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攸恨恨道:“姚氏很懂官家心思哪。官家最爱听的两桩事,赞神宗帝兴学,以及抚恤西军。”
又问:“尚仪瞧过没,他们的缂丝,技法究竟如何?”
张尚仪拈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雪饼,咬着吃几口,将蔡攸的思路拉回来:“王朝这般广大,出个把神乎奇技的匠人,有甚稀罕的。吾等该思虑的,是莫教端王和姚氏他们走得太近。想想你父亲,还在杭州等着回京。”
蔡攸捣头如蒜,探身道:“尚仪有何法子?”
张尚仪笑道:“有人可用,就有法子。当年,曾布就是这么教我的,我可是他的高徒。”
……
大宋元符元年的重阳节,国朝第一家集中传授缂丝、界画、琴歌、誊抄、制香、会计清算、分拣煎制药材等技艺的综合性初等职业技术学校,开封艺徒坊,开张了。
首届学徒,除了刘锡家抚育的西军孤儿外,还有京中各处慈幼所的娃娃们。
女孩儿居多。
毕竟,男性少年,从军、受雇的出路,更广。
只有十来个先天瘦小体弱的男孩子,来学誊抄、会计、医药。
晴朗的辰末时分,端王府的马车停在艺徒坊门口。
国朝亲王,无参政实权,但品阶为正一品。
赵佶今日来出席开学仪式,作为朝廷合作办学的一方——开封府,自然得一把手出面。
龙图阁学士、时任开封知府的吴居厚,率开封府分管京城民政与教育的南院使判官,以及功曹房的许参军,上前迎接端王。
赵佶紫袍翩翩,风仪雅正地与三位京官见礼寒暄后,目光一偏,就看到了立在门口的一块石牌子。
吴知府笑着指指侍立一旁的姚欢道:“端王,方才姚娘子已引着本府观详,此乃大王所提的坊训。大王的字,真是潇洒挺秀、气骨如兰。”
赵佶盯着石牌上“巧手妙思、自食其力”八个字,十分满意。
刻得很不错嘛。
想想自己的姑父,有“大宋第一名士驸马”之称的王诜,也就在他的西园里开个雅集,哄哄那些失意文人、方外人士,立块屏风让他们提提字。
而自己提的这八个字,摆在熙攘热闹的京城大街边,往来士庶都能观瞻,一观一瞻间,就能想到他端王资助孤幼、传授百技的仁义善举,多好。
姚娘子说得对,真名士,莫止于独善其身的风流,达则兼济天下,才是上流。
赵佶遂乐呵呵地回应道:“吴龙图,这是姚娘子想出来的。她说,当年张载收徒,训导弟子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书院有院训,这艺徒坊,也要有坊训。”
“此坊训甚好,简练,明白!”
众人身后,响起一声喝彩。
只见邵清陪着简王赵似,款步而来。
“十三弟!”
赵佶唤道,口吻自然亲切。
赵佶和赵似只差一岁,从小在宫中相伴长大,性格与所好大相径庭,感情却不淡。
出宫开府后,纵然身边各色人等,明里暗里地示意两兄弟,他们之间或有争夺储位的利益冲突,赵佶见到赵似的第一反应,也仍然润泽了纯净的兄弟之谊。
赵似目光温和诚挚道:“今日官药局难得清闲,恰听邵提举说,隔了几条街,十一哥的学坊开张,我拔腿就来。”
赵似与赵佶,一对儿国朝亲王,由吴知府等人陪着,并肩往里走。
跟在后头的姚欢,望着简王与端王宽袍大袖的背影,依稀听见二人的说笑。
“跟十一哥打个商量,慈幼局有些娃娃眼看着也过十岁了,可否让他们来十一哥这里,学些手艺?”
“成啊,但你也得每月给此处送些肉菜米面,可使得?”
“使得,使得!”
姚欢瞧着,听着,不由凑近邵清,低声问:“你请动的?”
