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京山笑道:“大、中、小我各要五只,我是识货的人,二位也多少让一些价,凑个整数,九十贯,可行?”
总价九十五贯,买方只要求打个九五折,姚欢觉得这砍价的小刀算得温柔。
关键是,这第一单的成交额就很大呀,对其他辽商也很有引领效应。
姚欢于是爽快道:“好,一言为定,杜郎君是现下就带货走、吾等去寻牙人前往门口办税,还是……”
“不怕教二位笑话,今日只带了不到百贯入场,十几个铁锅一买,便剩不得几个钱,此际就钱货两讫吧,不看其他货品了。”
杜京山说着,朝身后招呼一声,四个小伙计抬上来两只木箱。
箱盖开处,满眼都是成串的铜钱,铜钱正面,有的刻着“皇佑通宝”有的刻着“熙宁元宝”
辽国富铁,但缺铜,加之钱币铸造技术低下,因而立国以来,在澶渊之盟前,主要用唐、五代时的铜币,澶渊之盟、宋辽通商后,辽国则主要使用大宋流入本国的铜币。
铜乃重要的战略物资,大宋在军事上始终提防辽国,禁止赤铜、卢甘石等出口,到了元丰年间,就连榷场的交易货币,也提倡用铁币,故而,杜姓辽商拿出来的铜币,还是熙宁前的年号。
姚欢是头一回在辽宋榷场挣到营业额,登时难掩兴奋之情,忙吩咐几个力夫去清点钱串子。
邵清却总觉得,这姓杜的商人,看似周延的行事中,有一种节奏稍显急促的古怪。
他走上前,施然俯身,作了品评之色道:“唔,皇佑通宝的篆书,果然冠绝宋钱,和这熙宁元宝的楷书比,更有上朝风采。”
邵清言罢,提起一串皇佑通宝,不动声色地垫着份量。
很沉,的确应是铜的,而非假造的铁钱。
邵清还在犹疑不定之际,忽听有人大喝一声“杜京山,你的铜钱让我看看”
竟又挤进来个会说汉话的辽商。
只是,这辽商十分年轻,唇上胡须未密,至多也就十五六岁年纪,那一句汉话,听来亦是大着舌头一般。
他脱下帽子,露出一对好看的眼睛,瞳仁黑亮,英气勃勃。
“宁郎!”
红杏从姚欢身后冲出来,惊喜地唤道。
第338章 仗义少年
那被唤作“宁郎”的辽商少年,霎那间就认出了红杏,两条蹙紧的浓眉蓦地松开,眼睛则瞪得更大了。
但他很快就抑制住了眸中的惊喜,以及嘴角上翘的趋势,而是打量几眼邵清与姚欢,回归肃然正色道:“二位可是雇了她作几日短工?稍后小弟再叙此事。”
少年言罢,就走到钱箱边,伸手捞起一串。
杜京山老江湖,不动声色,只口气冷冷道:“宗宁也瞧见了,杜叔叔没有诓你,这每个铜子儿都要来换宋人的货品,哪里还有余钱借给你?”
少年直起腰身,正面对着杜京山。
他虽离弱冠都还差着几岁,身量却已颇为高大,肩宽臂长,看着比邵清这样的成年男子还魁梧不少。
他挺直背脊靠近杜京山后,更是有股乳虎牛犊面向头狼般的对峙气势。
这乳虎牛犊抛了抛手中的钱串,一字一顿道:“杜京山,你不够钱买货,可以问大伙儿借,但怎可用假铜钱坑宋人。”
杜京山眼中的冷傲转成戾色:“宗宁你在胡说什么!”
少年毫不客气地盯着他:“我在说,你用假钱讹诈宋人,当真给辽商丢人。”
继而,随着语音落地,又听见“喀嘣”一记,众人循声看向少年手中的一枚铜钱,那钱,竟是生生被他拜成两半。
少年将铜钱凑到邵清面前:“这是锡包钱,假的。”
邵清沉着脸端详,发现铜钱中间,黑乎乎的一层。
邵清在大宋住了十年,约略晓得,朝廷铸造铜钱,赤铜为主料,锡为辅料,故而成品钱含有锡,很正常。
但纵然含锡,钱币也绝不至于叫男子一使力就能掰碎。况且,锡在这个时代并不便宜,还比铜轻许多,提高锡的含量做假钱,不划算,亦不合理。
邵清遂疑惑地看向少年:“铜包的这层是锡?可是,此钱很沉。”
少年道:“锡包钱是作伪之徒用的行话,其实中间夹的,并非白锡,而是黑锡,也就是铅。铅很重,这钱掂起来与铜相仿,但脆恶易毁。郎君也可以试试。”
邵清拈起一枚,正要使劲,忽地心中一动,指间扣下了四五分力道,掰了几次,作出赧然之色,表示掰不动。
对面一个辽商嗤笑道:“到底是南朝人,看着个子不小,怎地像小娘们一般,手上发软呐。”
他说着,大大咧咧扯过邵清手里的钱,鼓了鼓腮帮,气沉丹田,双腕反扭,“嗨”了两声,奈何,也并未马到成功。
这位大叔登时尴尬了,挠挠头,倒还服输,把钱递给少年。
少年如前次那样,掰开了,果然这第二枚钱里头,也是铅。
姚欢盯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心悸。
穿越来三四年,她经手的铜钱何其多,但确实,买卖皆是在京城做的,无论她自己,还是胭脂、小玥儿、美团等帮手,都从没收到过假钱。
江湖险恶呀。
可谁会想到,辽商敢来宋廷官办的榷场里用假币呢!
