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对曾家这位曾经的婢女、如今的侍妾,本无甚恶感,一个命不由己、听候差遣的普通人而已。至于这姑娘将来会不会成长为曾纬家中宅斗嫡妻的一把好手,如今跟她姚欢有什么关系?
晴荷见姚欢言语客气有礼,神情面貌亦无劫后余生的憔悴模样儿,心里头可真不是个滋味。
不同人,就是不同命啊。自己在短短半月间,命途就起了大变故,还不是拜这姚娘子所赐?
晴荷以往与姚欢打交道,总是放下大户人家掌院婢女的架子。她也真心盼着姚欢和四郎做鸳鸯,毕竟一个娘家没什么倚仗的主母,好伺候些。
可姚娘子对四郎,竟是从愿意到不愿意,为何呀!
就算做个外室,那也是能住在襄园大屋里的外室,开封城里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运道!
晴荷继而又想,倘若那日姚欢从了四郎,四郎怎会再为了让她回心转意而去托殿前司办事,又怎会把自己转送给姓邓的做妾。
邓洵武已过中年,相貌甚陋,与四郎简直是云泥之别。且家中嫡妻显然暴躁好妒,否则昨晚在榻上云雨后,邓洵武也不会再三叮嘱她,今日拿钱来买首饰后、在宅中千万不要戴。
几个念头反复兜转间,晴荷越想越怒。
给四郎出主意的张阿四,能得不少赏钱。给四郎运作殿前司禁军出面的邓洵武,能得一个年轻如花的小妾。四郎,能得姚娘子回心转意。
是的,她晴荷在此事中,才是唯一的受害者。
自己进邓府后,出门一趟不容易,再要得了与姚欢见面的机会,可就难了。自己那日,原是偷听到阿四那贱胚献计,四郎如何晓得是她晴荷说与姚娘子的?晓得了又能打杀她不成,邓洵武这半老头子,可正是对她新鲜的时候。
晴荷想到此,将牙一咬、心一横。
她佯作赧意道:“姚娘子,晴荷如今,是邓公的妾。”
姚欢有些懵,什么邓公?
晴荷垂了眉眼,拿起案上一只如意黄金玛瑙簪子:“就是朝廷秘书省的邓洵武邓公,现下正遵了官家之令,为先帝修史。”
“邓——洵——武。”
姚欢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好熟悉啊,她很快想起来,这人应与二蔡一个阵营的,往后几年应是青云直上,从舍人做到了中书侍郎那样副宰相的位子。
曾纬投了蔡京门下,想来自也与这邓洵武结交。
姚欢这么一顺,倒也不惊讶,只是不知怎么继续和晴荷尬聊。
你给曾府还是给邓府做妾,你喜欢就好。
晴荷抬眼看着姚欢,也懒得斟酌词句,只嫣然一笑道:“半月前,四郎要托邓公在殿前司的族兄办一桩事,邓公欣然应允,便向四郎讨了我去。”
姚欢本不耐烦听官员们之间拿小妾换利益的腌臜事,但“殿前司”三个字陡然入耳,她不由面色一滞。
第271章 痛斥
戌亥之交,下雪了。
腊月里的雪不是小打小闹,片刻间,就在台阶上积起一层毡毯。
张阿四抱着肩膀在墙边跺脚,边跺边骂“鬼天气”
他更想骂曾纬。
这个时辰,天又黑、雪又大,曾官人还不回宅,是化在竹林街饭铺的温柔乡里了么!
张阿四骂归骂,但再冷也得守着。
俗话讲,送佛送到西边,侍主侍到天明。
哪有主人那头还没传来重归旧好的准信,奴儿就先回去睡觉的?
张阿四明白,自己这样投胎到赤贫人家、尘土泥坑里挣上来的草民,必须抓住老天赏的每一次几会。
和曾纬比,自己之前抱上大腿的那个禁军指挥使,算个屁。
大宋历来,人臣巅峰的都是官。
张阿四平日里身在禁军、心在朝堂,最是喜欢钻营各处打听朝堂动向。他晓得如今局势,台谏中的青袍郎君们,极受官家器重。
更令他心花怒放的是,曾纬有一回高兴了,拍着他的肩头道:“阿四,你像高俅,机灵懂事,主意多,又谋了禁军里的差事。高鹞子如今跟了端王,我不好挖端王的墙角,提携着你也是一样的。”
张阿四冻得打哆嗦,胸膛里却热烘烘的。
他正做着出人头地的大梦,只听巷口马车铃儿响。
曾大官人总算回来了。
确切地说,不是自己骑着骏马、风姿翩翩地回来的。
而是教酒家雇了大车、派伙计送回来的。
张阿四唬一跳,忙抢上几步去拍襄园的门,又急急地回身去接住人,小心地将他扶进府里去。
丫鬟家仆见状,也纷纷簇拥过来。
一身酒气的曾纬看清楚架着自己的是张阿四,突然暴怒,挣脱他,一脚将他踹在雪地上。
“你个蠢货,出的馊主意!”
