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清儿,回营!”
  萧林牙喝道。
  父子二人果决地掉转马头。
  “辽人怂了!”
  “杀光他们!”
  挑事者的暴戾之音,比箭镞还尖锐刺耳。
  简单的族类之分,总是更易煽动起雄性动物的进攻本能。
  已经锄头铁锹与棍棒在手的农夫们,连公牛刨蹄儿的前戏都省了,直接哇呀呀喊着,往前方的毡帐群落冲去。
  大宋帝国最底层的苍生,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他们遇到蝗灾水灾风灾旱灾的绝望,他们无法对抗自家朝廷与士大夫们的怒火,所有那些彼时彼刻积累的仇恨,都可以在此时此刻,通过最原始的杀戮,借助想象中以多欺少的愿景,发泄到一群并不带有军事与政治色彩的异族商贾身上。
  这是无数盛世下的凄惨蝼蚁,选择成为乌合之众的一条捷径。
  萧林牙与邵清,驰回十余步,到了不会被乌朵误伤的距离,萧林牙手下训练有素的亲卒,立即纷纷甩动绳子,连发石块。
  在契丹军士之间,完颜阿骨打等几个女真人,装石与弹石的节奏甚至更迅捷一些。
  很快,前方次第响起惨叫声,冲在头几排的乡民,毫无悬念地被石块击中倒下。
  毕竟不是军人,或趴或仰的人体,和跌落的火把一道,令田舍汉们的队伍,遭遇了第一轮混乱。
  杀意蒸腾的,仍要绕过受伤的同伴继续往前,胆怯一些的,则被同伴流血呻吟的模样唬得犹豫起来。
  萧林牙目睹此景,在大车前举手示意,石雨骤停,邵清高呼道:“莫再前来,止步!各位乡亲止步,辽人亦不再伤你们!你们家中还有父母妻儿!”
  邵清正要喊第二遍,包围圈外的东南方向,传来阵阵“仓啷啷”的锣音。
  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月光照耀的官道上,队形整肃的骑士们,飞驰而来。
  当先的骑士声如洪钟:“官军,官军!缴械不究,缴械不究!”
  邵清先怔后喜。
  他辨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是宗泽。    ……
  职业军人,又是背弓带箭的骑卒,对于立在大地上的普通人群,有着毋庸置疑的震慑感。
  眼前的情形,好像一锅就要沸腾的汤水,无数鼓得大大的泡泡正要咕嘟嘟冒上来,釜底之薪却被骤然抽离。
  男子们血脉贲张的高潮,还没真的涌上巅峰,就被掐断了。他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有不甘地瞪眼,看着雄州官军们颇有章法地放慢马速,将他们包饺子一般围住,弯弓搭箭,与他们对峙。
  乡民中有些清醒的,咣当扔了家伙事儿,请求着:“官人,军爷,我们将挂了彩的兄弟抬到一边去,莫被马蹄踩着了,可使得?”
  宗泽允了,又压着怒火,问道:“你们,领头的是哪几个,过来!”
  人群分开一条通路,几个壮年汉子,走到宗泽的马前。
  不待宗泽发话,却听其中一个汉子带着探寻的口吻道:“马上的官人,可是汝霖恩公?”
  宗泽沉声道:“我是宗泽宗汝霖,你是谁?”
  汉子喜道:“数年前河北路征民夫修御河,若不是恩公上奏朝廷,暂停严冬修河,我们只怕当年就已经冻死在河堤边了。恩公,怎地到了雄州带兵?”
  宗泽的语调,却无缓和之意:“当年救下你们,有何用?今日若非本官来得及时,你们要么,被辽人打死,要么,打死了辽人、也要被徒被流。你们当年留了一条命回到家乡,脑子呢,脑子丢在御河里了么?”
  汉子噎了噎,鼓起勇气道:“我们是听闻,朝廷派姓苏的老相公做使者,来与北虏签国书,加岁币银子,一时激愤……”
  “胡言!”
  宗泽身后响起一句掷地有声的断喝。
  苏颂驱马来到宗泽身边。
  “老夫就是苏颂,从不知晓此事。你们,是听了谁的煽惑之言?”
  苏颂虽已是七十八岁的老人,通身的国朝重臣积威,却远在宗泽之上。
  周遭的一众田舍好男儿们,数个时辰前赶来的路上,许多人还义愤填膺道,若血洗了辽营,自当一鼓作气,冲入雄州城将苏颂翻出来痛打一顿,看泱泱大宋王朝,今后还有哪个穿紫袍、配金鱼袋的臣子,敢和北虏南蛮签国书!
  此际见了月色下、骏马上的苏老相公,英雄好汉们,不知怎地,都哑了火。
  方才认出宗泽的领头汉子,扭身问左右:“吕七呢?”
  左右亦纷纷去寻这个叫吕七的同伴。
  有人回应:“吕七刚才还冲那个宋人太医放箭呐,现在人呢?人呢?”
