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便语带幽咽起来。
沈子蕃接过她手里的画,走到织机边,细细对照,喃喃道:“喔,这几根鹅黄色的纬线已穿紧了,若拆绕出来,只怕经线会扭到,新的纬线再运线时,织面难免不平。”
张择端亦凑过来,将那张画看了须臾,回过头,向孟皇后恭敬道:“真人,鸟嘴上,可否添画一条小虫?”
小道姑制作缂丝帕子对照的这幅画,乃孟皇后所作,张择端要改画,自须请皇后给个示下。
“虫子……”
沈子蕃拎起五六个绕着不同色线的梭子,参研参研,赞道,“正道(张择端的字)这主意不错,近旁赭石色的线,正可运来,织一条虫子。”
孟皇后点点头:“正道与子蕃,商量着改吧。”
继而又朝小道姑温言道:“孩子你莫怕,你的沈师傅,已与我说了好几回,你的手、眼、心,都颇有灵气。”
沈子蕃也安慰道:“就算是天工之巧,亦自千百回挫折而来,我头一回织黄雀的尖喙时,还织成了鸭嘴呢。”
小道姑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正要坐回织机前,继续完成枝叶的那部分,沈子蕃却阻拦:“莫急,缂丝与作画一样,运线与运笔一样,起承转合时的心境,甚为重要。你尚未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心绪仍未平宁,你去院中溜达一圈,看看天,看看云,看看活的花鸟小虫,再回来动梭子。”
小道姑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眼睛,探寻地望向孟皇后。
孟皇后笑道:“你师傅放你下课,你看我作甚?去吧,这缂丝帕子又不是十万火急之物,非要这几日织出来。”
小道姑这回终于全然卸下面对贵人与尊者的紧张,将梭子一个个在经线丝布上排好,俯身行礼后,脚步轻快地出了屋子。
旁观的姚欢,心头赞意盈盈。
此处的氛围也太好了吧。
古代艺徒制下不出现“棍棒底下出高徒”的理念,就像后世网文平台不催促爆更一样,殊为难得呢。
固然与孟皇后心性随和温善有关,更重要的在于,眼前这沈子蕃,分明还是个少年,竟对匠造之事,带有通达的哲学高度的理解。
张择端也很不错,平心静气地,从自己专业的角度,提出解决方案。
这一对艺术少年,很适合做艺教老师。
姚欢思及此,抬步走到缂丝机边,问沈子蕃:“沈公子,这样一台织机,打制须多久?”
沈子蕃道:“此为我从定州带来,今岁我将它改动了三四回,前几日定稿了织机的法式图。京城巧匠甚多,若按照我的法式图来打制,就算锯料、抛光、凿孔、榫头、搭建,都是一个木匠来做,花费半月,也应能完工。”
姚欢“嗯”了一声道:“倘使定制十余台,找大工坊,里头的匠人协作起来,或许更快。”
孟皇后听者有心,问道:“怎么,姚娘子,你想做缂丝买卖?”
姚欢摇头:“并非经商,而是重教。真人,我今日来,除了催问橘饼,还有一桩事,本要请真人指点,不料有缘遇到小沈公子。他与张公子,正是我要寻的人。我,想开艺徒坊。”
……
傍晚,邵清回到家中。
姚欢正摆好饭菜,转身钻进他怀里,道:“好浓的药味。”
邵清道:“入了秋,各州官药田、药户田里的药材,都开始往京城运,今日和简王,扎在太府寺的场院里,忙了一天。我去换个袍子。”
姚欢轻轻揪着他的前襟领子:“不要换,很好闻。”
草本药物的或激越或舒缓的自然香气,传递着生动的讯息,仿佛在人的脑海中,徐徐打开一片韶光烂漫的天地。
姚欢当初刚穿越到这个时空,在汴河边逐渐清醒后,首先闻到的,就是邵清袍子上的草药香。
此刻,她得趣地将鼻子贴在衣料上:“郎中老师,让我猜猜,你们今天都收了些啥药。嗯,有川芎,有肉豆蔻,还有,车前子……对不对?”
揽着她背脊的手掌,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蝴蝶骨。
姚欢头顶上那把有磁性似的沉缓声音响起来:“说得对,这几样,今日运来最多。”
然而女子却一下子辨出了男子口吻中的异样,她抬起头问:“怎么了?公事不太顺?”
