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邵清和静淡然道:“那倒是好事,商肆林立,买卖繁荣,朝廷进账的商税,才多。”
  上座的赵煦闻言,爽朗赞道:“此话说得,不仅有理,而且通透,朕爱听。”
  站在一旁的张尚仪,见曾纬遇到陈年的情敌,竟还是没捺住酸气,脑子都丢到金明池去了。
  这妇人忙自恃身份,上前两步,探头看着案几上的碟子,笑问道:“官家在吃什么?”
  赵煦对眼前的三个内外臣子,都当作年纪相仿的友臣,看着他们,只觉得比早朝后在政事堂里议事的老家伙们,不知轻松多少。
  青年天子于是全然卸了架子,招呼梁从政道:“姚娘子不是小气人,做了那么一大块提拉米苏,你赶紧切两碟,也给曾舍人和张尚仪尝尝。”
  梁从政麻利地照办。
  张尚仪瞥一眼面色一言难尽的曾纬,笑吟吟地遮着嘴,舀一勺吃了,向赵煦道:“官家,臣妾晓得御膳所的提拉米苏,比姚娘子差在何处了。御膳所不敢给官家吃生冷之物,那加了胡豆液的蛋奶糊,都要再蒸过,哪里还有凉滑绵密、入口即化的妙处。”
  赵煦道:“有理,也怪不得御膳所,他们胆小得很。尚仪,你不是与姚娘子相熟么,回头有劳你向她学学方子,做与朕吃。”
  又转向邵清道:“朕还要与舍人和尚仪议事,邵卿家先回去罢。”
  邵清实也不想与那姓曾的龌龊之徒同处一宇,得天子开口送客,求之不得,起身告辞离殿。
  张尚仪言似由衷地对天子道:“官家,妾又要多嘴了,听闻他在雄州竟有几分迎难而上的担当,这是个能领御药院的人才哪,放在太医局抄医案,太可惜了。”
  赵煦语有玩味道:“他志不在琼楼玉宇,想陪他娘子去惠州种胡豆。”
  “啊?”
  张尚仪佯作惊讶。
  她瞄了一眼曾纬,笑道:“官家素来性子仁厚,但能与曾舍人比肩的青年才俊,官家也不能说放就放。至少,至少留他在京城,辅佐简王将‘养病坊’和‘熟药所’办得妥帖些。”
  赵煦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三伏到三九,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心悸胸痛之症,到了冬月,恐又来扰。邵医正今日还给我送了白山人参与医方来,朕觉着,他是有心之人,好过御药院那些只晓得开太平无用方明哲保身的老家伙。”
  张尚仪低头,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提拉米苏上。
  这点心有几层,每层都是黑乎乎的胡豆汁,而且不用蒸制即得。
  唔,这是个好东西哇。
 
 
第351章 朝花夕拾
  曾纬和张尚仪在讲筵所门口,垂首而立,面向西边,恭送赵煦往福宁殿回去。
  待天子与内侍们的身影,消失于崇政殿后,二人才移步,姿态端然地往南走。
  从讲筵所往南,出宣佑门的话,先要经过六尚局。
  张尚仪陪着曾纬走这一段路,就变得十分自然。
  宣佑门北面,毕竟是内廷,曾纬这样并非内侍的男性,有奉旨勾当公务的内臣同行,看起来才堂哉皇哉、无甚指摘。
  刚行了几步,张尚仪便开始嗔怪曾纬:“你今日像个怄气的小公鸡。你那情敌,看着斯文温恭,老好人似的,分明张口就是箭气刀锋。你泼他一碗醋,他直接回敬你一个坑。你呀,怎么能在官家跟前讥讽京城商户多如牛毛呢?萧条二字,在哪朝天子心里都是晦气。”
  曾纬冷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既是怄气,谁还顾得像起草诏书一般,字斟句酌?官家如此赞赏《神宗实录》哪会介意我这芝麻绿豆点大的无心之失。”
  未中时分,暑气仍重,御苑的葱茏林木亦挡不住热意弥漫。
  曾纬烦躁地将官袍的圆领扯开一些,又松了白色中衣的领子,盯着亮晃晃的甬道,和远处的宣佑门,沉声问张尚仪:“他们要去惠州做村夫村妇,你为何在官家跟前用美言阻拦?我巴不得他们滚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张尚仪捏着帕子,抬手拭去额头细汗,边拭边看了看周遭。
