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环庆时,跟邵郎中学过包扎伤处和接骨吧?去,今日徒弟伺候师傅,将你师傅的手,治一治。”
得了老帅的命令,牙卒麻利地掏出一细卷桑皮,给邵清包了手指,再寻了地上的树棍儿,撑住骨头,用帛带扎牢。
曾纬看得怒火中烧,老东西这登堂入室反客为主的作派,忒肆无忌惮。
但对方是章楶,他曾纬还能当场翻脸么?
姚欢与邵清,忙向章楶连声道谢,章楶摆手,对邵清淡淡道:“真的赖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你向我大宋,如实陈情即可。”
……
姚欢跟着章楶出来,想问问章楶,可知晓一夜之后的朝堂讯息,章楶却恢复了刚严冷肃的模样,不与她多言,上马走了。
姚欢举目四望,只觉得已然繁忙喧嚣起来的汴河两岸,车水马龙的情形,都好像有了重影,且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寻了几步外的浆水摊子,问有没有胡豆饮子,想喝一杯提提精神,好有劲头先去竹林街看看邵清同父异母的宋人妹妹,小玥儿,再去那磁州铁艺坊探一探。
摊主殷勤地应了几声“有”用陶杯盛了,撒几粒新鲜的早秋桂花,递给姚欢。
姚欢一面喝,一面打量同文馆周遭。
早上只想着快些进去见到邵清,不及多看。
此刻她才发现,同文馆大门两侧到长溜儿的围墙下,每隔十来步,就有一座造型极为精美的石器。
姚欢问摊主:“那个,是什么?”
摊主瞅一眼,答道:“娘子,那是夜间点灯用的。你瞧见莲花座上的缠枝纹镂空石球没?像不像城里有钱人家用的熏香炉?”
姚欢点头:“像。”
摊主笑道:“对咯,这石球,到了晚上,就点上松脂,像灯笼一般,但配上莲座,瞧着特别雅致。高丽人喜欢唐时的莲花座,又爱煞我大宋的熏香炉,所以同文馆的石灯,也凿成这般。”
姚欢拧眉,盯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座石灯。
上辈子在现代,游览开封城、造访古迹的画面,缓慢但颇为清晰地,浮现眼前。
像,太像了,应该就是这个石器。
她抬起手,挡住石灯的上半部分,更确定了自己的记忆,没有错。
她转过头,问摊主:“老丈,附近可有官井?”
摊主努努嘴:“那边,食肆后头,就有。”
姚欢放下咖啡陶杯,行了不过二三十步,就见到了一处官井,八角宽沿。
井边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开封百姓在打水,姚欢一眼就看到,井边的石砖,有几块竟是浮雕出螭首的图案。
果然是这里!
姚欢记住了。
她在本坊的车行找了骡车,往东华门外的竹林街饭铺赶去。
到了坊口,姚欢刚付完车资下来,掠过她身边的另一辆马车却停了。
李师师从车上跳下,三步并作两步地将姚欢拽上自己的马车。
“莫进坊了,我们的小楼已经被砸了。”
李师师将姚欢摁在马车内的锦垫上,言辞简练地说道,一面将车帘又拉上。
姚欢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车厢后,看到车中坐着不少人。
王犁刀的老婆胭脂,紧紧搂着两个儿子。
邵清同父异母的妹妹,小玥儿,面色没有早为人母的胭脂那么镇定,还未止住惊恐之余的抽泣。
还有刚刚受姚欢托付、接手艺徒坊的李七娘,也就是朝廷将作监主事李诫的妹妹。
李七娘叹口气,对姚欢道:“姚娘子,今早我与师师,带几个弹琴吹笛的娃娃,去端王府的雅集,一进府里就听端王说了邵提举出事了。
我们哪还有心思耽搁在那里,所幸端王也未勉强,只说留下娃娃奏乐就好,还给了这马车跟着。
