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黑暗中,邵清忽然又嘟囔起来。
  “纳纳……”
  “梓吉谷尔奈梓……”
  姚欢本来已经快要入睡,以为邵清叫她,倏地睁开眼睛,侧身过去,听他在说什么。
  却半句都听不懂。
  姚欢吓得噌地坐直上半身。
  现代医学上所说的谵语?
  他不会是,进入谵语的病情加重阶段了吧?
  姚欢赶紧去推他。
  “嗯?”
  没推几下,邵清应了她一声。
  “你还冷么?”
  姚欢问,试图在黑暗中辨别他的精神状态。
  “好上几分了,让我歇歇。”
  邵清喃喃道,又没了声音,似是重新入睡。
  口齿比之前清楚多了啊,不像谵语。
  姚欢狐疑地躺下。
  这一回,直到她也睡着时,身边的人再没发出那些奇怪的音节。
 
 
第313章 你是苏东坡我也不能盲从(下)
  这大半夜,姚欢睡得很浅。
  有时候,恍惚听到邵清喊冷或者呻吟,她猛地惊醒,耳边只传来虽然粗重却有规律的呼吸。
  她才晓得,自己是在做梦,遂又阖上眼睛。
  如此断断续续,迷迷糊糊,待到窗外暗夜的浓黑,似乎被黎明微曦溶得淡了些,姚欢终于沉入酣眠。
  这一睡,就睡到了辰巳之交。
  一阵一阵舒缓的凉风,唤醒了她。
  她睁开眼,竟是邵清在给她打扇子。
  小小的葵扇,在他手里摇得歪歪扭扭,显见得摇扇的那只手上,还没几分气力。
  “你热不热?”
  “你冷不冷?”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然后就都笑了。
  姚欢去细瞧邵清的面容,看到他额头鼻尖,有一层细汗。双唇上的乌紫消退了些,泛出不均匀的红晕,只是因高烧起了一层皮。
  “我给你倒些水来喝。”
  她刚抬起了半个身子,邵清就撇了扇子,也挣扎着起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这时候,谁还惦记喝水。
  方才,邵清醒来,体温仍不低,浑身也留着高烧余威的酸痛,但与前一日如堕入冰冷深渊、如被缚禁锢锁链相比,已算回到人间。
  回到人间的邵清,转过头去,见到心爱的女子,睡得像一只小有呼噜的猫儿。她的面颊热得通红,额发与鬓发被涔涔汗水浸渍,有些纷乱地贴在皮肤上。
  邵清忽然就觉得,自己比古往今来的什么神仙皇帝的,都不知快活多少倍。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画面,又难免既愧且喜地,想起自己在西北边军征程中的梦境。
  一步步光明磊落迎来的美梦成真,才是真的甜。
  不过现下,病怏怏的,莫说一晌贪欢,就算一息贪欢,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当姚欢也醒过来后,邵清更要立刻拥住她,只为让她晓得,自己不会离她越来越远,只会与她,越来越相依为命。
  姚欢热得都要出痱子了,但拱在那双臂膀里,却不想挣脱。
  原来他表达起爱意来,也是如此直接炽烈的。
  能热炒就不凉拌。
  能油炸就不清汆。
  这样的瞬间,姚欢觉得,似乎时空又变得模糊了,自己与男子,都远离了现下这个讲究各种礼仪规矩的世界。
  她将男子从急病的陷阱里拉了出来,一夜同榻而卧,天明相拥诉情。
  这是为重获生机而水到渠成的庆贺。
  那些“不可无媒无聘”、“必须端严贞静”的教条,都仿佛苍蝇蚊子,被隔在了纱帐之外。
  姚欢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笑道:“看来你是好了许多,都能打扇伺候人了。”
  邵清的嗓音透着虚弱,口吻却也是逗趣的:“你找的什么药方,这样灵验。我不如,拜你为师罢,你做郎中开药方,我给你打扇。”
  “我救了你的命,你只回报这个?”
  “你知道的,我向来嘴笨……”
  “无妨,不说话,比昨夜说胡话好。”
  邵清一愣,低头去看姚欢的眼睛:“我说了什么胡话?”
  “你说了许多遍,纳纳,还有一串串的语句,子,谷子什么的,我半分也没听明白。”
  邵清的心陡然一凛。
  “纳纳”是契丹语“母亲”的意思。
  她说的“谷子”是了,应是“梓吉谷尔奈梓”契丹语“绳子绑我”的意思。
  尘封十几年的往事,他竟然在昨夜昏睡中,又念叨了出来。
  “母亲,母亲……”
  是他当年还是个孩子时的呼救。
  “他们用绳子绑了我”是他被养父救下时,说的第一句话。
  姚欢明显感到邵清陷入沉思,抬头看他:“怎么了?”
