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一愣,佯作唬脸道:“姚氏你此话说得!天下英才,官家看中,本王自然要送去。”
小王爷这句“政治正确”说完,转了转眼珠,又看看高俅,撇着嘴道:“哎,蔡攸那小子,不会这样没眼色吧?不过翰林画院那头,不好说”
高俅忙躬身道:“端王,那日姚娘子说起,孟真人处有这么两个祖师爷赏饭吃的妙手,我与姚娘子便合计着,不如效仿国朝各地书院的范式,由端王出些花销,设个艺徒坊。姚娘子帮大王看顾着,子蕃、正道领衔授艺。”
姚欢补充道:“端王,艺徒坊,还可设音律课,师师娘子与好好娘子,亦能做师傅。如此一来,他们就好像那些蜀学、洛学、朔学的书院教授一般,乃在民间收徒传艺,并非端王府里的幕宾,但实则,与端王最是亲近。再者,画艺、织艺,最讲传承,没准几年后,又有不少比师傅更厉害的徒弟,被带出来咯,那可都是端王的功劳。”
高俅亦附和:“对哪,多一些今日小道姑那样的学徒,大不了,画出佳作、织出佳品时,或者进献到宫中太后、贵妃的殿阁里,或者送一些到鸿胪寺作国礼,甚至还可以由榷货务斟酌、卖给北地的贵人们换钱,教官家太后都看到,端王资助的这艺徒坊,实实在在地出着力。”
赵佶眯眼侧头,越听越觉得,顺。
内库每月支给几个开府亲王的银钱,数量不小,养两三个书院都够了,养个艺徒坊,有什么难的?
府里设这么一处新花销,自己在不少事上,也能有个推辞。
况且,学艺的娃娃们,远比读书人好管多了。
那些血气方刚的读书人,好发议论,不知何时就触碰禁忌。还是今日那闷嘴葫芦一般、乖巧地织缂丝的小道姑,安全。
赵佶遂沉吟着颔首道:“你们俩,这主意,可以一试。那,学生,从何处招?”
姚欢大大方方道:“端王可知熙河路刘锡家,在京中有孤幼院?都是些西军将士的遗孤,民妇逢年过节去送些有趣的点心吃食,看到里头有不少心灵手巧又肯吃苦的女娃娃,不若,先将她们收来艺徒坊?缂丝嘛,端王也看到了,女子手巧其实张择端的界画,女子执笔,想来亦不输男子。”
高俅见赵佶眼中露出复杂的思虑之色,赶紧推波助澜一把:“给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后代,赏一门手艺,这是大善。端王,抚恤孤幼的事,京城里不应只有一位大王在做。”
赵佶“唔”了一声。
高俅的言下之意,他当然晓得。简王赵似,常去开封府办的慈幼局送肉送菜,坊间瓦子里的说书人,已编了好几场戏来唱诵。
这风头,不能赵似一个人出。
大宋王朝,最看重仁德二字。
赵佶终于蓄起一番劲头来。
“高俅,此事,你与姚娘子商量着办吧。稍后本王亲自传令王府都知和账房,艺徒坊给你单开一本账,花销你去领,一笔笔记清楚即可。子蕃和正道,每月先给十五贯吧。学徒们,吃住包下,不教刘锡那小子掏钱了。每季给内外两身衣裳,每月给半贯好用钱。”
出得端王府,高俅给沈子蕃三人叫了骡车,让他们先走。
骡车远去后,姚欢转身,要给高俅道谢。
高俅摆手:“娘子如此客气,就见外了。娘子两年前与苏颂苏公一道,营救子瞻学士,高某如今能得个机会,小助娘子一把,遂个善愿,真正求之不得。”
姚欢一时心头感慨。
这高俅,对苏轼,真的是忠心拳拳,乃至于,但凡谁对他的“苏公”有所善举,他必要报恩。
