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正要说邓洵武也将被官家看中、编修神宗皇帝的正史,忽地意识到什么。
马庆方才那句“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了郎中”警示了他。
邵清于是摇摇头道:“我只是朝廷的祗候郎中,中枢宰执或者清要之外的朝官们,我并不太清楚。”
马庆仰头,望着清辉如玉的冬月:“洪德城之战过去数年,我如今面目全非,鲜有人识得。既已在环庆,我去寻了邓绾那庶出的儿子邓洵谦出来,手刃那厮,亦总有法子。但如此,终究只是徒逞一时之快。邓洵谦死了,蔡家和邓家必定正好将龌龊事都推到邓家这个庶子身上。”
邵清暗道,他身负血仇,行事仍算得冷静,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邵清瞥了一眼埋有酒坛的地面,对马庆道:“苏轼的次子、苏辙的侄儿,苏迨,留在开封。你此行东去,可计议一番。”
马庆默了默,道:“我到京城后,想见见欢儿。邵郎中,我是夏人俘虏之身,届时必与那些党项贵人一样,被囿于驿馆。你能否,帮我传音于她。”
邵清问:“你,想带她离开吗?”
“不,”马庆道,“即使沉冤得昭,我与她,也无法再续姻缘。我要回西边去,我没有骗你们,我确实已娶了党项女子。”
邵清道:“今早入城,你盯着街市上卖鸠车和磨喝乐泥娃的摊子看。你,做父亲了?”
马庆点头。
这位邵郎中的洞察力确实了得。
但他马庆,也不是木疙瘩。
欢儿的朋友?
寻常朋友,怎会这般急于弄清原委?
姚家宅子易主多年,寻常朋友,随军行到此地,会对这宅子如此熟悉?
寻常朋友,久居千里外的京城,会明敏于庆州口音的“欢儿”二字?
马庆俯下身,将坑边的铁镐揣进怀里,又走了几步,捡起柳叶刀,递还给邵清。
但他心里,难受极了。
第266章 小的给曾官人出个主意吧
凛冬前,曾纬搬进了舅舅魏泰的襄园。
除了侍妾晴荷,魏夫人又拨了些仆婢给曾纬用去。
魏夫人通过长子曾缇,试探了几次曾布对此的反应。曾布只说知道了,却另起了话头,道是三子曾纡,这些年来幕职州县,每回考功甚佳,颇有当年苏颂之子苏嘉的官声,天子在政事堂里主动与章惇提出,让吏部选曾纡回来,在户部领个差遣。
曾缇想着,三弟能回京,与父亲没有拦着四弟带人住出去一样,都是彰显慈父情怀的好消息,遂巴巴地来给母亲汇报。
魏夫人叹气:阖府上下都是人精,独独大郎曾缇有几分憨气,竟看不出来,自己的父亲是准备将曾纡弄回来,替代曾纬做帮手,和章惇二蔡斗呢。
要说这三郎曾纡,虽也是魏夫人肚皮里出来的,其实并不招魏夫人喜欢。
曾纡打小,听母亲教授诗词时,就流露出不屑馆阁靡丽词风的主张,只崇拜伯父曾巩的文章,赞其构架严谨、言之有物,又如波泽春涨、载舟之水。
魏夫人于文学上十分自负,便是夫兄曾巩那样的文坛高士,亦未放在眼里过。不想曾纡竟屡屡和自己唱反调。其后,曾纡又在父亲与张玉妍的事上,反对母亲将张氏随便找个小厮配了的主意。
魏夫人想到这府里头,曾布薄情,曾缇木讷,曾纡更是从未顺过自己的意。
