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四肚中嘀咕片刻,道:“曾官人,会不会是那姓邵的所为?他不是懂药石之理么?莫非做了什么手脚,弄疯了柳娘子,他好去讨好姚娘子?”
曾纬睨着他:“是他又怎样?你瞧见了,还是旁的人证瞧见了?”
张阿四语塞。
“你方才说你不好出面,怎滴,难道还指望我卖了情面,托人去查,为你相好的报仇?”
这话很重,透了戾气。
张阿四闻言,急急摇手道:“不,不,官人莫误会,小的能给官人一效犬马之劳,已是上辈子积德。小的怎还会对官人有此不情之求?”
曾纬歇了歇,态度和煦下来:“阿四,柳氏一个妇道人家,手腕平平,不晓得提防。你不一样,你如今是禁军中人,莫非还怕那邵清一个祇应郎中寻你晦气?我更不会怕他,动我,他敢?”
张阿四喏喏地应着。
恰此时,婢子端来一盅熬了多时的鼋鱼虫草汤。
曾纬啜饮一口,吩咐婢子去给张阿四也端一碗来。
张阿四受宠若惊,接过汤盅时,都有些端不稳。
曾纬道:“蔡府讲究,想法从河湟归顺的吐蕃人那边进的虫草。蔡承旨给端王府和我这里,都送了些来。你喝,十冬腊月的,吃这个,最是滋补。”
张阿四如承恩榻前的妃嫔般,带着谄媚的笑,咕嘟嘟地,将蔡京给准女婿的这值钱玩意儿,灌进肚里。
做梦一般呐!
不过两年,他张阿四就从汴河边一个卖猪下水的脚店里的小伙计,奋斗成了宰相公子、国朝最年轻御史家里的座上宾。
唔,座上宾还暂时谈不上,毕竟自己还站着回话。
可手里实实在在捧着的这碗鼋鱼虫草汤,与送进官家的弟弟、堂堂端王口中的汤,乃是一模一样的。
想到此处,张阿四这两日来痛失红颜姘头的沮丧,仿佛被一阵儿暖风吹走了似的,消散不见。
却听曾纬另起了个话题问道:“上回你说,你在城西骁毅军谋差时,那都头,常带着你打马球?”
“是,是,小的虽习球未久,身手当真还凑合,驭马击球如今已熟得很,军中兄弟们常笑言,俺莫不是弼马天官儿转世咧。”
张阿四毫不犹豫地吹起牛来。
他敏感地猜测,曾大官人要给自己派什么差事。
有新的立功讨好的机会,万不能错过。
果然,曾纬眼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好,过几日,端王要在府里赛一场,你随我去。另外两个,是邓官人从殿前司挑出的好手,你可莫丢我的人。”
张阿四捣头如蒜。
张阿四走后,曾纬又让婢子添了一碗虫草汤,缓缓地饮着。
今日这消息,让他小吃一惊后,立刻开始思量起来。
柳氏当然不能留,这个决定,事发那晚他去寻张尚仪时,二人就达成了一致看法。
唯利是图的鼠辈,怎好相信她不会反水的誓言。
丽园坊的事太不体面,大宋文臣又最怕与“不体面”三个字扯上关系,风声过后,的确应弄死柳氏,免留后患。
不想腊月还没过,柳氏就一命呜呼。
管它是不是姓邵的小子做的呢,那婆娘死得快些也好。
而与弄死躲在深宅里的柳氏相比,处理张阿四的法子,其实更简单,也更安全。
这种鹰犬小角色,在开封城没根没基没亲没故的,做跟班时出个意外,谁会当个蹊跷来看?
婢女将张阿四喝得精光的汤盅收走时,曾纬瞄了一眼。
点茶迎客,点汤送客。
好歹费心给我办过事,一碗好汤,就当送你上路吧。
曾纬这般想着,轻轻喟叹一声。
可惜,得废一匹好马了。
第286章 当时明月在终解相思意
都亭驿与开封府衙相邻,心里绷着一根弦的邵清,很快就闻知,柳氏死了。
邵清下了值,赶到竹林街。
姚欢正准备打烊,去附近的凶肆打听丧葬事宜。
刚穿越来后,姚欢就从姚汝舟口中套出过,“父亲”姚家大郎的坟冢,在开封城郊何处。
但那柳氏,怎配与姚大郎合葬?