姚欢想了想,又道:“高郎君是聪明人,我也与你交个底。此番请动端王资助艺徒坊,一则,我的聘礼和嫁妆数额有限,缂丝机、色线、笔墨纸砚都是费钱的玩意儿,我靠卖胡豆和鳌虾,负担不起。二则,我夫君去了太府寺官药局,我怕在有些人看来,吾家成了简王一党。”
高俅嘴角噙了噙:“高某省得。放心吧,你郎君傻乎乎的,一心只琢磨杏林中事,这些话,高某也会见缝插针地与端王说叨说叨。”
他踟蹰须臾,终于忍不住道:“姚娘子莫怪高某说些交浅言深之语,你与四郎,竟至无缘,高某实在没想到。但高某,毕竟还要在端王跟前讨恩赏,与曾舍人那边的交情,淡不得。”
姚欢笑道:“你我出来走江湖,都不容易。高郎君你是助我艺徒坊之事,这艺徒坊,又不是那人出钱。我岂会心有芥蒂?先告辞啦,我回头,再与沈、张两位小郎君,好好算一回账,看看先要麻烦高郎君,支多少银钱出来。”
高俅拱手,招来端王府的马车,吩咐道:“将娘子送到抚顺坊邵府。”
望着马车拐上东大街,高俅叹口气。
挺好的娘子,四郎没福分哪。
他不由想到前几日曾纬来寻自己喝酒时,面上挂着伤。
蔡攸口中那从小娇生惯养、心慈性柔的妹子,看来真没少给四郎苦头吃。
第356章 再下一城
姚欢秉承的,是现代人的效率。
从端王府拉好赞助的翌日,她就约了樊楼的三少东家、鳌虾行行副,韩三郎,运上三四大筐刚从稻田里收上的肥壮小龙虾,往开封府走一趟。
端王只是出钱的皇亲国戚,为了让艺徒坊比私人书院更安全和长久,她得去找对挂靠的主管部门。
中秋临近,京城各行会的行首、行副们,都要去开封府拜访,呈上节礼。正好趁着鳌虾行给衙门纳贡的机会,见见人。
大车停在开封府后门,门吏一见身穿直裰长衫的韩三郎,吩咐着车夫和小厮往地上抬虾筐子,就晓得,又是一个来上贡的。
“这位行头儿,是寻常规矩,还是需要通传?”
门吏熟练地问道。
韩三郎塞给他两个大钱,客气道:“这些活虾,按着寻常规矩,仓曹的官爷晓得如何处置。但在下和这位娘子,却要劳烦尊驾引往户曹处。”
门吏心领神会,引着韩、姚二人往衙门里走。
去往公廨诸房的路上,姚欢瞄了几眼这开封府的后院,但见堆满了鲜肉鲜鱼、瓜果蔬菜、糕饼细面、酱罐子、蜜饯篮子,又有帕子汗巾、帽儿袜子,甚至还有牙粉、肥皂和厕筹。
厕筹,就是用来擦屁股的竹片儿。京城商品经济发达,连厕筹都有专门的行业公会。
韩三郎轻声与姚欢道:“都是各行会上贡的,但你瞧,猪行、禽行和鱼行的,不会办事儿,扎堆送来,且都是宰杀好的,这天气如何放得久?难道让衙门的人领回家后,两三天里顿顿大鱼大肉?过年也不这么吃哪。应该商量好,分开送。不过,咱们的鳌虾,无妨,篓子里也能活好几天。”
姚欢抿嘴,闲闲道:“三郎,如此一想,鳌虾真是个不错的买卖吧?比螃蟹还耐折腾,在城里四处运,也不像赶鸡赶猪那般粪尿横流,招麻烦。”
说话间,门吏已将二人带到户曹刘参军的公房门口。
户曹掌管一城税赋,在京城地界,尤看中商税。
樊楼这样的纳税大户,和刘参军关系铁得很。
韩三郎奉上两坛樊楼的好酒,恭敬道:“家父亲自酿的,请刘伯伯品鉴指点。”
又赶紧介绍姚欢:“这是姚娘子,鳌虾最早就是她养起来的。”
刘参军眉毛微扬,带着一口平易近人的官腔道:“噢,久闻其名,今日有幸得见。姚娘子好本事,开了县里的荒地,还能给开封带来不少商税。”
姚欢俯身道谢:“参军谬赞,小民的本分。”
韩三郎适时接上:“刘伯伯,今岁的秋虾,特别肥,捕捞后,姚娘子又细细挑出尖货,送来府中给官爷和属下兄弟们尝尝鲜。另有一桩善事,姚娘子也在办,因难免懵懂,须先来听听刘伯伯的教诲。”
“哦?”