  盛夏的蝉噪,总是给对话的双方,提供上佳的掩护。
  张尚仪向曾纬的帽翅靠近些,轻声道:“四郎,你岳父挑的人不错,扛住了苏颂和雄州官员的拷问,咬死了与煽动民变无关。童贯呢,也聪明到底,一人扛了与马植暗谋女真人的计策。但这样一来,你岳父就失了童贯这个御前帮手,章惇和曾布,则更警惕,蔡家要再得势,恐怕须指望换天子了。换的天子,也得是端王。”
  曾纬语含惋惜道:“官家倒也对我不吝圣眷的。”
  张尚仪撇嘴:“端王做了天子,你圣眷更浓。官家身子弱,内外臣子都心中有数,指望这一个官家,不如指望后头那位官家。”
  “玉妍,你岔走话题了,这与你留那姓邵的在御前,有什么关系?”
  “四郎,你想,端王的劲敌是谁?是简王。朱太妃隔三岔五到官家跟前,念叨简王才是和官家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官家又心烦,又心软,便破天荒的,将太府寺下辖的药局,给简王去领。太府寺那是什么地方?底下的左藏库、内藏库、京师榷货务、香药库,都是肥得流油的所在,水不知多深,把持的京官,背后可都是穿紫袍的。药局也是。简王去,说不准,就是树敌去的。”
  曾纬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向官家建言,把邵清派给简王管药,到时候寻个机会……”
  张尚仪抿嘴:“嗯,若出什么岔子,他们主仆二人,总是做仆的那个,出来背锅。”
  曾纬点头:“那倒是才真的解气。可惜姓邵的虽非进士出身,如今也算由官家赐了功名,就算犯事,也免于徒、流之刑,家眷不会没官,否则,我便问官家,买了姚氏回府,届时她便是官奴婢,在我手里的,是身契,而非雇契,想走也走不脱。”
  张尚仪嗤笑他:“你可想得真远,八字还没一撇呢。”
  又道:“不过,倘使能往欲谋废立上去作文章,简王手下的人,按个重罪,也不是不行。且看着吧,总有法子。”
  曾纬总算面色好看起来,眼见着六尚局快到了,他忽地换了话题,语气更是变得暧昧,若有深意地轻声道:“对了,六月黄还没落市,我想吃你做的洗手蟹。”
  张尚仪目光一闪:“四郎,自从朱太妃与刘贵妃不睦,我行事愈发要小心,不能仗着向太后发过话,就时不时地出趟宫。”
  曾纬睨着她,片刻后点头道:“哦,如此,我知晓了。”
  随即蹙眉抱怨:“蔡氏出了月子,脾气越发暴躁,我每日想到回襄园,便烦恼。原本还有你那里,可以静静心。蔡氏若有我三嫂十之一二的好性子,我也不至于连家都不想回。”
  张尚仪淡然道:“人各有命,你和你三哥,有不一样的福气。看在蔡攸的份上,你忍一忍他这妹子吧。”
  ……
  开封城,大相国寺北,闹中取静的街巷中。
  曾纡迈进李夫人的绫锦坊。
  李夫人两月前,南下湖州,去收寺绫,不料半路被水匪劫财害命。
  此处绫锦坊,原本是曾家的亲信,赁下的。
  曾布虽早已不再将此地作为与张尚仪暗中见面、探听内廷讯息的密所,只因李夫人毕竟也曾是宫中内人,曾布便仍客气地维持一份体面,曾府还常来此处定制昂贵的衣衫。
  直到李夫人不幸身故,曾布才准备结束这方院落的赁契。
  “三郎,牙行那边办妥了,明日房东来收宅子、换锁。”
  曾家的小厮进来禀报。
  曾纡点头:“好,你先回去,我要看看,此处可还有要紧的物件,落下。”
  小厮心领神会道:“三郎方才要的马车,小的也备好了,从御街西头叫过来的,车夫据说自河北路到京城寻口饭吃,小的听口音,是外乡人。”
  曾纡面无表情,再次挥手让他走。
  小厮走后,曾纡踱上二楼,倚在窗边,眺望尽列珠玑、遍盈罗绮的开封城,耐心地等人。
  不多时,院门轻响,那人走到中庭,在晚霞里仰起脸来。
  曾纡笑着,下楼去。
  “你出来,十分不易吧?”
