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姚欢说到此处,觉得自己再怎样克制,周身也好像热了起来。
  她最初来到这个时空之际,的确只想着安身立命、攒点钱搬去南方。
  但这日子,过着过着,就不一样了。
  当你成为投入大海的一滴水时,便再也无法与汹涌的浪涛划清界限。
  这个晌午,姚欢离开后,贺咏沉默许久,才向邵清开口道:“她,变了许多。”
  邵清道:“女子善谋而意志坚韧,是好事。”
  贺咏盯着邵清:“但那日,若无你营救,她也难逃一劫。”
  贺咏顿了顿,越发诚恳道:“邵兄,她再能干,终究还是个年轻娘子,请你,照顾她。”
  邵清看了看桌上那一对被喝光了咖啡的竹筒,淡淡笑道:“只要她愿意。”
  又补充道:“她若现下不是那么愿意,我便等。”
  贺咏心头一热,仿佛淤积心底几年的愧疚之结,忽地被人打开了。
  他的眉头舒展片刻,却又往回拧了拧。
  “那个柳氏和沈家原来的雇工,不能轻饶。”
  邵清眯了眯眼睛:“唔,以直报怨,才是正道。姚娘子她,也未必软弱,只是暂且没空理会罢了。我这几日从都亭驿下值后,去丽园坊看过。我想到一个法子,或可试试。”
  ……
  腊月里,天完全擦黑,也才不过酉中时分。
  柳氏轻轻地打开自家院子的大门,先定睛细瞧,门板外侧和门槛处,是否糊满了大粪。
  还好,许是今日雪着实下得大了些,义愤填膺的街坊邻里也窝在家中,顾不得像前几日那般,来往她宅门口泼撒便溺了。
  自从沈馥之雇的杂剧班子在丽园坊大演特演,柳氏白日里只要一出来,就有半大娃娃冲她扔烂菜帮子、撒灶灰、抛狗屎,虽不至像石块那般会伤人,污了发髻衣服,也教她狼狈不堪。
  就算她暂时不顾满身污秽,来到巷口街边,欲要采买粮米肉菜时,却无人肯卖她。
  她再走远些试试,然而行了好几个坊,精力充沛的娃娃们依然跟着她,手上没有“弹药”了,嘴里仍能叽叽喳喳地向货郎店主们宣扬,这是个蛇蝎心肠的恶妇,让她没吃没喝才是替天行道。
  柳氏被弄得精疲力竭,想逃去张阿四的禁军营房住,又舍不得自己已经花了赁钱的舒服院子。
  她只得熬到夜幕降临,才溜出家门,冒着严寒、哆嗦着一身娇肉软骨,走上足足小半个时辰,去御街附近背些吃食回来。
  然而今夜,运气来了。
  她才走到隔壁坊口,就见到对面汴河的一座小桥边,支着个摊子,隐约两个裹着厚厚稻草外壳的大陶缸,木杆子挑着的气死风灯笼上,歪歪扭扭的“馉饳”两个字,显然是卖点心的。
  柳氏走过去,见那摊主竟也是个年轻妇人。
  妇人虽粗眉黄脸,一副疲惫枯槁之色,但她抬眼瞧见柳氏,立时热情招呼道:“娘子可要吃馉饳?”
  柳氏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连价也不问了,直接道:“打一碗来。”
  妇人殷殷地应了,揭开陶缸盖子,盛了满满一碗,端给柳氏。
  柳氏狼吞虎咽吃下,胃里保暖了,顿觉仿如从蛮荒之境回到人间。
  “你这馉饳的汤头还真好吃。”
  “谢娘子夸赞,俺家在鱼市有亲戚,每日里去买了各样鱼骨,翌日三更天便起来熬的呐。”
  “你住哪坊,怎地从前没见过你?”
  “住在御街东头,这一阵被几个也是卖馉饳的外来户合伙欺负,俺就只能往西边来做营生。”
  妇人说到此处,忽然口吻一变,探询地问柳氏:“娘子,俺们做饭食小买卖的,手脚最是勤快利索,娘子如果不便出门,可要俺每日送吃的到府上?”
  柳氏盯着她:“我怎地不便出门了?”