  说话间,辽营方向,邵清纵马驰来。
  “苏公,宗监司,可见到我娘子?她与一位辽人女眷同乘一马,去州城报信。”
  一支州府的骑军这么快就赶来,且苏颂与宗泽都现身,邵清明白,这并非因为姚欢与叶蓉去报信。
  苏颂道:“静波放心,我们在城下遇到了姚娘子她们,她亦简略说了你夫妇二人怎会在辽营。她们正折返回来,只是骑马没有我们快。我与汝霖能及时赶到,虽非因姚娘子报信,但实则也与她有关,回头再细说。”
  邵清点头,转向乡民中几个领头的:“方才我做通译时,你们中有人向我放箭,不是弓箭,是弩机所出的箭矢。此人是谁?在何处?”
  “就是吕七,”那个认出宗泽的汉子,有些焦躁,又有些颓丧道,“他是给雄州大户人家做弩箭的。是他说,大宋要给辽国加岁币银子,公家钱不够,才硬逼着我们借青苗钱。”
 
 
第348章 猜测
  晨曦未明之际,闹剧就进入了尾声。
  箭杆子出话语权。在职业军人没有感情色彩的注视下,大部分乡民,带着服软与疲惫,离开了。
  被辽人的“乌朵”石块砸伤的二十来人,躺靠在野地里,呻吟着。
  商贾结伴远行,大多都带着药与桑皮裹布。萧林牙在危机解除后,吩咐辽商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由邵清去救治伤者。
  所幸,没有死人。
  神秘的煽动者“吕七”不见了。辽宋两国怒气冲冲的官员,只能从乡民头领的供述中,拼凑此人的点滴。
  “吕七是吕家庄人,小时候随父母出去逃荒,去年回到乡里认祖。说是父母早饿死在半路,自己被卖去外州做小厮,挨打遭罪,生了重病就被撵出来,总算得了好心的工坊东家收留,不但捡回一条命,还学了几分手艺。”
  “吕七一年里,大半时间在雄州挣钱,每月回乡里就给娃娃们捎些城里的好吃的。大伙儿都觉得他人不错,张罗着给他娶媳妇,他却说,自己十几岁就被打残了,不能祸害别个闺女。”
  “我们才晓得,他身上为何总有股尿骚味,是命根子那里伤了,漏尿。”
  “前一阵吕七又回乡里,正遇到司户参军带着手下挨家挨户地催贷青苗钱。去岁积欠的两税,我们还没交上呢,现下又逼着我们借。我们不愿,参军就说,西边要打仗,北边要给岁币银子,朝廷还有那么多官儿要养,钱又不是野草,能从地里刨出来。又说青苗钱必须借,还不出来,就生娃卖去,娃不够卖,就把女人典给富户去。”
  “吕七仗义,掏钱请参军几个好吃好喝,哄走了。回头与我们说,他在雄州也听闻,辽人变聪明了,发现问我们宋人拿的岁币银子,还不够在几个边境榷场买货的,便又要加银子。”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哇,各位上官,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我们穷苦百姓,真的是,被逼得连畜生的日子都过不上了,才一时激愤,作出此举。”
  辽人商团的毡帐中,宗泽亲自将乡民头领的供词写了,让他们几个摁完手印。
  宗泽叹气,对自己曾救过的那乡民汉子道:“张帅,张知州,这几日去了南边的大名府,我只是除了榷场监司外,代领几日州务。你们聚众攻杀辽商,就算方才辽国的贵臣也为你们求了几句情,你们终是难免罪责,须在州城牢狱中暂押,待张帅回来,听候处置。你们几家,本官会让人送些粮米和铜钱去,莫教老人娃娃饿死了。”
  军卒将几人带走后,萧林牙,与苏颂和宗泽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至于偷渡界河,萧林牙捏了个理由,道是在燕京城中发现端倪,马植似有叛国密谋,自己才前来暗查,嗣后也会就不循两国边令的无奈之举,与雄州守将、知州张赴当面致歉。
  宗泽忙还礼,他心中实还庆幸,昨夜事发突然之际,辽国有个贵臣在。眼前这萧林牙,事中事后,所作所为,颇有灭火的章法,不太像火上浇油、借机讹诈宋廷的作派。
  有这么个本国贵臣接管辽人商团,安抚那些或仓惶或气恼的辽国商贾和边境司官吏,是好事。
  苏颂则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立在下首的邵清与姚欢,冲萧林牙拱手道:“老夫夜里遇到姚娘子时,她与我说了林中之事。这一夜当真波折重重。”
  苏颂说到此处,转向宗泽:“汝霖,你先回州城,将那几个贩卖竹器漆器的宋商审一审,我还有些话,要请教一番萧公。”
  宗泽应了,留下百名州军,领着余众疾驰而去。    ……
  萧林牙屏退左右,又示意叶蓉去守在帐外。
  他转过身,向苏颂道:“苏公大名,在下久闻。萧知古曾与在下同在北院翰林侍奉天子,他常提起,南朝奉旨与我辽国往来的诸公之中,他尤为敬服者,乃欧阳永书公、沈存中公,与苏公。我的养子,能在南朝成为苏公门下,何其有幸。”
  他最后一句“我的养子”四个字,令邵清和姚欢皆是一惊。
  苏颂却欣然,这是个敞亮人。
  既如此,他苏颂,亦不作掩藏之举。
  “请恕老夫多嘴林牙的家事,但,这对好孩子,让他们留在南朝吧。”
  萧林牙长叹一声:“在下的家事,不止此一桩。”
  苏颂坦然点头:“林牙的另一桩家事,老夫也知晓一二。老夫的故人,姓赵,是一位乐师。他久病缠身,如今只得一个心愿,请林牙成全他。”
  萧林牙苦笑:“苏公,萧某当初,就能心甘情愿地护他们母子周全,如今岁至天命,莫非反倒没有年轻时的胸怀?”