邵清微有疲惫地告诉姚欢,这几日,宫里宫外的,凡是衣服上有些好颜色的,走马灯一样来太府寺瞧着,都要给自己的宫阁府院盯着好药。
邓铎也跟在简王屁股后头唠叨,说是朱太妃叮嘱了,哪些药,务必给向太后阁子里留足,千万不能得罪了向太后。另一些药,又素来是章惇府上惯用的,还一些药,须送往官家喜欢的几个内翰、御史、起居郎府上。枢密院那里,哪怕曾布、林希与章惇不睦,简王也不可疏忽了,官家但凡得空想起来,必定会赐药给枢密院的几个御前当红臣子。
朱太妃自己还塞来几张单子,列明药材名目,让简王拨出来,说是,重阳花会后,她要给三省几个臣子的夫人装回家去。”
姚欢叹口气,道:“意料之中。想来不止你们官药局,隔壁那几个衙门,但凡进出货品物资的,都得应付此种局面。规矩二字,若已然坏了几十年,要一夕之间铲除积弊,谈何容易。”
邵清蹙眉道:“现下进来的,还只是些不那么费钱的草药,往后半月,各地要进献的牛黄等上品药材,更麻烦。简王今日,意欲进宫求见官家,痛陈内廷用药、朝廷赐药两桩事务,与官药局粘连的弊端,被邓铎与我拦住了。”
邵清提起饮子壶,倒一杯杏皮水,啜饮几口,又道:“摧枯拉朽之事,要做,但不能冲动为之。还是先上个劄子,将神宗帝开设熟药所的初衷摆在文头,引一番万民皆吾赤子的道理,再将增开济民、惠民药房医所,每一间每月需要多少药材,估摸个大概,加上京畿十六县四季时疫备药的数目,报给官家,方能设法让官家自己悟出来,倘若大半的药材,都赐给皇亲国戚、朱紫大臣们,哪里还能效仿先帝的仁君大德。”
姚欢闻言,莞尔一笑。
莫看邵清权欲淡漠,体制里怎么正确地汇报工作、怎么让大老板恍然大悟,诸般路数,他其实都懂。
在官家赵煦的心里,他爹神宗皇帝就是他最大的偶像。从前蔡卞浓墨重彩王安石、疏忽了给神宗皇帝的丰功伟绩润色,赵煦都像心里种了根刺一样。
简王跑到皇兄御前,将医药普惠,说成是父承子业的美好续集,才有戏嘛。
姚欢于是点头道:“嗯,简王的宅心亲厚,不像沽名钓誉地做戏。你看他此前,自出宫开府,便没断过给慈幼局送肉送菜。难得他一个生来锦衣玉食的贵胄,竟真的这般悯恤蝼蚁百姓。但他越是这般,恐怕,越不见容于皇亲权臣。你在他身边当差,也小心些。”
初秋的晚风流连一阵窗棂,又徐徐地吹入屋中。
饭桌上,姚欢待邵清先好好地吃下一碗溜鱼片银芽盖饭,喝两盏最适合祛除秋燥的酸萝卜玉竹炖老鸭汤,才开口与他商议。
“我今日,去端王府,寻了高俅。你随着简王做事,而我,要拉端王入伙。”
第355章 未来的艺术皇帝你得赞个助(下)
端王赵佶,不仅已出宫开府两年多,而且是险些要做三四次爹的人了,算得成年亲王,若无三姐唐国长公主陪着,就算打着请教丹青的名头,也实在不好总是往前皇嫂孟氏的冷宫跑。
高俅于是派了端王府的得力小厮,驾上大车,到瑶华宫拉上沈子蕃、张择端和小道姑,以及那架特制的缂丝机,又去接了姚欢,来到端王府。
沈子蕃和小道姑在光线明亮的院中,给缂丝机上经线时,姚欢先让张择端给赵佶看了几幅汴河两岸参差百家、市井繁华的习作。
“这,真是你画的?这座虹桥,这大相国寺,还有这樊楼,线稿都是你打的?你,今年几岁?”
赵佶越看越目露惊叹,抬起头问张择端。
张择端垂首恭敬道:“禀过端王,草民过了中秋,就十四了。这些,都是草民用界尺画的,落笔即成。草民斗胆,请端王指点。”
“指点个甚!”
赵佶摆摆手道,“你比翰林院那几个老家伙,画得好多咯。他们哪,就喜欢什么险峰、烟江、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之类的,美其名曰画以载道。可本王品了半天,也品不出什么道来。偌大一张纸,就寥寥数笔,剩下的景与情,都得观画者自己想去,这,这就好比哎姚娘子,这就好比,你们做饭食行的,拿菜名儿忽悠人。那日高俅去一家正店,点一道菜叫青龙卧雪,听着雅趣横生,仔细一看,炒米上放两根大葱”
“哈哈哈哈”姚欢笑起来。
这未来的艺术皇帝,相声艺术的修为,也不错嘛。
姚欢乐完,诚挚道:“端王说得在理。想来这笔上功夫,就和我们勺子上的功夫一样,只吹意、形,不细究技法,那可真是令人无语。京城商贾中,颇有几位巨富,画一团乱墨,说是云山图景,写几团乱麻,说是气韵书法,还能请动几位画坛耆老、书院掌门、致仕翰林的,出席他们的画会、书会。但民妇眼拙,实在品不出美来,倒觉得,像民妇下厨后,围裙上的油污没洗干净。”
“哈哈哈哈”赵佶也大笑,边笑边问,“这些首富们的书法丹青,风评如何?”