曾纬平日里喜欢蹴鞠,这一脚当真如劲射网门般,踢得十分用力。
张阿四被踹出去快两丈远,狗啃泥似地趴在薄雪里,哎呦哎呦地惨呼。
曾纬上去又踢他一脚。
张阿四勉力抬起脖颈,半求半哄道:“曾官人,可是殿前司那边办事不着力?官人要出气在小人的身上,将小人的命拿去,都使得,但须让小的死个明白呐”
曾纬正在气头上,哪里能好好说话,大着舌头、乌里麻里地咕哝一通“她这么快就知晓是我找的人”、“她越发看低了我”
总而言之一腔怨怒都得发泄出来,眼前的张阿四最适合做沙袋。
曾纬还待打骂,家仆怕他喝醉了浑身出汗,在院里教西北风吹了,恐要害一场大伤寒,遂你抱肩膀、我架胳膊的,将自家这分外金贵的四郎拥进屋去。
乱了一通后,才出来个壮实小厮,将雪地上怏怏坐着的那个,轰出院去。
水气氤氲。
被婢子喂了两碗醒酒汤后,仍醉得发晕的曾纬,浸在木桶里,双颊通红,目光迷离。
他根本不晓得自己今晚在酒楼雅座里独饮了多少杯,但画面再往前推,姚欢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说出的话,他却记得清楚。
他今日下值后去竹林街,李师师和徐好好果然告诉他姚欢回城了,只又出门办事。
他于是耐心地等,等到暮色渐至,姚欢回来了。
姚欢径直往灶间走。
曾纬放低身段,追上去。
“欢儿,你怎地,没瞧见我一般。”
“因为我眼瞎。”
“你这是何意?”
“我眼瞎,瞧不出男子的好坏。对,我好像眼瞎了千年。曾御史,你这一回的所作所为,你自编自演一出拙劣的戏码,比上次在襄园撕我衣衫、要对我用强,还让我作呕。”
“谁说与你听的?”
“曾御史,你好像一点也不惭愧,而只关心戏怎么演砸了。你身上穿的官袍,你食的俸禄,都是哪里来的?你为了让我感激你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就毫不在意那些十冬腊月被禁军赶出屋子的农人。”
“曾御史,哦对了,还有不知道哪个或者哪几个与你交好、为你助演的大官人,你们读书、科举、穿上绿袍、再努力让绿色变红变紫,就是为了随心所欲地做这样的勾当?”
“曾御史,你们是不是很享受这种,我让你哭你就得哭、我让你笑你才能笑的威风派头?你今天为了骗取一个普通女子的感恩戴德,竟能公器私用到这般地步,那么明天,过几年,过十几年,等你坐上宰相位子的那一天,你是不是觉得,翻云覆雨、加膝坠渊、乃至生杀予夺,都不过是你一个念头、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而根本不必考虑是非曲直,更不必考虑芸芸蝼蚁的死活?”
“曾御史,我,如今仍是个微小的布衣,但我,不是从前那个姚娘子。你为官能否三省吾身、不陷党争、风清气正,我没本事也没兴趣去管。只是,你从今天起,离我,离我的店,离我乡下的田,最好远一点,否则,我攒了钱请人写话本、写杂剧,城中东南西北的瓦子演去,分上下场,襄园的故事一场,开封县的故事一场。蔡京与宫中内侍合伙占人祖屋的丑事,瓦子都能演,你我之间的事,伶人们不敢演?我不怕丢人,我没错我丢什么人?曾御史,要不要试试?”
那一刻,曾纬简直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气恼自己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所做的一切,救她命,给她心,为她与自己创造一个隐秘的、但可以无视贞节牌坊的城中桃源,令她不必操劳就能锦衣玉食,而她呢,最后,就像司马光附体了一般,滔滔不绝对自己发表了这样一篇控诉的檄,还以威胁结尾。
她平日里连诗都背不得半首,连词都写不出几句,竟然,在今日,能大段大段地出口成章。
她是有多么厌恶我?
她是有多么自视为道德高士?
曾纬在那狭小的灶间里,看着窗外透入的最后几丝夕晖,映着对面那女子的眼睛。
然后,天完全黑了,但女子的眼睛已然透出灼灼之光,逼视着他。
曾纬不知怎地,觉得这目光,即使与襄园那个夜晚所见相比,也透出浑然不同的骇绝之意。
原来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
曾纬想到姚欢最后那几句威胁之语,天灵盖仿佛嗡嗡作响。
她若言出必行,让满城的艺人嘴皮翻飞他曾纬刚刚铺陈开的风光霁月的仕途,莫不是真要戛然而止?
