中天,像这个世界上唯一光明的物体。
对于怀有秘密的夜行者来讲,月光有些太亮了。
但夜行者不能再等,他怕每一个新的白昼,都会带来变数。
马庆蜷缩在树后,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座小院。
弩手的视力总是超群,马庆借着月光,能看清柴门上残碎的缟素。
此景,或许解释了院落为何会荒芜。
家中的顶梁柱殁于疆场,妇孺只得另寻出路。
“这一路,老天也在眷顾我,没给我使绊子。”
马庆心道。
倘使面前的院落中仍住着人,他也不知如何用最安全的法子,取到自己要的东西。
挪到三更响过,马庆躬腰,循着树干墙垣的阴影,进了院子。
第265章 难受极了
马庆挖得很小心。
因为他知道,自己将先碰触到什么。
而这处墙角,他也是熟悉的。
庆州与西夏南边的城寨一样,春天时杏花开得特别旺。大约老天爷觉得人间这片土地太苦了,偶尔发些善心,给风沙暗沉的边关,添些生机的色彩。
姚家这堵墙外,就长了两棵高大的杏树。
从六七岁时像松鼠般灵巧地爬上枝桠间,到情窦初开后静静地立于树下说话,杏树见证了两个孩子从身体到精神的成长。
马庆不敢多去想,他怕心口太疼。
心疼会令人恍惚,便做不成什么事了。
一声幽微的“叮”音,马庆手中的铁镐,不出意料地碰到了似乎是陶罐的东西。
挖到了!
马庆的神经刚刚一松,却陡然觉得咽喉被一只铁钳般的手臂制住。
几乎同时,冰凉的利刃尖端顶住他左耳下的脖颈处。
“莫用铁镐伤我,我的刀会比你的铁镐更快。”
身后的人轻声道,仍是这些时日来惯常的沉静。
马庆被那手腕逼得只能仰头。
他盯着中天明月,报以同样平和的语气:“你待怎样?”
邵清问道:“你是姚家何人?”
马庆道:“你在说什么?”
邵清道:“进到庆州的第一天,你就深更半夜来姚家,为何?”
马庆反诘:“你又是何人?邵郎中,你不是大宋朝廷派到西军的医官么,怎地盯着这个院子?”
“我是姚娘子在京中的朋友。”
马庆微微一抖,却不说话。
邵清感到马庆绷紧的肩头似乎松弛了些,倏地收臂撤刀,退开三四步,将匕首横在自己胸前,对那个背影道:“你不说,那我来猜。你不是西夏的汉人,你本来就是宋人。”
马庆依然沉默,但他缓缓站起来,起身的同时,将手中铁镐轻轻放在脚边。
邵清顿了几息,又道:“刘阿豹的弩机,原是你所用。行军时有几日,刘阿豹出账看蹴鞠,我去晒药,你动过散弩,但只动了那个刻有歡字的断柄。若你只是要探得弩机关窍的夏人,为何不动其他部件?”
马庆终于回过身,看着邵清:“你做医官当真可惜了,眼力好,夜行无声,手上功夫还如此了得。真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郎中,你应该为朝廷做探子才是。”
邵清辨出对方口吻中的嘲讽,轻叹一声:“你其实不必藏着你的庆州口音。你,不止一次,睡着后,用庆州口音,唤过两个字,欢儿。”
马庆一怔,颓然地低头。
邵清侧耳听了听院外,并无异样。
他也将柳叶匕首放下,步到马庆身边,望向坑中。
“这是酒坛?”
“是,当年姚官人埋下的,说是等我俩成亲那日,这坛酒,必是庆州城最好的杏花酿。”
邵清道:“姚官人到京城的第二年,就过身了。”
马庆倏地抬眼盯着邵清,满脸疤痕在月夜里显出鬼怪般的恐怖,目光却透出凡人才拥有的关切之情。
“欢儿呢?她继母可有苛待她?她,嫁人了吗?”
“她姨母待她很好,我离开京城时,她没有定亲。”
邵清并不想被马庆的情绪牵着走,他很快回到主题:“你,半夜来此,就是看看故人埋下的酒?”
马庆咬了咬后牙槽,事已至此,瞒也瞒不得。
眼前此人,不是个好诓的。
他决定赌一把。
赌老天垂怜,未让他又遇见魑魅。
赌这个似乎有些不简单的邵郎中,实则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普通宋人。
马庆于是再次蹲下来,铁镐轻凿,抱出酒坛置于一边,往下复又挖了几层泥土,在细簌之音中扒开那块意料之中的油布。
撒了石灰粉的深坑里,露出一个不小的木匣。
马庆在木匣侧面的榫槽上拨弄一阵,拨通了机关,匣盖应声而启。
他仿佛捧豆腐似的,从匣中捧出一沓黄麻纸,估摸着足有几寸厚。
除了散页麻纸,还有一个簿子。
马庆从怀中掏出麻布兜,小心地将这些东西装进兜里,才把酒坛埋回去,盖好土层。
“我与你并无交情,就不请你饮这坛酒了。”
马庆对邵清冷冷道。
他挪了几步,靠在杏花树下坐了,才又开口:“因为这些东西,我阿父,还有阿父领着的几十个兄弟,在元祐八年的宋夏洪德城之战中,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冬夜寒气如冰,沁人骨肉。
马庆叙述往事的口吻并不激烈。
但那些关于京官勾连边臣边将、鱼肉底层军卒的细节,那份独自存活后一步步筹划着走向伸冤之路的韧性,令邵清震惊。
片刻前,终于确认马庆的身份如自己所猜测时,并非圣人的邵清,胸中多少还涌上一股关乎儿女情长的微妙妒意。
然而此际,他对马庆,只有怜意,以及怜意之下更为深厚的敬意。
五年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
他邵清在开封城,待了九年。他曾经以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使命,已是沉重苦楚的范式。
可与马庆所经历的五年相比,他邵清的九年,哪里难了?哪里苦了?
眼前这男人,是条汉子。
聆听的尾声,邵清略略犹豫,终究还是告诉马庆:“你背着这些凭据,去京城求见苏相公。可是,苏辙相公,两年前,就被贬往筠州了。”
马庆盯着邵清,短暂的瞬间里不知如何反应。
当年宋夏洪德城一战,他在伏击夏人的山坳里,因了父亲的警觉,侥幸逃过自己人的戕害灭口后,这些年,不是藏身于夏境内的小部落,就是在夏军的撞令郎里讨生活。为了避免引起怀疑,除了宋夏之间忽战忽和的情形,他从不敢打听旁的讯息。大宋朝堂激烈的新旧党争,又怎会如黄鹄迁徙,度越关山、主动传至大夏国的游牧部落与军营。
马庆努力不让自己的气息乱了方寸。
他抚了抚胸口那些环庆军军士为还高利贷而不得不写下的典妻状,那些关于父兄因修建回易商路而累毙于劳役的控诉状,以及那本账册。
“蔡京如今,所任何职?”
他问邵清。
“原本要任宰辅,因其弟蔡卞已备位曾布的西府,曾枢相反对蔡京出任执政官,天子只让他做了翰林院承旨。”
马庆冷笑道:“承旨,也是高管厚禄,对不对?那么,邓绾的嫡子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