邵清听了她的决定,想了想,与她道:“城外西北角,有些坟寺和坟庵,乃为死囚尸首、作恶自毙等人所设,我去雇几个力夫,明日陪你往开封府办此事。”
姚欢应着“好”进灶间去给邵清煮热咖啡。
豆饮子刚沸腾,她听到身后脚步声,邵清也跟了进来。
“我不能骗你,柳氏既哑且疯,是我们做的。”
他还未站稳,就直言相告。
他将原委,简略地说给姚欢听。
姚欢盯着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的饮子,忽地,心里就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不能骗你”这五个字,像这咖啡般,透着醇厚的香味。
夕阳余晖从灶间的窗栅斜斜而入,将邵清的半边青袍染成柔和的淡金色。
他的眸光也是明亮而坦然的。
隔着氤氲的热气,邵清听到对面的人,同样平静地开口道:“我昨日去认尸,仵作恰是当初与助我救过辽国使者的熟人。我请他复验得仔细了些,他说柳氏的喉舌,伤得很厉害,像是被人灌了烈药。”
邵清道:“对,绿矾油灼伤,愈合后也会令人喑哑。但我用的剂量很少,她只是哑,不会丧命。她被贺咏吓疯以至于跳了汴河,乃因自己心里有鬼。”
姚欢听到最后一句,脱口而出:“说得好!”
虽然绿矾油灼人的法子,着实令那恶妇痛苦了些,但在这千年前的世界,她姚欢,也不至于圣母心爆棚到,想做现代法治理念的宣传大使。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罪刑相应,可是柳氏与张阿四做的事,没被抓现行,曾纬又抢先去御前参了一本,姚欢静心思量,自己不顾一切去告官,即使有邵清、有小汝舟作证,倚仗公器出面惩戒他们的希望,也并不大。
只能仰仗私力救济了。
不过,姚欢未免感慨,原来古人真的会被鬼和地狱,吓疯。
对现代人来讲,生活本身比鬼故事残酷多了好不好?传说中煮肉焚心的阎罗殿,哪有充满了996福报的商务楼格子间可怕?
那一头,邵清听姚欢这样干脆地赞同自己,倒是没几分心理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姚欢将咖啡汁液盛入瓷壶中,“你方才见我,为何没有即刻言明?”
邵清默了默,道:“此法,毕竟算不得光明正大,我怕你,对我生了惶恐之意。但又想到,越是在意你对我的看法,越不能骗你。”
姚欢侧过头,望着他:“可是有一件事,你还是骗了我。柳氏此番露面后,我想着能否告官,要回阿父的宅子。我去地屋行寻冯牙人,方知他已搬去外州。一番打听下来,也教我知晓,当初地屋行,根本就没有拿出保金。冯牙人送来的钱,其实是你的吧?”
邵清一愣。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磨磨唧唧了。
回京后发现姚欢已与曾纬分道扬镳,贺咏又表现出那样明确的真诚鼓励之态,他没有理由不去勇敢地追求心怡的女子。
“那八十贯,是我当初想请媒娘子送去姚府的聘礼中的一部分,本就该是给你的!我如今,想请媒娘子,再来一趟竹林街。”
这话出口,邵清不禁仍有些自怪嘴笨。
他为何就是学不会真正的宋人那样,说出令女子心悸神漾的情话呢?
但想来,姚娘子这样的敞亮人,应明白自己后半句话的意思吧?
邵清将袖子背在身后,静静地立在那里。
他救她的时候,可以心无杂念地搂住她。但此刻,他是在等她的回应,他不想有任何令她骤然紧张的举动。
她如此信任他,与他好像寻常人家举案齐眉的伴侣一般,没有任何局促与不自在地,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叙话。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子,要对得起女子这份信任。
而姚欢,当然听懂了邵清在表达什么。
自与他以那样一种方式重逢后,这些时候,她总觉得,竟是期盼着,白日里他会出现在面前,来看看她是否安好,或者带她去办已经商量好的事。
这不仅是对安全感的渴望。
更鲜明的是,当她静下心来翻检过往的点滴时,才发现,有一句话适合送给自己:头上就有月光,你却昏沉沉低头,视而不见。
小小的灶房,因生火煮咖啡,变成了寒冬黄昏里,这红尘人间的一个温暖小窝。
邵清站在身边的姿态,以及他结束表白后平稳气息里传达的沉静,与暖意和咖啡香一道,交织出令人舒悦的气氛。
姚欢难免要想到另一个男子,是多么不同。
如她这样前世经历过情事的人,换一个时空,再遇心动与情爱之境,也仍会迷茫、陷落。
谁能最初就开启上帝视角,洞悉一切呢?
总是投入其间,心如鹿撞过,欣然憧憬过,又被压制伤害过,继而挣脱与反抗后,才晓得,自己当初,走眼了。
姚欢放下咖啡壶,转过身,完全面对着邵清,与他四目相对。
她觉得,自己将要与他说的话,比他的表白,更重要。
“邵清,你说你不想骗我,我也不想骗你。其实,我自汴河边醒过来后,就觉得,我似乎,不是原来的自己。我忘了许多从前的事,就连在庆州时候的日子,也不太想得起来。我身体里,好像住着另一个人,改变着我,又鼓舞着我,去做一些,开封城里许多女子都不会去做的事。”
“可是,”姚欢走得离邵清又近了一些,“你当初动心的,遣媒娘子要去登门说亲的,并不是这样的姚家大娘子,对吗?”