我们先赶到抚顺坊,你家已宅门大开,里头一片狼藉,车夫去问,说是卯初就有人在巷子里喊,邵家是辽国细作,然后就来了十多个汉子,将宅子砸了,将里头的衣服、细软都搜出来,分给坊中各户。
车夫问清楚没人见到你被他们抓走,正要回来,就见两个半大小子拖着个老婆子,揍得可狠。车夫上前拉开,那婆子哭着说,她是给你家做洒扫杂活的街坊,今早一出门,就被邻家的男娃追着打,说她老不要脸,给辽人细作干活。
如此情形,我们更担心,转头就往北边竹林街来,正见到一伙青壮后生,围着宅子扔石头,有人要点火烧屋子,被周围纸铺和笔行的掌柜伙计们拦下了。我们听到宅里有娃娃哭,赶紧让马夫和几个伙计进去,将胭脂和小玥儿救了出来。”
李七娘的叙述,没有激越的语气,却令姚欢听得心如针扎。
她颓然地靠在车壁上。
倘使胭脂和娃娃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去面对王犁刀。
胭脂却主动开口道:“姚娘子,你莫慌,俺和犁刀,什么军国大事的,不懂,俺两口子,只晓得你和邵官人,都是心善的。我带娃娃,还有小玥儿,先去艺徒坊里住着,你去办你的事。”
李七娘点头道:“姚娘子,事情起得急,但我与师师,都觉着,端王看起来,似乎并不忌讳照拂着你。我们离开王府时,他还吩咐高俅,带一队侍卫,去艺徒坊守着。故而,坊里,应不怕有凶徒闹事。”
姚欢闻言,忽地想起姨母,探身对车夫道:“劳烦你,去东水门内、虹桥码头边的沈家正店。”
……
大理国王子段正严的马车,几乎与姚欢她们的马车,同时赶到沈馥之在东水门的酒楼。
但其实,他们都到得晚了,疯狂的侵犯,已经上演。
万幸,刘锡的大娘子,与美团,正与沈馥之约了今日在店中看账。
刘夫人原就是武将之女,反应与身手都极快,在二楼账房里,临窗瞧见几个浮浪子弟将沈馥之拖出去,周遭伙计与食客一时竟愣得不知所措,她将外头罩着的褙子脱下来扔给美团,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奔下楼去,一面奔一面调整腰间裙带,将八幅绸裙提到丹田之上,莫拌了脚。
到得一楼,刘夫人抄起墙边的门闩,扑出门外,照着其中一个凶徒的屁股,狠狠地拍下。
那汉子“嗷”地一声呼痛,踉跄地退开,无法站稳,跌坐在地上,捂着屁股继续惨叫。
刘夫人将门闩舞得出神入化,却并非只是花拳绣腿式的漂亮。
只见那看起来总有二三十斤的柳木大棍,左拍右挑,几息之间,就将一伙青壮男子像轰苍蝇似的,赶得十余步远。
船码头和大街上跑来看热闹的京城百姓,有自诩见多识广的,一惊一乍地解说道:“哎呀,哎呀,这位娘子莫不是天波杨府的后人,这门闩的使法,像杨家枪呐!”
刘夫人收了门闩,挡在已经发髻凌乱的沈馥之前头,朗声道:“姑奶奶不姓杨,姑奶奶娘家姓种,夫家姓刘。光天化日,哪里来这些猫三狗四的玩意儿,当街撒野?”
一个汉子从地上起身,青筋凸绽,梗着脖子道:“这姓沈的女掌柜,家中姑爷是辽国细作,朝廷已经逮了的!吾等今日,是来替天行道、为大宋出气!”
刘夫人今日刚到酒楼,就听沈馥之说了邵清被枢密院捕走的事。
邵清做过西军军医,刘夫人就算没有与沈馥之合股开酒楼的情分,作为西军统帅的家眷,她对邵清亦敬上三分。况且,她并非庸脂俗粉的布衣,在娘家在婆家,都耳闻许多朝堂争斗的龌龊事,故而琢磨着此事底下,或许大有文章。
此刻,刘夫人火冒三丈,又举重若轻地提起门闩,指着那汉子道:“呸!就你这腌臜泼货,配提我大宋二字?西北种家军、刘家军为大宋血战的时候,你们这些开封城的浮浪子弟,不是在州桥逗蛐蛐儿,就是在瓦子听曲看戏吧!大宋西军,真的好男儿,弓弩刀枪,都是对着犯阙外敌的,你们呢,一把力气就用来欺负手无寸刃的寻常妇孺,你们也算男人!”