刘参军放下手里批阅的公,和颜道,“但说无妨。”
姚欢遂将开设艺徒坊的原委,简略道来,并谨慎地提出自己的一番设想。
刘参军凝神听完,稍作思量,爽快地与韩三郎道:“今日也是巧,功曹那边的许参军也在府中,走,我带你们去寻他。”
开封府的事愉快地办完,已过了申时。
姚欢让韩三郎将自己送到隔着几条街的太府寺。
她在临街的饮子店摊头上,买了两杯“沆瀣浆”
喝多了自家的咖啡,也要换换口味,博采众长,尝尝同行们的“喜茶”
“沆瀣浆”是一种由脆萝卜、莲子、秋梨绞取汁水后,做成的凉饮子,此季正当时令。
姚欢咬着麦秆,看着街景,悠然地啜饮完一大杯清甜润喉的沆瀣浆,太府寺门口喧嚣渐起,公务员们下班了。
邵清一眼看到几步外榆树下的俏丽身影,只觉得心瞬时就化了,清点一整天药材的疲倦荡然无存。
姚欢过来执起他的袍袖,塞给他一杯沆瀣浆,笑吟吟道:“先喝几口饮子润润喉。今日办事颇顺,我请你去吃顿好的,然后看一场相扑。”
邵清见她这样高兴,亦助兴地主动点菜:“附近有家羊肉正店,做的坑羊是一绝,有劳娘子破费了。”
二人并肩漫步,于向晚微凉的秋风中,寻到那家酒楼。
接客的伙计热情地张罗:“官人娘子来得巧,院中刚起出两只坑羊,二位怎么吃?”
邵清道:“切小半扇乳羊肋排肉,两斤左右即可。上一壶你们的店酒,配腌糟鲩鱼、五辛醋拌石花菜、橙皮水芹蟹齑三个佐酒冷菜,再做一个蛤蜊豆腐莼菜羹。羹的盐量要减半,我娘子口味轻,吃不得太咸的。”
“好咧!”
小伙计鞠个躬转身,唱山歌似地与后厨下单去了。
所谓“坑羊”有些类似后世的挂炉烤鸭,只是,炉膛设于地下。
店家掘地数尺,挖出一个个方坑,用青砖砌成直灶,底层烧柴火,中层设有铁制网架。小羊羔的表面用粗盐、茴香、花椒、葱段、酒混合的调料涂刷腌渍后,吊住龙骨,放入坑中,如烧窑似地烤制。
不待全熟,即可熄火,松了吊钩,让羊羔落到网架上,再以大铁锅扣严实,关紧炉门,焖足五六个时辰。
这做法,据说还是澶渊之盟前、辽宋开战时,宋军从辽军俘虏处学来的技法。
一盆刚出坑的小羊排上桌,姚欢迫不及待地撕一根,入口嚼了,只觉得柔嫩肌理间的鲜味肉汁,十分慷慨顺溜地包住舌头,挑动起每颗味蕾的激情,又浩浩荡荡地直奔喉管而去,直到热乎乎地落到胃里。
与平底锅现煎的小羊排比,坑式焖煮法的小羊排,虽然在韧劲弹性上稍逊一筹,但更易“锁住”味汁,入口即化的舌尖感受,也更分明。
一口暖热酥嫩的乳羊肉,一口醇美甘冽的店酿米酒,再饮一盏鲜洁清爽的莼菜汤,姚欢觉得自己的五脏庙被祭得妥帖舒服了,才将今日的成果与邵清娓娓道来。