  妇人怯怯:“俺虽昨日才到贵宝地,但,看见了娘子所受的委屈。俺也不晓得什么,只是想挣些辛苦钱。”
  柳氏忖了忖,道:“那你明日起,戌时以后给我送吃的。丽园坊最里头,门口有花圃的那家,便是我的宅子。”
  妇人露出喜色:“好嘞。”
 
 
第284章 以直报怨(下)
  夏人李寻欢将军,很郁闷。
  他向贺咏道:“马庆,和章捷打仗打输了,本将服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过几日本将要去听他们皇帝教训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们夏人也是人,可以当俘虏,不能当和尚哪。你去同驿丞说说,本将要女人。”
  贺咏出驿站两三趟,回来说了开封城华美富庶、伎馆林立的情形,将这李将军心底的火儿点燃了。
  此刻,听李寻欢嚷嚷,贺咏安抚道:“贵人,此事前几日,小的就与驿丞问了,驿丞也无法。辽宋息战已百年,辽使来京,鸿胪寺那边确实有歌舞女伎,送入辽使下榻处。吾等是夏人……”
  李寻欢还要发脾气,贺咏忙接着出主意:“贵人看,这样可好?小的向晚时分,想法儿再出去跑跑腿,打探打探这都亭驿附近,可有好去处。宋人皇帝不给,吾等将驿丞打点了,自己去寻个乐。”
  “好。本将又不是出不起金银。”
  李寻欢嘟囔着,悻悻地捡起锦榻上那卷《新五代史》
  宋人这国子监官印的刻本,当真精美异常。可是,李大将军收集宋刻本,主要目的还是回西夏朋友圈显摆,谈不上真的热爱,手上的几本宋书,他看着看着,就不剩几两兴致。
  那些筋骨遒劲的柳体字,哪有女子们柔软的腰肢好看。
  就像素食做得再好,生而为人,也不能没肉吃呐。    ……
  丽园坊深处。
  柳氏白日出门就挨整,买不了吃食,自也弄不来柴禾。
  连前一夜问那馉饳妇人手里买的羊油菘菜馒头,也没法开火灶热一热。
  她只能啃冷馒头,就着井水吞了。
  馒头冷了像土疙瘩,羊油冷了更是又腻又骚,柳氏吃得直打恶心。
  她不由恨得牙痒,当年在庆州遇到夏蛮子围城时,也没这般苦过,好歹还有柴火烧些热水来。
  她跑到小院里,正要对着铅灰色的阴沉天空呜哩哇啦发泄一通,却见院外的几棵槐树上,爬了几个八九岁的臭小子,竟居高临下,往墙内撒纸钱。
  一面撒一面唱:“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紧接着又换一句歌词:“为非作歹如柳氏,故人鬼魂找上门。”
  柳氏简直要疯了。
  她狠狠地去踩那地上的纸钱,忽又觉得背后汗毛倒竖,琢磨琢磨“故人鬼魂”四个字,越想越心惊。
  自从丈夫姚大郎故去,她但凡沾了与姚欢这个继女有关的事,总是明明开局顺畅、突然之间就如狗血淋头般倒霉。
  莫非,真是阴间的姚大郎晓得了,在做法整她?
  胆战心惊带来的贯穿周身的寒意,远胜北风吹面的刺骨冰凉。
  柳氏哪还顾得上和墙外树上的半大小子们对骂,扭身进了屋。
  入了夜,多日未生火的宅中,更显阴冷。
  远远的长短更声传来,柳氏估摸着,都快亥时了。
  怎地那姓吕的卖馉饳的妇人,还不来?
  她跺着双脚来到院中,迎面而来的景象,便是满地的纸钱映着惨淡月光。
  柳氏一哆嗦,心焦地迈到门口,将头凑近门板,恰听见巷子里似乎咿咿呀呀传来车轱辘声。
  肚里荒荒,心中慌慌,这时候就盼着送吃食的熟人出现。
  柳氏待那轱辘声停在外头,急急地隔着门板问道:“可是小吕娘子?”
  “是咧,嫂嫂请开门。”
  柳氏咣叽抽了门栓,见那妇人正掀开陶缸盛馉饳。
  短暂地瞬间,柳氏觉得眼前情形,与过去几日相比,似乎哪里不对。
  她蓦地明白古怪在何处。
  没有热气!
  陶缸打开的时候没有热气。
  妇人手中的陶碗,也小了许多。
  柳氏一边带着疑惑和抱怨,道声“怎地冷了”一边探头去瞧。
  馉饳妇人已端着陶碗凑过来,蓦地腾出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住了柳氏的下颌。
  柳氏霎时被迫张开了嘴。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股带着强烈刺激气味的液体,毫无迟滞地灌入她的喉咙。
  柳氏有限地挣扎扑腾了几下,那液体流过之处,顷刻间就像刀斫火烫般,给她带来剧烈的疼痛。
  馉饳妇人灌入的液体不多,但足够弥漫浸润柳氏的咽嗓。
  柳氏被倏地放开之际,看清眼前妇人的脸孔,从前几日的枯黄疲惫,竟变成青面獠牙之貌。
  她登时骇地想大声呼号救命,奈何喉头骤然受创,就算忍痛用力,她也只能发出“哈,哈”的喑哑之声。
  与此同时,妇人身后猛地直立起一个通身裹在风袍里的人,无声地向她走过来。
  柳氏魂魄出窍,只凭着求生本能,软着双腿,跌跌撞撞往院中退。
  那逼近她的人,高出她快一头,显然是个男子。
  待柳氏一屁股坐在地上,痛苦地拿手捂着脖颈时,男子居高临下,终于开腔:“恶妇,姚伯伯遣我来了。”
  男子头一摆,甩了风帽:“姚伯伯不发话,我也要来。你如此糟践欢儿,真以为,我不在阳间,就收拾不了你么?”