曾纬与姚欢对视一阵,“你”了好几回,终究“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他半是浑噩半是清醒地逃离竹林街,随便撞进一家大酒楼,好歹仍晓得自己身上穿着官袍,须忌讳些,遂要了个雅间,独自喝到夜深。
此刻,曾纬靠在木桶壁上,被沐浴之水包围,似乎才因身体上最为浅白直接的松弛,而渐渐缓过神来。
但旋即,他抬手捞起水面上的木瓢,向侍立桶边的小婢女身上扔去。
“你和这瓢一样,是木头吗?水冷了,不晓得再兑些热的进来?”
小婢女惶然,忙去角落中提桶来加水。
若是晴荷在屋里,哪会这样做事!
曾纬想到晴荷,胸中不免升起另一股忿忿。
邓洵武这个邪慝小人、斯败类,明知晴荷是魏夫人许给爱子的第一个侍妾,他也敢直接开口要!
晴荷,晴荷
他这一回,真是折损大了!
曾纬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到深深的挫败。
与襄园仅仅相隔三四里路,就已经到了开封东面的外城。
低矮歪斜的茅草房,连成一片,拥挤不堪。
此处是京城禁军的营舍。
开封城十万禁军,其中绝大多数,只能住这样的房子。
张阿四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巴掌大的破屋里,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从阴影里起身来迎她。
这是姚欢魂穿的原身姚家长女的继母,姚汝舟的生母,柳氏。
柳氏偷卖姚家祖宅、跟着同乡姘头跑了没多久,那男人便把脸一抹,从情郎变成了妖怪,独吞银钱不说,还佯作欠了赌债,将柳氏卖给一处叫作“逍遥洞”的皮肉生意暗场。
张阿四一伙底层军卒去逛那窑子时,遇到柳氏,心里盘算一番,便凑钱将她赎了出来。
柳氏虽比张阿四大了十岁,还生过娃儿,却仍盘靓条顺,招人得很。他两个干柴烈火,姘居在了一处。
柳氏扶张阿四在榻上躺下,问道:“雪大摔的?”
张阿四恨恨道:“摔了,但不是因为下雪。这一摔,原本指望的大赏钱,也没了。”
第272章 继母柳氏
张阿四一面揉着屁股,一面三言并作两语,将原委说了。
柳氏忿忿道:“这丫头没一头撞死,好像变得更不好对付了。不过,从前在庆州,我刚进她姚家的门,就觉得,她看着柔弱,其实精得很。”
张阿四道:“那她去年出嫁曾府的当日,还惶惶然要寻短见?”
柳氏“哧”了一声:“没准就是她破釜沉舟的法子。她才没想去死,只是闹大些。”
因又恨道:“若不是那场大闹,我怎会怕她和她姨母仗着风声势头来讨要家产,也就不会听信我那相好的……不对,那畜生的话,急急地卖了屋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
张阿四不揉屁股了,舔着脸凑上去,抓起柳氏的手:“我的好阿姊,莫去想陈年烂谷子事了,你如今的相好儿,是我。”
“你好个屁,”柳氏嗔怨他,“你给曾家公子出的什么馊点子!我那日就与你说过,屋后拉屎天不亮的么?如此大的阵仗,任哪一路的人里跳出一个来,多一句嘴,事情就得败露。曾公子也是个没脑子的,怎就信了你。”
张阿四郁郁辩解:“我出此策,也也是想着,没准你家姚大姐儿,能上钩呢。她若最后还是投进姓曾的男儿的怀里,就算是做个别宅妇,对你当初将她嫁去曾府的怨恨,应也能烟消云散吧。到时候,我再帮你们说合说合,让你也带着汝舟住去宅子里,一来帮衬着姚大姐儿与曾公子将来的嫡妻争宠,二来汝舟傍上这么个年轻有为的姊夫,出人头地也便宜许多不是?我听说书的讲过,大汉时候的卫青卫侯爷,就是靠姊妹给皇帝做妾,才得了领兵挣功名的机会……”
柳氏听这后生,一句话里倒有大半句都是为她母子的前程思量,面色登时缓和了些。
她低头想了一回,道:“此番倒也不算白干,至少晓得了两桩事,曾公子的确没沾上欢姐儿的身子,而那臭丫头呢,装腔作势摆谱得厉害。敬酒不吃,那就给她吃罚酒。你我二人想个法子,干脆将她直接送到曾公子的嘴边去。”
张阿四盯着她:“如此……对欢姐儿也太……不地道了吧?”
张阿四的确是个鼠辈,可毕竟由沈馥之雇了好几年。初时依着饭食行的规矩,不能领薪水,但沈馥之除了不破行规外,吃穿上对他十分大方。半大孩子,吃穷老子,那时候他刚十三四岁,沈馥之都是尽着他吃猪杂、吃汤饼,春夏秋冬的,也给做鞋做衣裳。
沈馥之在世上,只有姚欢这一个血浓于水的晚辈,张阿四觉得,自己之前的点子再馊,至少没想到强逼姚欢。
哄骗和用强,是两码事,老天应该不会因为前者,而拿雷劈他。
蝇营狗苟之人,其实不少,都怕被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