邵清凝神,认真地听完姚欢的每一个字。
他的目光并未露出诧异,而是越发温润如月色,一直有些绷着的眉梢嘴角,也蓦地松开了。
“我头一回见你,是在相蓝外的杏树下,我跟着你到云骑坊,后来又在那附近,见过你几次,只是你并不晓得。的确,那时候的你,与现在的你,很不一样。正因此,这两年来,我才明白,我倾心的,是我走近后、看清后的你。”
邵清停下来,瞥了一眼姚欢煮好的咖啡,浅笑着柔声问:“我,能喝吗?”
姚欢微赧,忙倒出一杯,递给他。
邵清抿了几口,继续眸影深深地望着对面的女子道:“在边关时,有许多次,行军到一地,四野干涸,没有水源。军士们就抬头望天,祈祷来一阵豪雨。我也抬头看,然后就觉得,那些云,都是你的模样。”
“你在官井边吃瓜的模样,很馋,好像那瓣瓜,是天下最美味的果实。”
“你问我去西园雅集要做何种食蔬的模样,很认真,像肃然问道的学生。”
“你给我送沈公的《梦溪笔谈》时的模样,是早秋,桂花刚开,你吸着鼻子说很香。”
“你在河边熬粥赈济的模样,忙作一团,但对男女老幼都很耐心。”
“你在宣德楼前告诉我租好虾田雇得流民的模样,笑吟吟的,仿如好收成就在眼前一般。”
“我在边关,又累又渴,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眼前出现的,都是你我真正相识后,你的模样。”
邵清捧着咖啡,缓缓道来。
窗外最后一缕夕晖隐去,但这一句接着一句的话语,虹光般映亮了陋室。
被这样的话语包围,姚欢如何还能像方才那般,坦然平静地与邵清对视。
她低下头,心跳的节奏,明显快起来。
邵清将杯中最后一点咖啡饮了,与女子道:“我走了,早些歇息,明日我陪你去办那桩事。”
姚欢轻声道:“恶人既除,我该谢谢你。我给你做碗鸡汁汤饼,你吃了再走吧。”
第287章 还是首先信任苏颂
在邵清的协助下,姚欢将柳氏的棺椁送入城外坟庵后,离元日只有不到十天了。
贺咏对于穿越者姚欢来讲,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但姚欢既然揽下出主意的责任,既然答允了尽快给出计议,就不能对他拖延。
在她决定去找曾布的时候,邵清却先告诉了她一个消息——苏颂回到京城了。
今岁酷夏过后,苏颂就领了圣旨,带上京师榷货务提举王斿挑出的一批好豆子,去到河北宋辽边境的榷场。
不光是去与常来雄州的辽人“推广”大宋的咖啡豆,更是去探勘榷场外的条件,尝试制造出能够利用水力,批量烘豆、磨豆的机械设备。
“苏公如今虽已远离政事堂,毕竟被拜为中太一宫使,想来不能缺席元日朝会,所以此际赶回京城。我们是否,先去拜访苏公,听一听他的意思?”
邵清带着商量的口吻,问姚欢。
姚欢明白,邵清不是那么相信曾布。
她也并不完全相信。
姚欢没有忘记,当初在章惇亲戚出面所开的庵酒店里,曾布为了自己在边关的势力扩展,是可以与政敌章惇秘密地坐在一个屋子里,谈判、达成条件的。
曾布越是成熟的政治家,越不能指望,他会出于单纯同情贺咏这样忠勇为国的边军将士,而按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行事。
万一,就像此前对付章惇的手腕那样,曾布也将此事作为砝码,与蔡党两家谈利益交换呢?
毕竟,姚欢没法以后世来人的身份,去言辞凿凿地告诉曾布,你仕途最凶险的一个政敌,并非此时的章惇,而是数年后的蔡京,你可千万要果断除之。
姚欢想了想,向邵清道:“你说得对,不论曾枢相会喻于义还是喻于利,至少,苏公比他,更值得我们信任。在曾枢相之前,若无可信的尊者知晓此事,不太安妥。”
邵清点头。
他正是此意。
他继而咂摸着,姚欢那个“我们”与自己所说的“我们”听起来一样清楚又自然。
邵清心中,于议事的肃然之外,立时又多了一分淡淡的喜意。
“我现下就去送帖子?事不宜迟,明日我们就登门?明日恰是祭灶,朝廷休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