  柳氏面对那张鬼脸,耳闻那阴恻恻却很有几分熟悉的嗓音,再一咂摸对方的话,极度骇愕间,她辨出了男鬼是谁。
  柳氏挪着屁股往后退,试图躲避这已经变作鬼的贺家公子。
  贺咏站着没动,只冷冷道:“恶妇,今日这阿鼻地狱的火来烧灼喉咙,不算什么。你后头几日,会慢慢地五识俱丧,五脏烂穿,直到断气。吾等在地下等着你呐……”
  柳氏喉痛如割,心悸不已,腿间已尿湿了一大片。
  贺咏看着她像个被猎人当胸射穿的狗獾,往屋子方向滚,再不多言,后退着出了门。
  寂静的汴河畔,邵清站在桥下阴影中。
  听到吱呀呀的车轱辘声,他缓步出来。
  “世子,贺郎君回驿站了,那妇人,吓得疯了似的,也哑了。”
  邵清道:“好,我们回宅。”
  “世子,这绿矾油,真厉害,为何不给她多灌些,弄她个肠穿肚烂、一命呜呼,省事。”
  邵清语波平静道:“她作了多大的孽,就遭多大的罚。至于她会不会真的疯了,须看老天怎么判。”
  他忽地驻足,盯着叶柔道:“绿矾是一味好药,可以救人。绿矾油,却能伤人、杀人,我们不能用上瘾。”
  叶柔瞥了一眼小木车上的陶缸,淡淡道:“我明白。萧哥哥,这绿矾油怎么炼出来,我没兴趣晓得。我如今只盼着,早些和杨禹,去南方种胡豆树。”
 
 
第285章 鹰犬难免领盒饭
  寅时未过,东方连那一线鱼肚白都还不分明,丽园坊深处那座小院里,柳氏就冲了出来。
  她几乎挨家挨户拍门。
  有已经早起生灶的人家,莫名其妙地来开门,只见一夜之间,这恶妇就像变了个人,妖娆样儿荡然无存,披头散发一身尿臭不说,两个眼睛瞪得像牛铃铛,满是惊恐。
  更古怪的是,她数日前和沈馥之争吵时的尖利嗓儿也没了,说不出话来,众人只能根据她的口型猜。
  好像说的是“我,我”“贵,贵”……
  再细听,可能是“火,火”“鬼,鬼”……
  众人早已因沈馥之的缘故,对柳氏这婆娘的底细知晓得分明。
  他们心道,恶妇这般显然中了邪的模样,莫不是她那过了身的家中阿郎,夜半去找她了?
  毕竟是本坊出的状况,这些邻居正思量着,要不要去军巡铺喊禁军来瞧瞧,那柳氏却又发足往坊外奔去。
  她就像一只没头苍蝇,窜了一阵,忽地立住,望着白茫茫的汴河。
  “火,火”她最后念了几句,冲向汴河,滚到了冰面上。
  投入水中,地狱之火就烧灼不到了。
  腊月里汴河封冻,正是几大商户争相采冰储冰的季节,汴河靠近堤岸的地方,每日被凿走不少冰块,冰层本就不厚。
  街上不多的几个闻声驻足观望的路人,只见晨曦微明中,河上那个黑影没打几个滚,便压碎了一层冰,掉进透凉的河水里。    ……
  张阿四这日上值的时候,骤闻城西出了宗稀奇事,丽园坊有个独居的妇人突然中邪,一大早跳进汴河,淹死了。
  他惊惧不已,熬到午后,寻了个由头开小差,亲自去到河边时,周遭店主说,尸首已被本街军巡铺遣人捞了出来,送去开封府殓房。
  死的果然是柳氏。
  张阿四胸口一淤,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继而又颇有些伤心。
  他懵懂了一日,醒悟过来,往开封府小心打探了,想一想,还是快些去襄园向曾纬禀报。
  “中邪?”
  曾纬听闻此讯,面露疑色,“仵作验了吗?”
  “只草草验了体肤是否有伤,是否遭人奸淫。开封府的推官派刑名胥吏去问,不少人亲眼见她出了丽园坊,窜了一阵,自己投的河。这入不了斗讼六杀之案,推官着人找姚娘子来认尸、领尸,便结案了。”
  曾纬道:“为何要欢……为何要姚氏去领?你怎地不去?”
  张阿四心里一惊,揣摩揣摩曾大官人眼色与口吻,以为这情种,又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心疼女子明明和继母仇怨至深、还要去料理糟透了的丧事。
  他慌忙掂着分寸道:“官人,小的迟疑未及出面,是想到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恐怕惹人猜疑呐。再说,眼看过年了,府里的官人们想来不愿殓坊里停尸太久,姚娘子姐弟和柳氏毕竟未真的分家析产过,府里匆匆查访,就令姚娘子来领去下葬了。”
  曾纬冷冷地“唔”了一声,未再追斥张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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