看这钱币两面薄薄一层铜,熔掉后,大约只有真币的一两成,如此算来,一桩她以为花团锦簇的开张生意,眨眼间就得赔出去四五十贯。
且说那姓杜的,实也料不到自己会被当场戳穿。
他一时顾不得去琢磨少年如何会知晓此事,只念着,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情急之下演技爆发,嘴唇上下的每一根胡须仿佛都开始哆嗦起来。
五官迅速演绎出苦大仇深,额头两侧硬生生憋出几条青筋后,杜京山抱着脑袋往沙地上一蹲,嚎啕起来。
他只嚎得几嗓子,又将脑袋昂了起来,冲着周遭看热闹的辽商们叽里咕噜哭诉一通。
姚欢既得少年这大个恩情,看红杏方才的反应,估摸着少年就是小丫头等的心上人,她便也不与少年见外,凑近问道:“小英雄,他在说什么?”
少年一脸蔑视:“他说他也是被人骗的,假钱是在北边,别个买他的皮货时,所付的货资。”
姚欢直言:“他怕我们大宋榷场局处置他,贼喊捉贼呢,对不?”
少年点头:“嗯。”
姚欢低声道:“小英雄,我和夫君多谢你,但此事作罢吧,毕竟你也是辽人。况且这么一闹,不多时就传遍榷场,想来今后几日,亦无人敢用包锡钱诓骗了。”
少年分明不太甘心,又去看邵清,邵清冲他拱手,点点头。
红杏多机灵一个小丫头,将几人的模样看一回,扭身倒碗热水,并两块橘饼,端给少年,眨眨眼睛,柔声与他说了句辽语。
邵清听得懂,小丫头说的契丹词,是“小心”
此处这般喧哗,自是引得四面八方,陆续有辽宋商人和宋廷吏员军卒围过来。
其中,包括宗泽。
弄明白原委后,宗泽仿佛捕猎中的鹰隼般,目光中透出锐意,箭镝似地钉在杜京山面上。
杜京山对着大宋这边的榷场监司,更懂得认怂,但又话里有话,颤声道:“宗监司,小人好歹也是杜宰相族人,小人的妹子,还是耶律节度的后院女眷呢,小人怎会丢了体面、来坑祖上的同胞血脉咧?监司明鉴。”
宗泽面无表情:“哪个耶律节度?”
“名讳单一个淳字的耶律节度。”
宗泽心中有数了,吩咐手下吏员:“将此人的假钱和公引都收了,买文书的钱退给他,逐出榷场,今岁不得再进来。”
又对着杜京山补了一句:“你派个伙计,随我士卒一同到冶炼坊去,看着这些钱熔了,所得的铜仍还给你们,带回辽国。你还有何要说的?”
杜京山忙摇头:“没,没,小的多谢宗监司。”
军卒押走杜京山一行后,姚欢向在场的辽商们道:“贵国的小英雄,少年仗义,今日施了我家一个大恩情,诸位买铁锅的话,每只再多让一成价钱。对了,还有胡豆,公家定了的,买胡豆,榷场税银减半。”
宗泽眼见着此刻人气颇旺,也一改方才断事时的森然之态,面色和煦,将这几日从苏颂处批发来的胡豆渊源,包括辽国访宋大使萧知古也爱喝胡豆热饮子之类的故事,侃侃道来。
宗泽随身的通译官,尚未用辽语翻译完毕,那些前前后后聚拢来的辽商,便挑挑捡捡地出手买货了。
平底锅的妙处,姚欢已演示过,橘饼、小龙虾肉脯这种蜜饯肉干之类的吃食,更无甚麻烦之处,钱货两讫即可。
略有些复杂的,是咖啡豆。
今岁来榷场前,苏颂、姚欢与京师榷货务商议后,为了推广的目的,每斤胡豆的价格,定在大宋中等蜡茶的一半,也就是一斤两三百文左右。
经过两年的冲煮经验,一斤咖啡豆大约能冲寻常陶杯一百杯。
此番试水推,开封运来的咖啡豆在两千斤左右。
这二十万杯只有细色宋茶一半价格的咖啡,运到幽云十六州地区转卖,燕京城两万杯,余州一万杯,这个尝试量,凭着辽国外交使节陆续带回的风尚信息,但愿能在两个月内销空。
姚欢将这一番估算与诸位辽商说清楚,由他们决定,是买储存时间可长达一年的生豆回国,还是略付一些人力工钱,由雄州的边民帮着烘焙、碾碎、密封,直接带走两月内要用光的烘焙豆,甚至一旬内风味才佳的咖啡粉。
若只买生豆,可以前往水磨处学习,如何用铁制转筒烘焙、用石墨碾碎。
如此这般,解说、算钱、预约技术指导的时间、由力夫们陪着去找牙人交税……
忙了小半个时辰,姚欢与邵清,终于得空能歇一歇。
红杏果然性子爽朗,眼中只有浑不掩藏的兴奋、喜悦,没有丝毫忸怩羞涩。
自己的情郎,今岁不但如约来到雄州,而且为自己的恩人立下一功,这真是叫人分外开怀的美事!