邵清浅笑:“说了一嘴而已。我只是忽然想起,简王说过,小时候爱和端王一道烤包子。”
一行人进到宽敞的正院。
端王和吴知府,对着乌泱泱近百个从八九岁到十三四岁不等的男女娃娃,训导一番“汝等应惜取光阴、勤勉磨砺”的话,又给李师师、徐好好、张择端、沈子蕃等师傅发了盖有开封府官印的聘书。
因正逢重阳节,为了热闹喜庆,也为了让从王府到官府的金主高兴,沈子蕃特意做了几朵绢丝簪花,并几件装着茱萸果子的缂丝荷包。依着时下风俗,男子簪花,家中女眷则配戴茱萸囊。
仪式结束,姚欢引着诸人参观学坊,从男女严格隔院而居的寝室,到陆续布置完善的教学课室。
最后是膳厅,用午膳。
如此一顿忙完,送走贵人们,姚欢坐下来吁气擦汗。
还好,还好,古今中外,接待莅临指导工作的领导,流程都是差不多的套路。
想到邵清方才陪着简王离开时,瞅个空当与她低语一句“你且在坊里歇歇,今日我先回家,给你做几个好菜”姚欢就心中一阵舒悦甜喜。
再起身步到院中,往左右课室、寝院瞧去,她更觉恍如沉醉好梦。
这是她这个穿越者喜欢的剧本,经商,种田,办教育。
现下,竹林街的饭铺,胭脂和小玥儿管得不错,开封的虾田虾塘,王犁刀更是看得紧,她确实可以好好地将这大宋版“蓝翔技校”办起来。
“姚娘子,喝杯胡豆饮子吧。”
一个十四五岁的妍丽少女,踏着午后阳光,走过来,笑容明媚地递上一杯现磨咖啡。
第358章 杜瓯茶
送咖啡过来的少女,姓杜,叫杜瓯茶。
半月前,开封府将这处公家的院子拨给姚欢后,高俅就将这姑娘从端王府带到了艺徒坊。
说是给姚欢听差打下手,但姚欢了然,自己在艺徒坊这个项目上,毕竟只能算经理人,控股股东空降个办公室主任过来,合情合理。
她偷偷问李师师,可在端王府里见过小杜娘子,李师师很肯定地告诉姚欢,这是跟着赵佶的另一个近侍——梁师成,做掌茶娘子的。
“瓯茶”二字,据说是端王亲赐,取自岑参的诗句“瓯香茶色嫩,窗冷竹声干”
赵佶最爱丹青,其次爱茶,杜瓯茶小小年纪就在王府中执掌此事,总有心思玲珑之处。
果然,瓯茶到艺徒坊后,在开学前的筹备阶段,就表现出优秀的管理能力,将雇来的账房、厨娘、男女杂役、门房护院,诸般职责,分派得井井有条,每日入坊的织机、纸张、笔墨、粗色香药等教学资产,亦交待得清清楚楚。
此刻,姚欢接过咖啡,看到上面竟还有牛乳拉花,赞道:“你用茶筅打的?”
瓯茶欠身道:“门外汉好奇一试。我打过茶百戏,琢磨了琢磨,好比刻章,茶百戏,乃以清水推开,浮沫破散处,呈现画样子,是阴刻。而胡豆饮子拉花,牛乳薄薄一层拱起来,更像阳刻。”
姚欢盯着杯中寥寥几笔、姿态尽出的牛奶兰花,想了想,这小娘子的比附,还真是贴切。
“瓯茶,你颇能触类旁通,讲解又让人一听便懂,学坊不如再开一门煎茶点茶与制作胡豆饮子的课,你来教。你看沈子蕃,比你还小上一两岁呢,也做授课先生。”
姚欢提到这个茬儿,也并非霎那间心血来潮。
她观察了一阵杜瓯茶,发现她心思周密、机灵麻利的同时,其实不太爱出风头。
譬如今日,给端王和开封府老爷送绢花和女眷所用的缂丝茱萸囊,乃是这姑娘事先提醒姚欢的,可见她深谙迎来送往、伺候贵人的路数。
但方才众人参观学坊时,瓯茶并不往姚欢身边挤。
教书也是育人,师傅的品性顶要紧。若身负一技之长、又有兰竹风骨,只在学坊里管总务,可惜了。
杜瓯茶得了姚欢由衷的夸赞和兴冲冲的建议,回应的口吻,仍如这些时日表现的一样波澜不惊:“承蒙娘子青眼,只是,瓯茶须先依着高主簿的吩咐,助娘子将学坊的诸般事宜捋顺。其后,若是端王府对我有旁的安置,瓯茶自当遵命。”
姚欢即刻意识到,自己又现代人思维上脑了。此世的大部分女子,很难有自由的身心,也就很难与后世白领金领一样自主跳槽,决定将来的职业道路或者生活轨迹。
高俅送杜瓯茶来时,对她出言挺客气,但她的身份,毕竟是端王府的仆婢。
这姑娘才及笄之年,那张莹白光洁的鹅蛋脸上甚至还留着几分稚气,但一开口有种老练的聪明,三两句地,就将意思点透了。
姚欢讪讪失笑,一时不知再寻个什么话头,只低头喝一大口手中的“拉花拿铁”
杜瓯茶看看门边的铜漏,恭敬道:“娘子早些回吧。”
姚欢道:“不急,我还要召集几位师傅开个会。”
“开会?”
“哦,就是坐在一处商议商议,往后诸般事宜,学艺上的进阶奖惩,接不接达官贵户请制缂丝与丹青的单子,许不许由师傅带着出去演奏丝竹、唱诵礼乐,这些都得白纸黑字写下来,存作学坊的坊纪坊规。我们虽是学工艺、算学、药学的场子,也须和国子学、太学一般,有个官学的样子,莫教外头轻视了我们。”
杜瓯茶对姚欢的个把用语觉得陌生,主要意思却能听得明白。
她隐约觉得心里头不知何处,似乎一热,但那几分崭新而陌生的意气不及澎湃,就被她及时抑制下去了。
杜瓯茶斟酌语气,关切地问道:“今日重阳,娘子不必回宅,张罗着下人准备晚膳么?”