一时之间,她看曾府的高门深院,便如埋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坟茔般,倏地起了念头,要搬去襄园,与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曾纬同住。
曾纬晓得后,反过来劝阻母亲:“父亲、三兄和自己的仕途都还在往上走,堂堂枢相嫡妻、京城名气响当当的词坛领袖,若忽地离开曾府,只怕外头飞语要铺天盖地。”
魏夫人想想有理。
毕竟,这个动辄要论一论君子小人标准的朝廷,历来最是强调臣宦的德馨家宁。
哄顺了母亲的脾气,曾纬才开始吐露一则关乎自己前程的新讯息——蔡京想招自己为婿。
魏夫人初时的惊讶过后,冷静地思量了一回,对儿子道:“当年晏殊知应天府,招了富弼做婿。他二人亦是先做师生,再做翁婿,又同朝为相,倒也是一段佳话。”
母亲这个反应,在曾纬意料之中。
当初同意自己娶小门小户的欢儿,如今支持自己去做蔡大学士的佳婿,说到底都是因为舐犊情深。
母亲对自己的爱,远在对其他姓曾的儿子们之上,他曾纬是有把握的。
母亲明白他怀有宰臣大志,定是想着,指望岳家,亦不失为一条好路。
只听母亲又道:“如今蔡卞在中书,蔡京升翰林承旨,他二人都还不到五十岁,看着是听命于章惇,其实兄弟齐心、将章惇这独相挤走,亦非难事。国朝的首相之位,我看迟早是蔡家的。你且待我想一想,这桩姻缘,怎地过了你父亲那一关。大不了,从向太后处,寻寻法子,看太后能否出面,命你父亲允婚。”
曾纬奇道:“怎好去求向太后?她不喜蔡学士。”
魏夫人脸一沉,不悦道:“又是张玉妍告诉你的后宫风向?她算个什么内廷帝师,真以为自己无所不知?蔡京早在元丰年间,就与向宗回、向宗良兄弟交好。这俩人,皆是向太后嫡亲的兄弟。神宗帝还在位时,你姑姑嫁与向家的侄儿,我常进宫,向家、蔡家的夫人们俱在,向皇后待她们亲得很。如今,她成了向太后,对章惇是真恨,因为章惇依附朱太妃。但对蔡京,向太后不过是明里跟着朝堂那些元祐旧臣骂几句,实则并不厌他。”
曾纬细思,暗骂自己傻。
入冬后,官家抱恙多次,向太后不免紧张。万一官家真的年轻轻弃天下而去,向太后自是要扶端王赵佶上位的。章惇交好朱太妃和刘贵妃,蔡京蔡攸父子如今则与端王过从甚密,向太后怎会真的对蔡家厌弃?
女人们精明做戏的功力,不逊于朝堂老臣。
又比方母亲与张尚仪之间……
曾纬今日蓦地意识到,这两个妇人,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他情人,最近都在为他的前程奔忙,又都在他面前攻讦过对方。
曾纬不免觉得好笑。
当初争夺父亲曾布的心,如今争夺起他的心来。
然而,曾纬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也不是每个女子的心,他都能一赢到底的。 ……
申时末,张阿四恭恭敬敬地立在襄园门口。
没多久,简雅厚实的乌木门开了,曾纬风姿卓然、步履潇洒地,送客出来。
国史院编修官邓洵武,裁造院监蔡攸,今日都来襄园,观赏官家赐给曾纬品鉴几月的山水画,郭熙的《双松水阁图》
张阿四一见,忙麻溜儿地招呼自己带来的几个兵卒,去将巷口摆着浆水摊的小贩赶开,好让贵客们的马车畅通无碍地行到大街上。
蔡攸盯着张阿四:“咦,你这小校,这般机灵麻利,怎地倒像专门给曾御史府上办差似的?”
