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严截住他的话,点头道:“嗯,那回,我与邵兄均看出来,你与匪帮那二当家,不是一类人。”
段正严遂长话短说,告诉邵、姚二人,自己依着大宋律法,替杨红玉父女以黄铜赎罪后,红玉提出为小王爷做其游历中原时的仆妇,且言明自己有婚约在身,绝无他想。段正严觉得宋人这不愿白欠人情的作派,倒也彰显礼仪之邦风范,遂欣然应允,带着她一路北上,孰料在江州船码头,竟遇到了脱离匪帮、正在拉纤谋生的吴翰。
“君子成人之美,我见他二人好容易重逢,岂可又拆散鸳鸯,干脆一同带来京城。吴翰在长江之上,都能将船撑得稳如平地,开封城这段汴河于他来讲,还不是小菜一碟?我便好人做到底,出钱替他赁了一只小游船,让他平日里招揽客官,挣些船资。”
听段正严道尽原委,姚欢不免感慨,大理小王子真可算是达则兼济天下的富二代典范了。
段正严,却并无几分得瑟自己是救世主的作派,此事翻篇便好。
他今日的兴趣,更在于简王庭院中,架起的大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平底锅。
赵似身披御寒裘氅,也来到庭中,与段正严说笑道:“前几回带你去金明池狩猎,打了野味便直接架在树枝上烤来吃,未免粗陋了些。今日仍是不拘于室内开席,但烹煮的菜式,可讲究得多。”
段正严看到姚欢已指挥简王府的厨娘生火捧菜,于灶边忙碌开来。他自己是个饕餮行家,也在筠州尝过姚欢手艺,此刻见到新颖的炊具,越发期待。
毕竟冬寒渐浓,赵似又尚在养伤之中,体弱、阳气不足。
故而,露天开宴,姚欢借鉴了后世铁板烧的思路,多用平底锅现煎肉食与蔬菜,趁热佐酒而食,再以热腾腾的参鸡汤相伴,令食者的胃中始终温暖,身体才舒服。
适合平底锅的菜式有不少。
一是鲜虾笋丁煎酿茄盒。虾仁与焯过水的冬笋丁一同剁细,调上开封特有的西瓜豆酱拌匀。茄瓜切成薄薄的圆片,两片茄瓜夹一层虾仁笋丁,挂上鸡蛋面糊。平底锅中油热,茄盒码放整齐,两面煎熟即可。
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一道肉糜煎酿豆腐。此世的豆腐质地紧实、不易碎散,因而能在切块后挖成盒子状,往里头填塞肉糜,与茄盒一样煎制。
再有一道更像后世铁板烧的菜式,乃是兔里脊肉丝炒绿豆芽。兔肉纤维细嫩,上锅烹熟的时间,与绿豆芽差不多,适合一同在铁板上翻炒。
因知段正严要来,姚欢还特意准备了一筐蘑菇。按照小王子当初在船上交流美食经时所言,姚欢将蘑菇柄摘了、另行煮汤,菇帽倒过来码放,不用油,只将蘑菇柄煮出的鲜汤后淋一些在锅中,防止蘑菇焦糊。如此煎煮少顷,蘑菇帽子里果然积聚了满满一汪菌汁。
将这样一大盘蘑菇上桌,食客趁热吸吮了保留着本始鲜洁之味的菌汁后,再将菌帽往那调上清酱汁的蓼茸碟子里蘸一蘸,吃在嘴中,姚欢先头试过,颇有后世松茸刺身蘸取芥末的口感。
段正严性子天真爽朗、不拘虚礼,见了这盘煎蘑菇,已欣悦不已,尝了几个后,更是大剌剌地与赵似道:“简王,这道菜,是我教姚娘子的,我这学生悟性甚高!”