  他走到邵清面前:“我此番来宋境,只是想见你,再亲耳听你告诉我原委。不过昨夜你又打马回来,始终立于我身侧,我觉得,原委二字,也不重要了。只是,我终究不是圣人,我不想见你生父,你让他,自随叶蓉北去,看看你母亲吧。”
  邵清执着姚欢的衣袖,给养父跪下磕了头。
  苏颂指着姚欢道:“林牙,你方才提倒沈存中沈公,这位姚娘子的外祖,便是沈公一族。”
  又很快正色道:“昨夜宗汝霖能速来救险,老夫说过,虽非因姚娘子报信,却当真与她有关。她雇了些民夫,给贵国商贾烘豆磨豆,其中一个,昨日傍晚回到村中,见到邻村的那些乡民气势汹汹地经过,打问了缘由后,想着自己手里捧的,还是因辽商卖货而得的工钱,心有不忍,终究还是跑来州城。也是巧,汝霖接了张知州之命,看州中骑军演武,还模拟夜袭,戌末未散。老夫也在,吾等接了讯,不必耽误集结的时辰,直接便赶来了。”
  原来如此。
  姚欢心道,自己得几分广结善缘的夸赞,也不算受之有愧,但更大的功劳,应归于那个去报警的明白人呐。
  但此时,感慨个体的理性善意,以及群体的癫狂失智,都不是重点。
  姚欢想了想,开口道:“苏公,林牙,刚才我听夫君说了那个叫吕七的尖嗓男子,我疑心,他是个内侍。我从前在宫内当过差,不少内侍最爱得到的赏赐,乃是香囊,因他们受刑之后,尿溺难控,身上常有骚臭。河北路离开封府最近,饥民流民也最多,其中许多男娃,净身入宫。这个吕七,还会使弩机,若是内侍,难道去过军中?”
  苏颂沉吟道:“现在人已经找不到了,先不管他是不是内侍,关窍在于,他为何要造谣?”
  姚欢道:“若昨夜辽商们真的被乡民攻杀,后果有二,一是辽宋交恶,二是雄州边帅张赴张知州难辞其咎。这两桩事,谁希望看到它们发生?”
  苏颂道:“张赴乃章惇的妹婿,曾枢相与章惇不睦,但曾布……不会,不会。”
  姚欢也摇头:“此番诸多蹊跷,牵扯不到枢相身上,倒是与蔡京有关。马植要诓完颜阿骨打投靠宋人,他去见了好几回的商人,在京中,高价包圆了蔡京从南方漕运来的竹器与漆器。蔡京从前的下属,凌录,就莫名其妙地冒犯过辽使萧知古,应是蔡京撺掇官家所授意的。蔡京被贬杭州一年多,大展手腕,与童贯越来越亲近。童贯是内侍,从前跟着义父李宪打西夏人,义父死后,他被西军排挤,回京城后一直不甘心囿于后宫。我在宫中当差煮胡豆时,就常听他说,应将幽云十六州,从辽人手里夺回来。”
  苏颂倏地打断姚欢:“老夫想起来了,去岁的雄州榷场,朝廷派来做监司的,就是童贯。”
  姚欢道:“对,完颜宗宁说,去岁榷场,马植就带他来过。再则,方才说到章惇最大的政敌,我以为,并非曾枢相,而恰恰是蔡京。苏公,容我说一句悖逆之言,章、蔡二人,眼前看来都是官家的臣子,但实际呢?”
  苏颂面色越发肃然。
  姚欢的意思,老相爷怎会不懂。章惇是朱太妃的外朝合作者,而蔡家的儿子蔡攸和女婿曾纬,都与端王赵佶过从甚密。
  “所以,”姚欢总结道,“缘由会不会是这样,马植不知因何仇恨辽国,去岁榷场时,暗中拜见童贯,提议大宋扶持女真人,数年后联合伐辽,大宋重获幽云故地。童贯是个内侍,又极精明,要拉上蔡京这样急于东山再起的外朝臣子,来运筹此事。而计划,是要一步步来的,让完颜部仇辽亲宋,让辽宋再度失和,让雄州帅被弹劾、雄州不在章惇控制中,这三桩,或许就是计划的第一步。”
 
 
第349章 提拉米苏(上)
  这一夜,辽商李相,就像旷野上的一只屎壳郎,比谁都忙。
  他自以为占了先机,跨上骡子往州城赶,半路却见到乌泱泱的骑军,趁乱进城后,又发现那几个宋商的驿馆,已有军卒围住,此刻去报讯,岂不是自投罗网的傻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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