张阿四殷殷道:“小的调来本厢半年,这条巷中的贵人们,对小的都很照应。原本巷口不许设摊,但小的看百姓可怜,不忍一时就轰走。今日曾御史设宴,小的自要侍候在襄园门口,官人们启程回府时,小的就能即刻命人疏通道路,不好阻塞了官人们的大车。”
站在蔡攸身边的邓洵武,亦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几眼张阿四,扭头与蔡攸道:“大郎,莫看他年轻,你我天天进出皇城,见到的殿前诸班直军校,也没几个有他这般好眼色的。”
邓洵武今年已快四十岁,其父邓绾和蔡卞、蔡京一样,都是王安石的门徒。就算邓、蔡两家没有合着伙儿在边关放贷的交情,四十岁的邓洵武,仍将自己视作蔡攸的平辈,对这个才二十岁的蔡京长子,说话十分客气。
曾纬这些时日,诸多衡量盘划,已决定去做蔡家的女婿,故而在同文馆尽听蔡京调遣,在闲暇时常与蔡攸交游,还经了蔡攸的引见,同邓洵武热络起来。
曾纬知邓家有边臣渊源,邓洵武不仅有个庶出的弟弟扎根环庆,另有堂弟因了军功,如今在殿前司供职。
他遂指着张阿四,向邓洵武打趣道:“邓舍人这般看中他,不如向令弟举荐他入殿前诸班直?”
殿前司,乃大宋禁军“三衙”之一。
殿前司下头,又分为殿前诸班直、殿前诸军。
“殿前诸班直”是天子禁宫的卫戍警卫部队,“殿前诸军”则只是驻扎开封城的禁军。
因此,曾纬所说的诸班直,比张阿四目前所在的诸军,地位高得多。
却见邓洵武作势将脸一虎,对曾纬嗔道:“四郎莫再乱喊,什么舍人不舍人的,愚兄目下可是遵了官家诏令,一心为先帝修史。”
因了蔡卞、蔡京的关系,埋头修史的邓洵武,最近再次进入官家的视野,被单独诏对了几次,朝中传闻赵煦要升他做中书舍人,故而曾纬今日于这家宴喝酒的私下场合,早一叠声地叫了好几次邓舍人。
待马车和仆从们走远了,曾纬回过身来,淡淡对张阿四道:“进屋与我说话吧。”
张阿四屁颠颠跟着曾纬来到院中,禀道:“小的在竹林街很有几个相熟的禁军弟兄,我家欢姐……哦不,姚娘子最是好心肠,平素常招呼他们进屋吃炊饼饮浆水。”
曾纬打断他:“废话少说些。”
“是,是,”张阿四继续道,“邵家那个姓叶的小养娘,确实常去找姚娘子,但二人都是去后屋说话,外头人听不见。”
曾纬黑了脸,又问:“她平日里,与旁的男子打交道吗?”
张阿四眼珠转了转,道:“官人,小的斗胆说一句,如樊楼东家的三公子之流,姚娘子岂会看得上?开封县那个帮她雇人养虾的王犁刀,更不可能入得了姚娘子的眼。”
“那你觉得,待邵清回来,你家欢姐儿看得上他吗?”
张阿四端出十分诚恳的溜须拍马面孔:“姓邵的,给官人你提鞋都不配。”
曾纬鼻子里哼一声:“你莫小瞧了姓邵的,他对欢儿淫心不死,又擅徐徐图之的门道。”
张阿四道:“他徐徐,官人就快快,官人捷足先登,他还图个屁。”
曾纬剜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你家欢姐儿是个性子烈的,我不是与你说过,上回她不愿意。”
张阿四促狭一笑,道:“小的给官人出个主意吧。”
“嗯?什么主意?”
“方才那位邓官人,他家中兄弟,不是管着殿前司么?”
第267章 高兴不过三秒
开封城再是繁华,平民人家到了冬天也是用不起炭盆的。
姚欢在被窝里打了大半夜哆嗦,凌晨起来生火时,见到院子里果然落了一层薄雪。
卯初,上朝的大臣们陆续来吃早饭。
他们发现了新鲜玩意儿。
“姚娘子,这香炉似的,是什么炊具?”