姚欢抿嘴道:“我夫君会准备,他的庖厨手艺也不错。”
“喔,就是方才陪简王来的邵提举?”
“嗯,是呐。”
杜瓯茶盯着姚欢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婉婉道:“娘子真好福气。”
……
初八初九上弦月,半轮玉盘面朝西。
戌中时分,杜瓯茶左手抱着一束紫钩缀珠般的秀丽菊花,右手提着食盒,迈进艺徒坊的一间寝屋。
这间屋子,住的都是学徒里年龄最大的女孩子,只比杜瓯茶小两三岁左右,当中很有几个先天不错的,打眼看那脸蛋和身量,已隐约显露出娉婷少女的姿容。
女孩们正各自整理卧榻,见杜瓯茶进来,纷纷行礼。
但那一声声“杜娘子”听不出怯惧和拘谨。
她们自城南刘家的孤幼院搬到学坊已数日,均觉得,听说是端王府来的杜娘子,比姚娘子还亲切好打交道。
杜瓯茶见一个女孩踮脚站在窗边,温言问道:“英娘,你在作甚?”
名叫英娘的女孩答道:“回杜娘子,姚娘子说,她姨母是个很有趣的人,自创了一个重阳节的风俗,就是往窗户上插胡葱和汉葱,第二天日头照过来,寓意‘聪明’。姚娘子说,人聪明,比步步高升更要紧。”
杜瓯茶点头:“嗯,饭食行,的确,不缺葱姜蒜。”
她放下食盒,姿态优雅地将紫菊插入瓷瓶中,摆到窗下案几边,研看须臾,皓腕轻舒,将或已蓬勃盛开、或仍含苞待放的不同花枝,细细调整了,才满意。
杜瓯茶笑吟吟地回头,向女孩子们道:“重阳,还是要采菊。这是端王府里种的上品菊花,云殿紫蕊,王府的小厮今日特地给我拿来的。明日朝暾升起,阳光从东窗撒进来,这紫色,必定越发美轮美奂,你们呀,要多看真正的好东西,画出的画,织出的锦,唱出的歌,奏出的曲,才能入得了贵人的眼。”
她说着,将食盒开了,取出几块精致的点心,招呼道:“来吃糕点,我用栗茸做的,上头是滴酥鲍螺。在王府,端王饮茶时,最爱吃我做的滴酥栗茸糕。”
女孩们到底年纪还小,一听竟能吃到端王吃的好点心,纷纷嬉笑着围拢来,你抓我捏的,将栗子糕塞进嘴里。
方才往窗棂上插葱的英娘,边吃边赞,她是个开朗的小话痨,说完糕饼,意犹未尽,还要议论别的。
“杜娘子,端王看着,性子真好,看谁都眼带笑意。他平日里在府中,也是这般吗?”
杜瓯茶道:“是的,端王待我们极和气。”
英娘身旁另一个女孩,大约觉着气氛亲密融洽,遂也大着胆子品评道:“端王慈眉善目,不过,我觉着,还是简王好看。”
再一个女孩接上话头:“简王看起来有点凶。姚娘子那位夫君,邵提举,才不错。只是,只是,有些老。”
“邵提举哪里老了?邵提举是最好看的。”
“不对不对,沈老师才好看,像画上的人。”
“嗯!我站你这一头,沈老师最好看。”
都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正是最爱谈论男子的年纪,一时之间,屋子里莺声燕语,响个不停。
杜瓯茶如长姐一般看着她们。
她的眉梢眼角,染了一层美好的欣赏之意。
这层令她观之可亲的外表,与她胸中难言的喟叹一样,都是真实的。
大宋清欢
第359章 梁师成
寒露和霜降之间的半个月,中原大地的夜晚,格外旖旎。
季候的凉意,如中天那轮明月的冷辉,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另有深意地沁入屋宇。
从窗棂到地面,从地面到罗帐。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的素淡诗意,在红尘男女相濡以沫的烟火人生中,被汩汩夜凉,催化成了彼此拥抱、缱绻契合的激情。
一场淋漓畅快的欢爱,令柔软的锦被,也遍布阳春热意。
丝缎,如平滑轻柔的温泉,覆裹住但行好事、不问前程的肉体。
邵清将暖衾拉上姚欢露在外头的右肩,问道:“晚膳的海祗陆神粥,很爱吃?”
自重阳节在灶间大显身手、赢得爱妻赞不绝口后,邵提举下厨的劲头,和他上榻的劲头一样足。
他看到邻坊的腌腊货铺子里,新进了闽浙的贝柱和鱿鱼干,就买来浸软,加上姨母沈馥之送来的卤猪肚,切成碎粒,与新米、手剥河虾仁,一道熬成稠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