“高俅与我说,艺徒坊毕竟是个不小的场子,既非端王府的私家教坊,顶好也知会开封府。我又从韩三郎处得知,户曹刘参军与功曹许参军交谊甚厚,这一对同僚常在樊楼包间里饮酒,但不找歌姬来陪,反倒喝着喝着,谈起公务来,算是愿意有所作为的能吏。我今日便趁着给衙门送鳌虾时,与刘参军说了艺徒坊之事,那刘参军果然将我引荐去功曹那边。许参军也是个聪明人,晓得是端王出资办学,学徒又是刘锡家收容的西军遗孤,便来了兴致,主动说,开封府可以给我们场子。”
邵清听完就明白了。
功曹,是开封府主管公共教育的衙门,许参军此举,实则有将艺徒坊作为自己衙门政绩一部分的期望。
想在政绩上分一杯羹,没什么不好,只要先肯实实在在地出一份该出的力。
邵清遂与姚欢道:“你与高俅所虑甚是周详。我这大半月来,随侍简王左右,已发现,贵为亲王者,亦常有被掣肘的无奈。端王想来,未必就比简王更能呼风唤雨。艺徒坊若被开封府功曹视作官学,多一个靠山,总是更妥帖些。所幸,时任的两位参军,也是实在人。”
姚欢想了想,柔声问:“我寻了端王给艺徒坊做东家,你没有芥蒂吧?”
邵清诧异:“我为何要有芥蒂?”
姚欢道:“端王和曾纬,交情不浅。”
邵清嘴角一松,道:“艺徒坊又不姓曾。”
姚欢又道:“端王当年幸了宫人、却坐视她郁郁自尽,你不是说过,瞧不上他。”
邵清越发笑道:“我是瞧不上他的人,又不是瞧不上他的钱。”
姚欢闻言,亦噗哧一乐。
说得好有道理。
邵清给姚欢杯中浅浅地添了些酒,诚然道:“你拉上端王做此事,说来是为了消弭我二人被视作简王亲信的印象,但能实实在在多扶助些孤幼,令她们有一技之长,我打心底觉得,与简王想开惠民药所,是等量齐观的善举。你与我说的每一点眉目,我都很爱听。”
姚欢欣然,与他碰了碰酒杯,畅饮一口后,点头道:“是啊,并不是每个年轻女子,都有我这样嫁到良人的运气。那些没有娘家可依的小女孩儿家,手上能积攒一门吃饭的营生,至少不再只有嫁人才能活下去这一条路。”
第357章 开学
眼见得到了玉露生凉、银蟾光满的中秋。
此时过中秋,庙堂之高也好,市井江湖也罢,还不吃炉子烤制的“月饼”
人们以糯米和粳米配比磨成粉,筛到极细,倒入加了沙糖汁的温水揉合成团,包入栗子茸、枣泥、梨膏、橘子膏、酥油等馅儿,上笼蒸制成饼。
这点心,被唤作雪饼,或者雪片子。
裁造院里,张尚仪将一屉雪饼往案几上放了,对蔡攸道:“御膳所今早刚蒸出来的,尝尝。”
蔡攸面色不佳,佯作哀叹:“小弟安身立命之处,都要被那贱妇抢走了,便是琼浆玉露,小弟又哪里有心情吃得下。”
张尚仪却像故意火上浇油一般,逗他:“蔡监丞,人家可看不上你这裁造院。昨日姚氏随端王进宫,向官家献上那个河北小子沈孳的缂丝,官家先就提了,让沈孳入裁造院。端王却拿禹州窑作比,道是技坊设于市井之间,更能蓬勃兴盛。又提到先帝大开太学、广招士子,说是开封府功曹那边,拨出城西一处大院落,容纳一两百学徒,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