  邵清忙掩饰情绪,作了正色道:“在想我前日起病后的症状,好与你的方子,一同写下来。昨日朦朦胧胧间,听你与苏三郎说,蒿汁?”
  姚欢拍拍他的臂膀:“让我起来,你是该吃第三遍药了。”
  邵清放开她。
  姚欢下了竹榻,先倒了一碗昨日煮过的井水给他漱口,然后滗出一盏蒿汁递到他嘴边。
  邵清先皱了皱眉:“我煎过那么多药,还头一次闻到,如此臭烘烘的药材。昨日想来真是病得狠了,五识俱损,竟没觉得。”
  姚欢嗔道:“是治病,又不是熏香,管它好不好闻。若不是用酒来糅渍,更臭呢。这个叫黄花蒿,罗浮山上就有不少,野地里疯长。”
  邵清往嘴里灌了蒿汁,忍住打恶心的冲动,认真道:“这方子,你怎晓得?”
  姚欢正好演练自己的对外说辞:“我外祖家不是在钱塘人嘛。东晋的葛洪,在西湖边修炼,留给后人一本《肘后备急方》我母亲少时,进过沈氏族学,识得字,见过那医书后,记了几段话,有治霍乱的,有治寒热疟症的。治寒热疟症,便是用的黄花蒿汁。”
  邵清凝眸思忖,叹道:“身为郎中,我竟不知此书。只在去岁入国子监医科后见过的前朝医方中,有胡椒与酒熬汁治疟的,且是外涂。药材既贵,外服效用应也不如内服。”
  姚欢心道,岂止是贵,站在现代医药研究事后诸葛亮的角度看,胡椒根本对于疟原虫不起抑制效果,用胡椒能治好的所谓“疟症”只怕并非后世的疟疾、而是本身能自愈的病毒性感冒吧。
  她正默默嘀咕着,门外传来驿卒恭敬的探问:“姚娘子,小苏学士来问,邵医郎可有起色?”
  姚欢去开了门,苏过正站在院中,脸上带着明显熬夜的倦容。
  姚欢忙将他让进屋中。
  苏过一眼瞧出邵清明显好转之象,也不多行虚礼,直言不讳道:“酒蒸胡椒,退热甚佳,但病患夜间又打起摆子来。灌了花黄蒿汁的几个,方才我去看了,如邵兄一般,显见得有好转。辰时中,我已去府衙禀了詹知州,求他遣厢军,四处去砍黄花蒿。”
  姚欢轻轻松了一口气,稍作迟疑后,问苏过:“苏公呢?”
  “父亲在东江那边的县,詹知州已派王参军渡江去知会他。”
  ……
  接下来的几日,惠州的空气中,交织着黄花蒿的臭味与蒸酒的醇味。
  各位南国郎中们的药方医理知识,得到了一次刷新,原来并不是所有的草药,都是靠煎、靠煮而得。
  冷酒乃至冷水渍绞的黄花蒿汁,灌入蜂拥来求治的病患口中。
  在现代,高纯度的青蒿素,用于治疗疟疾时,即使是成年的恶性疟疾患者,首次口腔给药的剂量,也不过是1克。
  但在没有乙醚提取的此世,一碗黄花蒿汁里,抑制疟原虫活性的青蒿素,究竟有几何,哪里能够量化。
  众人只得不停地备蒿、晒叶、绞取,对那些重症患者加大剂量。
  姚欢又托言葛洪之口,将疟疾的原理说了。
  官员、郎中与百姓们,对蚊子里带着毒虫,倒没太大的理解困难,这不就好比,蛇信子里带毒液嘛,那就两个办法——熏蚊子,躲蚊子。
  一时间,莫说民宅里家家挂起纱帐,便是府衙中办文的书吏们,也让自家娘子缝了纱帘子,带到公廨支起来,坐在里头抄抄写写,安心不少。
  邵清连着喝了三日蒿汁,烧和紫绀都退了,鼻翼边的疱疹也开始结痂。
  晌午时分,他正和姚欢、苏过在院中捋黄花蒿的叶子,驿卒匆匆进来禀报:“苏公从江东回来了,在榕树下看僧人们绞渍蒿叶。”
  三人出了官驿,却不见苏轼。
  “苏公刚刚讨了一碗药,又在街边看了一阵,就端着那碗药走啦。”
  几个将蒿叶往竹筐里装的老妇说道。
  苏过低头思忖片刻,对邵清与姚欢道:“我知晓父亲去何处了。”
 
 
第314章 交底(上)
  惠州西湖,孤山东麓。
  林间空地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凿石之音。
  那是附近永福寺的行者,皆为有心向佛的男子,先来带发修行一阵,给寺里做各种劳役。
  苏过引着邵清与姚欢二人刚到山脚,一个行者便认出了他,起身来行礼。
  “苏公上山去了。”
  那行者道。
  苏过点头。
  他不会猜错的。
  正要继续往前走,那行者指着地上两根杉木柱子、一块木板道:“小苏学士留步,看看这亭柱和匾额,能上漆了么?方才小的们请苏公一观,他老人家仿佛浑没听见似的。”
  好脾气的苏过忙驻足,应道:“哦,好,我来瞧瞧。”
  姚欢也去看那木头上镌刻的字,一根木柱刻着“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一根木柱刻着“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匾额上则是“六如亭”三个字。
  苏过向邵、姚二人道:“去岁朝云娘子过身后,父亲将她的棺椁安葬于此山。朝云娘子信佛多年,陪父亲来到惠州后,将随身钗环珠玉都卖了,一多半给父亲修东江浮桥,剩下的一些送到几个寺里。永福寺的住持感念她,上月与父亲说,寺里实在看不得墓地露于风雨中,募集了十来贯钱,先给那一处,修个小亭子遮挡。”
  “不合时宜……此作何解?”