有人好奇地问。
姚欢给诸位官老爷倒完热咖啡,将他们瞩目的那物件,从边几上挪到饭桌中央,笑吟吟道:“这是冰滴壶。”
众人但见这壶,乍看像香炉,实则复杂得多。
一共三层。上层是一个汤婆子似的瓷瓮,里头装满水,水中泡着冰块。
中间一个四面通透的黄铜扁球,又嵌套着一只小铜壶,壶中装满了烘好又研磨细腻的焦褐色胡豆粉粒,壶上凌空隔着一块白物,既似绢帛又似宣纸。
最下层则是个瓷瓶,接住豆汁。
来吃早饭的朝臣中,有工部的人。
到底理科男出身,业务素质过硬,无需姚欢多解释,工部这位老爷,已一面啃着馒头,一面好为人师地说叨起来。
“老夫看明白了,这冰水自瓮壶口落下,渗透滤纸时,滴速见缓,能与胡豆相融许久,渐渐引出胡豆的香汁。豆汁再落至最末层的瓷瓶。”
“胡豆不是煮来饮的么,为何要这般麻烦?”
另一个朝臣喝了口手中热咖啡,问道。
嗯,好问题,理科男一愣,看向姚欢。
姚欢恭敬道:“各位官人,喝胡豆饮子,就像喝茶,也可为了解渴暖胃,也可只为细品就中风味。胡豆浅浅烘了,大份量熬煮,又热又香,大雪天气来一杯,甚好。而这冰滴法呢,慢是慢了许多,萃出的量也少,但因整个过程低温寒凉,豆汁便没有丝毫的涩味,十分宜人。诸位尝尝吧。”
姚欢言罢,招呼小玥儿,端出一溜花骨朵儿似的酒盅,取来昨日于低温中萃好的冰滴咖啡,斟在小盅里,奉给众人尝尝。
虽是数九寒天,但冰滴咖啡本就不是让人一饮而尽的,无伤脾胃。
众人依了姚欢的建议,细细啜来,感受咖啡涩味尽去后,在舌尖盘旋的滑顺清醇。
姚欢又道:“此物恰合冬季品味。诸公可听过冰壶珍?太宗时的苏易简苏公,有一回在隆冬时节烫酒痛饮,酩酊后但觉口中不适,遂去寻了屋外腌菜坛子里的冰凉汁水来喝,谓之冰壶珍。这冰滴法制出的胡豆饮子,亦有醒酒之功。并且,这个季节,极易得冰。诸公白日里在衙署公务时,也可将这冰滴壶置于屋中窗台处,任其自滴。滴满半瓶后,于炭盆边,一面缓悠悠地品咂,一面阅看公文,岂不美哉?”
姚欢说着,朝小玥儿使个眼色。
小玥儿忙上前,一脸天真赤子的笑容,跟开了直播似地,背诵姚欢教她的话术,向方才那工部的臣僚道:“大官人买一台冰滴壶吧,只要两贯钱,买不来吃亏,买不来上当。买就送二十张滤纸,一袋昨才烘好的豆子。滤纸和豆子用完了,再来俺们店里买便是,滤纸每片五文,可用三天,豆子每袋五十文,可滴十盅。”
这些朝臣,虽非月入几百贯的宰相级别,俸禄也着实不低,衙门和家中常备的烹茶工具,一套都要十来贯,不过小半个月薪水而已。
两贯实在不算什么大钱,没得在这一对如花似玉的主仆跟前折了大老爷们儿的面子。
工部那人于是爽快道:“好,那老夫就捧一台走,回头让家仆送钱来。对了,你们说的这滤纸,什么做的?”
姚欢禀道:“回大官人,小店的左邻右舍,都是文房四宝店。滤豆汁不是画画,用不着徽州池州那般好的纸品,民妇寻了一家蜀地来的,试制出这经络扎实、不易洇水软塌的,价钱也费不得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