  曾纡问道。
  张尚仪望着他:“你不食言,我也会守约。还好,不算太难,我已两月未出宫,昨日和太后说了李夫人之事,太后允我来祭奠她。”
  曾纡道:“须赶着宫禁回去吗?”
  张尚仪扬起下巴颏:“明知故问。”
  曾纡又笑起来,就像少年时那样,柔声道:“走,带我去看看你的瑶台阆苑。”
 
 
第352章 邵提举
  邵清从讲筵所回到抚顺坊的家中时,从前开封军器监的作头、如今开了一家西域杂货铺子的杨禹,正在院子里陪自己的三个孩儿玩耍。
  叶柔去岁末生下的娃娃,已经七八个月大,正是胖乎乎最可爱的时候,被杨禹抱在手中,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躲猫猫玩儿。
  中伏已过,末伏未至,今日立秋,两家在一道吃个便饭,过个节,顺便商议一同去惠州的事。
  见邵清进门,杨禹忙起身道:“邵先生回来得正好,她们在里头摆菜呢。”
  邵清客气还礼。
  他对杨禹,始终带着一丝含有歉疚的尊敬,如今更多了几分欣赏。
  疼妻子的男人,他总是欣赏的。
  在雄州时,叶蓉多少与邵清抱怨,他怎地坐视叶柔给个宋人工匠做了续弦。自己这妹妹,好歹是大辽刺史的千金,就算邵清你这个世子看不上,至少把她送回燕京城,她也是能嫁给耶律氏、萧氏,或者大姓汉官子弟的。如今倒好,一个辽国贵臣的女儿,飘零在南朝做个操劳的平民妻子,想想都心酸。
  邵清本欲告诉叶蓉,女子与男子在一起后,开不开心,都写在脸上,瞒不了别个。叶柔自跟了杨禹,从前眉梢眼角那份刻薄冷戾之气,烟消云散,代之以安静温柔,那足以说明一切。
  但邵清观察了一番叶蓉这个姐姐的神态后,硬生生将妹妹其实很幸福这番话,咽了回去。他只与叶蓉保证,自己会像兄长一样,在南朝看护着叶柔。
  此刻,其乐融融的景象真实地展现于眼前,邵清越发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狠下心来,将对杨禹动了真情的叶柔赶回北边去。
  邵清摘下腰间御赐的银鱼儿,递给杨禹怀里的胖娃娃。
  杨禹从前,毕竟也是见过朝廷大员的人,岂会识不得这鱼袋,刚要惶惶然阻止,邵清却干脆接过娃娃,稳稳地托住,晃着铃铛般的银鱼袋,逗他。
  姚欢恰自厅中跨出来,看到丈夫一身簇新的大红袍子,兜着个雪白粉嫩的小人儿,娃娃两只年糕似的胖脚丫,正踩在那铜袢牛皮腰带上。
  姚欢“唷”了一声,揶揄道:“你这模样喜庆,不像太医,倒像送子观音。”
  又笑嘻嘻地盯着那身绯服:“官家赐的?这衣服可真新,刚从皇家裁缝铺领出来的吧,褶子都还深着呢。”
  但她刚把话说囫囵,就敏锐地觉察出,邵清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姚欢上前,轻声问:“怎么了?”