  邵清轻声念着楹联的上半部分,问苏过。
  苏过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解释道:“元祐初,父亲得朝廷重新任用。那日,父亲在朝堂上与司马相公(司马光)争执,退朝回宅后心绪不佳,指着肚子问众人,我这里头装的都是何物。家中上下,从我们晚辈,到几个侍妾,不是答锦绣文章,就是答百样学识,只有朝云娘子说,装了一肚皮不合时宜。父亲听了,当即解颐,合掌称妙。”
  十年如白驹过隙,当初妙语释愁的女子,一朵玲珑可爱的解语花,如今芳魂消散,只留下南国山间的一副枯骨。
  苏过又指着“六如亭”三个字道:“小娘弥留时,父亲守在她榻边,他们念着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故而,为小娘修的亭子,就叫六如亭。”
  他叹口气,冲永福寺的行者拱手:“字刻得甚好,有劳几位上漆吧。”
  ……
  青石低垒,方碑孤立。
  三个年轻人走近坟茔时,墓碑前坐着的白发老者,正在低声唱。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苏轼将这词,唱了四五遍,才打着火折,将手中的一页黄纸,在坟前烧了。
  又执起粗陶碗,把里头的蒿汁,撒在墓碑前。
  姚欢的目光,越过那个佝偻的背影,落于坟茔之上。
  此世的这座坟,比千年后她看过的惠州朝云墓,简陋得太多。
  但坟地周遭,摆着祭品与野花,有的还新鲜,有的已霉烂或枯萎,显然是不同时候摆上的。
  来时路上,苏过便与二人言及,王朝云下葬后,就算不是清明冬至,州城百姓来孤山游历时,也会采些鲜花、择些果子糕饼,摆到墓前。
  姚欢能感到,苏过对家中这位小娘,带有真诚的尊敬。现下看来,就连非亲非故的世俗外人,对王朝云亦予以朴素的礼待。
  真正忠诚的人品,不必成为饱学之士,就能分辨看清。
  无论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还是赵煦亲政后被贬惠州,苏轼在每次风浪袭来之际,都会给身边人机会,留在京城或江南膏腴之地,但王朝云每次都选择不离不弃。
  而士人与世人,对待朝云墓的态度,从眼下的绍圣四年起,在接下来的千年中,无论朝代更迭,都将保持一致——不断地祭扫,不断地修缮。
  宋朝陵墓皆零落,嫁于文人胜帝王。
  “妾”在此世,说到底也只是时代特色的人际关系产物,不能被一味地污名化,但去日未久的不堪经历,又让姚欢忽地想起了另一个女子,曾纬的妾,晴荷。
  纳妾者之间,妾与妾之间,又是多么不同啊。
  有的是结为患难知音,有的是视作利益工具。    ……
  一纸新词化作灰烬后,苏轼转过身来。
  “孩子,若你与邵医郎,去岁就来到惠州,该多好。”
  老人望着姚欢,平静说道,真实的苍凉尽在言语中。
  他旋即却又自惭地摇摇头:“还是应怪我,钻在圣散子方中出不来,
  晚辈们不知如何应对的默然,令苏轼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凄怆之意。
  他拍拍手,缓缓起身,眉间深深的“川”字纹,舒展了些,与儿子道:“三郎,你今日,是该带他俩个,来此处。”
  “父亲何意?”
  苏轼的目光在邵清和姚欢的脸上拂过,眼里显了慈和之色,向二人道:“元丰七年,朝廷来诏,准我自黄州迁往汝州,但那年七月,我与朝云的儿子,夭折于途中。其后一路,颠簸疲累都是小事,丧子之痛才锥心刺骨。冬日到了泗州,朝云听二十七娘(即王闰之,苏轼第二任妻子)说起,我有老友在彼处,便提议我去拜会。我意兴阑珊,朝云泪下,自责是她终日哀伤思子的模样,让我亦沉湎悲戚。我便携她一同去寻老友刘倩叔,同游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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