因又转向邵清,举起酒杯,露出“便宜你了”的表情,开心地一饮而尽。
至于今日的点心,除了生煎包子外,姚欢还复刻了“煎饼果子”和西式早餐“Olet”的结合版本。
面粉、绿豆粉与鸡蛋液调成糊,在平底锅中摊开,先撒一层芝麻,再撒入蒸熟切碎的婺州火腿丁、汆熟的水芹末、胡葱碎粒,最后铺上掰碎了的开封城特色薄脆馓子,挥动铲子翻裹成卷,再用长刀切断上桌,保证食客夹取方便,保持食用的仪态。
段正严吃得心满意足后,自是对那些平底锅越发生出了探究的兴致。
赵似道:“若不是姚娘子要做生煎包子这样点心,我也未想到,铁匠铺能打制出这般炊具。”
姚欢请王府厨娘去洗净一个小平底锅,拿来给段正严看。
小王子不愧是西南铁矿产区来的,参研一番道:“炊具,其实与兵戈一样,炼制过程中不炸,便可锻造出这般宽阔的面板出来。”
邵清道:“我研读沈经略使(指沈括)的《梦溪笔谈》见其中记载,磁州不仅烧窑出瓷,且能寻到一种含有‘真钢’的铁石。据沈公所言,铁中有钢,若面中有筋,耐得久锻不崩裂。”
赵似赞许道:“你们见识甚广,故而切中肯綮。我府里头常去打造炊具的铁匠坊,就是磁州来的打铁世家。”
那一头,接了赵似提议,姚欢回到灶边,继续做煎饼果子给简王府的仆婢们吃。
邵清望着她全情投入在厨事中的模样,向赵似道:“可否请简王告知那磁州铁坊的名号,我也去打两口锅,给娘子在家中和饭铺中用。”
赵似差点就脱口而出“何必如此麻烦,这些锅子,你们挑几个回家就行”忽地想到此语恐有些贵胄之家居高临下的施舍之气,不太妥当,遂唤来梁若甫,将铁匠工坊的店址说与邵清听。 ……
城东这家叫作“崔氏黑金坊”的铁艺铺子,前店后厂,规模颇大。
接惯了京城贵胄家的炊具订单,从掌柜到小伙计,见迈进店来的邵清,是个生面孔,一身寻常青衫,只不咸不淡地拱供手。
邵清还礼,问道:“简王府数日前,来打了四五口平底铁锅的,可是贵店?”
到底是商户,心气儿机灵,小伙计闻言,与掌柜对望一眼,面色立时好看了三分:“正是小号。”
邵清诚恳地夸赞道:“锅子都试了,贵店真是好手艺。那样的平底锅,在下要定一百只,十寸的四十只,十五寸和二十寸的各三十只。”
掌柜登时脸色都变了。
四五百贯的大买卖呐!
他满脸堆笑道:“哎呦,官人好大气魄!不与官人吹牛,汴京城中,能接下这单子的,只有我磁州崔家了。不过,若非太平盛世,我们也接不下来,老家的铁石,都要打造兵戈呢。”
邵清不多言,掏出契纸:“这是杨家牌楼街升泰柜坊的,一百贯,可够定钱?”