她笑吟吟地拉过那辽商少年:“恩公,娘子,这是宁郎,我已与宁郎说了,老天保佑,让我遇险之际,得两位菩萨心肠的哥哥姐姐搭救。”
邵清剔去了平时表现出的那种疏离的礼节,眸中盛了欣赏与亲和之意,如兄对弟般,问道:“方才听那姓杜的出言唤人,贤弟可是姓宗?”
宗宁深深作了一揖,恭敬道:“小弟在燕京城汉官家中住了好几年,会写汉字。”
他说着,轻轻执起小木桌上记账的毛笔,砚台中润一润笔尖,在手上写了两个汉字。
姚欢定睛辨认,旋即惊讶地看向邵清。
那两个字是:完颜。
第339章 完颜父子
但姚欢迅速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大宋京城的商妇,怎好在看到“完颜”二字时,表现出熟悉来历的震惊。
她于是秒换表情,只剩寻常的好奇,问道:“所以,你的名字是,完颜宗宁?完—颜—也和耶律一样,是契丹人的姓氏?
完颜宗宁摇头:“邵大哥,姚娘子,我不是契丹人,我是女真人。女真,就是唐时的黑水靺鞨。后来契丹人统一了北方,一部分黑水靺鞨南迁,成为熟女真。另一部分留在故地,成为大大小小的许多部落,就是生女真。当然,这些都是辽人对我们的称呼。我们完颜部,如今是女真最大的部落。”
邵清见完颜宗宁亮明身份时,用的仍是不低的音量,并无躲闪忌讳之意,遂引他于桌边坐了,温言道:“哦,我从前读过几页史书,倒是晓得黑水靺鞨。那……宗宁怎地会住在辽国的燕京城呢?”
完颜宗宁回答得倒也直接:“我们完颜部向辽国称臣,我是部落交给辽国的质子,七八岁时就由父亲送到燕京城。父亲每年,只有带着海东青来进献给耶律皇族时,才能看看我。”
七八岁时……邵清算了算,那时自己已经离开燕京城了,难怪不晓得这个质子。
邵清默了默,酝酿出一名听故事的南朝局外人作派,带着三分同情、五分恭维的意味道:“唔,那……令尊,定也是部落里的大人物。”
完颜宗道:“我祖父,乃如今完颜部的首领,叫劾里钵。我父亲,叫阿骨打。我是家中长孙,女真名叫哈勒锦。”
他说得淡淡的,浑无炫耀的味道,甚至,口吻里还渗出一丝微妙的落寞。
姚欢正在给宗宁冲挂耳咖啡,听得此言,所幸是背对着他们,就算手上一滞,身后人也见不到。
我去,竟然真的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
姚欢一面往陶杯里掺羊奶和糖汁,轻轻搅动,一面忖道,历史上,完颜阿骨打的子侄们,确实名字里都有“宗”字。
她还在做现代人的时候,以为那些汉化色彩的名字,乃是完颜阿骨打于1115年起兵反辽、建立金国之后,才给皇室男子们起的。
原来,如今的1098年,阿骨打的长子,大约因为住在燕京城的汉官家中,就有一个可以用汉字写出来的大名了。
可是,史料中,完颜阿骨打那些名号甚响的嫡子庶子们,有叫宗望的,有叫宗弼的,还有个侄儿叫宗翰,似乎并没有叫作宗宁的。
若是长子,怎会青史无痕……
莫非,在金朝立国前,便离世了?
姚欢思及此,转身看到小丫头红杏含情脉脉地看着完颜宗宁,只觉胸腔里的一颗心,无法避免地揪扭起来。
眼前这对少年男女,是非分明、敢于挺身而出的性子,十分契合,彼此也守情重诺,况且目下,宋、辽、女真三方,两两都算得相安无事,他二人应能结为鸳侣。
然而接下来呢?
她姚欢,是个现代人,看待辽宋金西夏这几个历史上的主权国家,只从每场战役是侵略还是自卫来判断正义。因此,莫说邵清身上有一半宋人血统、还用医术救过那么多大宋军民,就算他囫囵整个都是契丹人,只要他没有侵略者的言行,姚欢看他的心态,也就仿佛看到一个斯文版的萧峰,实在生不出什么“世仇血恨”来。
红杏却不同,她是个土著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