  邵清掩饰道:“无事,回头与你细说,先吃饭。”
  旋即踏进厅中,与叶柔开顽笑道:“猜都不必猜,今日定有鳝鱼。”
  鳝鱼,是杨禹最爱吃的。
  叶柔赧然:“先生莫取笑,今日的鳝鱼,没做包子馅儿,姚娘子弄了个新花样。”
  “哦?”
  邵清往桌上瞧去。
  但见六七只白瓷盆子里,都是不冒热气的凉菜,看着就觉得暑气退散似的。
  当中一个最大的盆子,便是姚欢今日特地尝试做的脆鳝。
  选食指粗细的中等体型鳝鱼,活着倒入将开未开的清水里,烫死后捞出,洗去鳝鱼体表的微白粘液。
  砧板上扎个钉子,卡住鳝鱼的脑袋,用薄如刀刃的竹片子,划开鱼腹,剔去脊骨,剥去已经凝结的鳝血,便得到干干净净的一长条鳝鱼背肉。
  将鳝背切成一寸多的肉片,在姜汁、葱末、越州酒、盐调制的味料中,腌渍半个时辰,拍上面粉,入油锅炸。
  油温不可过高,凑手有烘热感的四五成火候即可。鳝鱼炸过头遍后,须再复炸两次,沥干净表面的油滴,入口才外脆里嫩,
  吃的时候,还要浇上放了白芝麻粒的酱汁。
  这道炸鳝鱼,是姚欢从记忆里搜刮出的,后世无锡一带的著名冷菜——梁溪脆鳝。
  江南鱼米之乡,人们最善水族菜肴。
  且能将水族做出一百零八种冷食的款式,暑天吃来,凉爽而不失鲜浓滋味。
  今日的河鲜,除了这道浇汁脆鳝,姚欢还用糟卤浸了河蟹与小龙虾,做成虾蟹冷拼。
  又用新鲜买回的鲩鱼,在腹背部剞出斜刀花纹,薄薄地抹一层细盐,用粗色茶叶片子混合着松木刨花,闷于锅子里干熏到肉熟,散去火气后,切段装盆,沾上调了麻油的越州玫瑰醋吃。茶香、松木香、淡淡的醋香,将原本乏善可陈的普通河鱼,装点成一道精致的下酒菜。
  至于畜禽类的冷盆,没有肥腻感的猪肚和鸡丝,则是很理想的选择。
  搭配猪肚和鸡丝的伴侣蔬菜,亦有讲究。
  烫熟切丝的猪肚,咬起来弹脆有韧性,姚欢便拿莴苣去配,名为“双脆”
  三黄鸡煮后拆出的鸡脯肉和鸡腿肉,则被撕得很细,正好用新鲜的莲藕切碎来拌。
  猪肚双脆也好,凉拌鸡丝也罢,拌料的制取,姚欢都借鉴了宋人爱吃的“洗手蟹”的做法——舍弃酱油,将梅子、嫩姜片、水芹、葱丝、花椒碎粒与米酒混合,得到酸、辛、辣、甜的复合型味汁,淋在主菜上,锦上添花。
  这样一桌冷菜,脆鳝红亮酥嫩,虾蟹醉汁淋漓,熏鱼茶香独特,肚丝和鸡丝鲜麻爽口,再来一碗黄绿相间的枸杞叶鸡汁冷面,最适合三伏天。
  只在餐前,大人娃娃,均先喝一碗清淡温热的蛤蜊菜梗豆腐丝汤,润一润肠胃。
  如此说说笑笑,吃到戌时,碗碟酒盏皆空。
  送走杨禹叶柔一家,姚欢收拾完毕,回到内屋,看看挂在屋角的红袍子,方问起邵清面圣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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