“够,够。”
掌柜的捣头如蒜。
“好,尽快去提钱吧。开工也抓紧些,我们过完年,就要。”
“使得,使得!磁州离汴京城不算太远,现下去取料,来得及。”
邵清告辞后,掌柜的捧着钱契,兴冲冲地走入后院,对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道:“少东家请过目,今日开了个大张。”
男子瞥一眼契纸,又将目光落回自己手上正在把玩的匕首上,微有些落寞道:“大宋最好的铁石,就数我们磁州的了,却也难以冷锻,也就打个锅子还行。这把绝非凡品的刀,不知是用的何处铁石……”
第330章 轻工业出口
邵清回到自家宅中,姚欢端上一盆热腾腾的猪杂饽饦片子,又要去点炭盆。
邵清阻止她:“苏公送的炭用得差不多了,省着些。一碗饽饦下肚,至少半个时辰不觉寒意。”
姚欢不免心疼他。
成婚的第二日,邵清就告诉她,自己在开封城的柜坊里,至今仍有五万贯,乃养父萧林牙通过胡人商队送来的资财。
姚欢明白,那算是他曾经做科技间谍的“经费”
“我想换成便于携带的金子,开春北上雄州时,托叶柔的姐姐送还给我养父。”
果断地与自己过去的身份进行切割,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普通人,姚欢当然支持邵清这样的决定。
只是,他二人现在虽然已经算得自食其力了,终究还是与绝大多数的京城百姓一样,买不起能在室内取暖用的好炭。
这个冬天刚开始的一旬,他们靠苏颂作为新婚贺礼的西凉瑞炭,过了几天舒服日子。
现下,眼看就到了炭尽凉来的时候。
姚欢返身,搂住邵清的脖子:“我们女子肌肤下的油脂甚厚,不怕冷,我担心你冷。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从前在燕京城,就算不像别个皇族那样脑满肠肥,啊不,是锦衣玉食……至少,至少冬天有炭盆,没挨过冻吧?”
邵清抓下她的手掌,塞入领子里焐着,笑道:“什么俭不俭、奢不奢的,还脑满肠肥……你不必虑及我那从前的世子身份。我如今,就是你普普通通的夫君。我一个七尺男子,若是不抗冻、不耐热,还怎么护你、陪你走天下?不若像高门豢养的小猧子那般,抱着炭盆、冰桶一处过算了,哪配娶妻生子。”
二人如燕儿呢喃、鸳鸯交颈,亲热片刻,方坐下吃饽饦。
“平底铁锅,我定了一百只。”
邵清咽下一块猪红,与姚欢汇报订单详情。
姚欢惊喜:“这磁州崔氏真是家大业大,能备足那么多料。”
按照他夫妇二人的计划,一百只锅子,将被运往雄州。
邵清亦懂庖厨,在简王府的这段时日,他观察姚欢用平底锅做的生煎包子和其他菜式后,想到,这样的炊具,可以去到宋辽边境榷场,贩给辽商。
他告诉姚欢,契丹本是游牧与渔猎均擅长的民族,除了牛羊外,辽人喜爱食用的肉类中,还有鹿肉、熊肉、貔狸肉,以及来自东北乌古部落稳定进献的鲟鳇鱼肉。
“貔狸是什么?”
姚欢好奇地问。
“就是一种比兔子还大的鼠类,肥嘟嘟的,没有寻常野兽的骚气。我们捕猎来进行饲养,用苜蓿、羊乳和粟米喂食,它们的肉就会更加腴嫩,烤起来有奶味。”
姚欢听了,脑中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澳洲和牛M9以上级别的牛排,在平底锅里滋滋冒油的画面。
的确,这种脂肪丰富的肉类,平铺于铁板上、靠自身溢出的油脂煎炙,香气胜过清水来煮,也避免烤制中常见的外表焦黑、里头还血淋淋的结果。
邵清也这么认为:“熊肉、貔狸肉适合平底锅烹制,鹿肉更是。鹿肉细腻,切成薄片摊开煎熟,口感才弹嫩。再说鲟鳇鱼,体型最小的,都足足有两三条黄河鲤鱼那么大,切割成扁圆的肉块,恰好置于平底锅内。对了,辽人还爱吃一种加入了‘铁脚菜’的烙饼。”
“铁脚菜又是什么?”