姚欢道:“看在拿钱的份上,士们都说好,狂放不羁,不落窠臼。”
赵佶乐不可支:“哎,首富们也不觉得受之有愧吗?你们行商的,面皮真厚,有趣,有趣。”
又道:“说回丹青造诣,本王觉着,精巧纤细到毫颠的工笔,才是正道。”
姚欢心说,对哪,可不正因知晓你喜欢工笔,而且越往后越喜欢工笔花鸟,我才找你拉赞助来了。
赵佶的兴致,此际已然炽烈起来,他温言说一句“让你们看看本王这幅雨廊青竹图”便命令侍画的姬妾,取来一幅自己画了大半的花草小帧,给张择端和姚欢赏析。
“姚娘子你瞧,你带来的这位小张先生,画风是不是肖似本王?”
姚欢探身,恭顺仔细地看一回,坦诚道:“端王的青竹,画得真好看,令人观之心宁神静。只是,那个屋子的檐角和廊柱,似乎,不大对。”
姚欢再是不懂画,也看得出,赵佶画建筑,透视有点问题。
赵佶只是骨子里颇为风流浮冶,但若说国朝亲王的倨傲架子,倒真不太有。
于丹青之事上,遇到路数一样的人,赵佶更是十分平易随和。
因此,姚欢直陈观感后,赵佶不见半点不悦,而是爽快地执起张择端的画,比照半天,点着头喃喃道:“还真是,不如正道画的顺眼。正道,你连樊楼那么高的屋顶,都能画对,是怎么画的?”
听端王已自然地开始用表字来称呼,张择端的松弛情绪,更往姚娘子的方向贴靠了些。
“回端王,平日里,若要画二层以上高楼的全貌,我都是爬到树上,居高临下看着画。”
赵佶目光中赞意更浓,正要再夸几句,高俅进来禀报:“端王,缂丝机安妥了,请大王移步一观。”
院中,秋爽宜人。
微风里已有初绽桂花的隐约幽香。
今日老天照应,众人头顶上,并非一碧如洗的晴空。日头被薄云遮了四五分,光焰不刺眼,亮度却足够。
假山下的兰圃边,小道姑姿态娴雅地坐在缂丝机前。
她目光专注,轮流运取横架上的十余个梭子时,犹如仙子撷芳,玉腕舒展,纤指翻飞。
沈子蕃站在女徒弟身边,眉眼五官还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娓娓道来的口气,却已有成年男子的端静沉稳。
“端王,这是勾缂,纬线的绞丝自下穿过第一条经线后,间隔一条经线,再钻入第三条经线,回折时,可攀着经线勾出弧度。如此运线,可令花瓣、叶脉的外缘更匀、更细,起伏如生。”
“这是掼缂,每条纬线仿佛彼此嵌合,渡色浑然天成,不着痕迹,我们用来织禽鸟羽翼深浅变色的位置。花叶光影变幻,亦可用此法。”
“这个呢,是结缂,每一色的纬线,走雁阵图形,最合织就云影和水波。”
“喔,端王快看,这个运线,最难,我们叫它戗缂。但并不是一股合花线先掺好了,而是不同的单色线,彼此掺和,纵横游走。笔尖能画出的细微之处,戗缂也能织就。比如这些山石,因表面沟壑繁复,明暗变化比花叶更多,缂丝时,就须用到长短戗缂。”
“还有这个搭梭法,用于织就楼台亭阁。这个字母经法,用于织就画作落款处的图章”
配合着师傅沈子蕃的讲解,小道姑向赵佶一一展示各种缂丝技法。
赵佶那张,在平时总是有些表情过于丰富的面孔上,此刻除了眼睛外,眉毛、鼻子、嘴巴,以及每一块肌肉,都凝滞不动了。
他的诸般情绪,惊讶,赞叹,难以置信,相见恨晚,一股脑儿地汇集到了眼珠子里。
这对眼珠子,则恨不得粘到那幅经纬纵横、神之又神的缂丝画上去。
待沈子蕃讲完所有技法,短暂的沉寂后,赵佶张开定格了半晌的双唇,终于抿了抿。
“高手在民间!”
年轻的艺术亲王,由衷感慨道。
他心里还有下半句话:蔡攸裁造局的缂丝,和眼前这些,怎么比呦。
赵佶十分有诚意地看着姚欢。
得好好地赏赐她一个饱含诚意的数字。
这姚娘子,真是他艺术道路上开疆拓土的一员福将!
一日之内,就给他端王带来两个天工巧仙似的绝妙少年,皆与他最爱的丹青二字有关。
赵佶爽然地长吁一口气,对姚欢笑道:“姚娘子,子蕃与正道,从此以后,便是我端王府的上宾了。”
沈子蕃和张择端,却都看向姚欢。
“怎么了?姚娘子另有计议?”
赵佶和颜悦色地问。
“端王,可否厅内听民妇禀报?”
将张择端和沈子蕃留在院中,姚欢与高俅,跟着赵佶进到厅堂里。
姚欢向赵佶轻声道:“子蕃和正道能随侍端王,自是他们的大造化。但端王是否想过,若内廷翰林院、裁造院的主官听闻,启奏官家,诏他二人,端王给,还是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