姚欢对这菜名颇为好奇。
邵清嗔她:“令外祖舅公沈经略使的著述,你当真是一页也没翻过么?我还以为,至少讲吃的几篇,你会读一读。”
姚欢哂然,只得装傻充愣打个哈哈。
她心道,没办法,老天对我这个后世来的说白话、用简体字的穿越者,金手指没给全,让我能听懂、会说此世的语言,看古体字却十分吃力。《梦溪笔谈》、访辽实录那种书面记载,我还是直接从你这样的土著处打包批发一下吧。
邵清向姚欢解释,‘铁脚菜’是北地常见的野生蕨菜,比中原蕨菜更粗壮多汁些,可做腌菜炖肉,但鲜菜切丁后与面皮、乳酪、肉干、鸡蛋一同做成烙饼,更美味。沈括当年出使辽国,品尝过这道铁脚菜烙饼后,赞不绝口,录于访辽见闻录中。”
姚欢明白了。
敢情这就是你们大东北版本的匹萨嘛,果然用平底锅来烙、或者放入火炉烤,更佳。
姚欢被邵清科普了一番“舌尖上的辽国”后,转而疑惑道:“契丹二字的意思,就是镔铁吧?你们那里,铁矿更多,打不出平底锅吗?”
邵清十分乐于迎接她如此耿直的发问。
眼前这个已成为自己爱妻的女子,在晓得丈夫的身份渊源后,提及有关“北边”的民俗人情、器物风土,总是自然而然地张嘴就问,清澈目光中盛满纯粹的好奇。
这至少说明,她作为宋人,的确并未纠结、甚至躲避丈夫那另一半来自所谓“世仇”的血统。
邵清遂坦然笑道:“中原工匠,历来就比四方邻国的匠人,聪颖灵巧许多。辽国亦有牛筋、鱼胶、铜和好木材,仍做不出神笔弩。我母亲是耶律氏郡主,养父是皇族一脉的萧氏,府中用度皆算得上乘,但炊具里头,我只见过铜铁打制的釜、吊锅、鏊,鏊便是我们用来烙饼的,勉强类似开封城的圆底炒锅。而扁平底部的器皿,只有瓷器盘盏,亦是来自大宋的。”
他想一想,继续道:“再说,打铁世家,往往有秘而不宣的窍门法式,即便辽国的工匠要学,也没这样快。北地贵人们,买南朝的瓷器,一只花瓶百来贯,他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而这样的平底锅若能烹出更为讲究的菜肴,令他们在宴请中更长面子,必也是好销的。我先用这次给简王疗伤所得的赏钱试一试,盈利给你,就像聘礼、嫁妆那样,维持你对孤幼们进学的开销。倘使顺了,孟皇后的本钱,也可像贩卖鳌虾肉脯那般,分几成在平底锅上。”
邵清条分缕析地淡淡道来,口吻和静,就像他提笔写药方的节奏一般,于不紧不慢中,捧出那些能够解决困境,或者能够带来福祉的方案。
姚欢的心,好像一方田园,被三四月间的春光笼罩,和煦温暖。又如半亩方池,有汩汩山泉活水,徐徐注入,映出一片天朗云舒。
她发自肺腑地感谢自己的运气。
从前因着被表象迷惑,掉过一次情事的坑。
在跌得鼻青脸肿之前,她就头也不回地爬出来,总算没吃第二次载。
她嫁到了眼前这样好的男子。
这个男子,其实也并非来自草根,却能无视在权力阶层更上一层楼的诱惑。
更关键的则在于,他是一个能够明白所爱女子致力于追求何事的男子。
买卖相长、照章纳税的正常交易,不必劫富就能济贫的良性运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乙方本分,以及,设法对女子不平等地位的点滴改观。
上述几样,就是姚欢这个后世来人心中的自然法则。在她看来,在这些事上尽力而为,即便于古代世界里,也能够为百态清明的红尘人间,作出几分小小贡献。
可贵的是,她不必多费口舌,自己所嫁的男子,就能理解她,帮助她。
他与她,诞生于不同的时空,受教于不同的思想体系,但灵魂能相容,目光所及能相同。
这难道不是她一个穿越者,能够获得的最好的土著伴侣吗?
对于在异世踽踽独行的惶恐,如风吹云散。
吾道不孤的感觉,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