人群里有路过的几个士子,喝彩道:“说得好!”
来寻衅的凶徒里,却还有一个仍想找补,叫嚣道:“辽人不是外敌吗?辽人探子的同伙,怎地不该打!”
刘夫人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朝廷刚刚抓走的人,轮得到你这断奶没两年的小子来说三道四?你睁眼瞎话地,就说这酒楼女掌柜也是同伙,你是大理寺还是刑部的主事?都给姑奶奶滚。谁雇你们来的,就说种老将军的嫡亲孙女儿,想寻他喝酒!”
七八个凶徒,在刘夫人的骂声和门闩舞来的风声中,前搭后搀地,像一串儿耗子似地,跑了。
美团扶稳沈馥之,掏出帕子,给昔日的女主人,轻轻擦去额角破皮后渗出的血渍。
刘夫人扔了门闩,正想也上前安慰沈馥之几句,身后马蹄声响。
蔡荧文从段正严的车上跳下来,姚欢从赵佶的车上跳下来,老少二人,奔到沈馥之跟前。
沈馥之喘着气,原本又气又凄凉的目光,落到蔡荧文面上,立时转了惊忧之色。
大理国王子段正严踱步过来,拱手见礼,无奈道:“学正今日,在太学门口,被国子学的人打了。”
第394章 朕乃仁君(上)
段正严今日一早,接上如今没有实职的“帝师”苏辙,往太学去参加诗会。
不想在太学的大门口,见到骇人的一幕。
十来个年轻男子,分明是月白直裰、纱冠黑衽的读书人打扮,却卷袖伸拳,围住蔡荧文拉扯乃至殴打。
纷乱中,太学的陈皓、陈东两兄弟,一面喝斥住手,一面阻挡救护自己的学正。
所幸今日给段正严和苏辙驾车和随侍的,乃大理国“皇家四卫”中的老大卫无常和老二卫无我,都是对付寻常武人能够以一胜十的好手,何况收拾这些书生。
二卫须臾间将围殴的男子们收拾驱赶了,救出蔡荧文后,才晓得动手的竟都是隔壁国子监的监生,打人理由就是蔡学正的外甥女婿乃辽国细作。
形同赋闲、消息不灵通的苏辙,气得要去内廷讲筵所找官家进奏,须严加惩戒国子监这些四五品京官朝官的孟浪子弟。
段正严为苏辙另寻了骡车往北面皇宫去,自己则载上担心妻子境遇的蔡学正,飞驰往东水门来。
众人都是这个时代心智正常的成员,实在对疯狂的群氓既怒且惧,不敢小觑。
一番商议后,刘夫人派刘府那些曾经上过战场、退役做了府里家丁的熙河路旧卒来,护卫美团看守酒楼。
蔡荧文与沈馥之,带着姚汝舟和杨家的三个孩子,搬去段正严的客馆暂住几日。
一个友邦小王子的下榻之处,的确比同胞云集的地方,安全许多。
看着需要安置的亲朋坐上段正严的马车后,李七娘仍担心姚欢,主动提出陪她乘坐端王府的马车,去磁州铁坊寻那诬告邵清的翟姓东家。……
马车甫一发轫,姚欢便开口对李七娘道:“那同文馆,可是将作监修建的?”
李七娘点头道:“同文馆建于熙宁年间,那时候京城各处营建楼宇馆阁的活计,都由将作监领着。元丰改制后,尚书省六部又得到些实职了,工部才有份参与开封的修造事宜。”
“哦……”
姚欢若有所思,忽地又问,“那,你阿兄可与你说过,修造同文馆时,出过什么怪事?”
李七娘盯着姚欢疑惑道:“没听过呐,姚娘子,怎么了?”
姚欢露出惶然之色:“我早上一进那馆里,就觉得,后背发毛,阴风阵阵。辰时正是阳气大旺之际,我见到夫君安然、与他叙了会话后,仍是浑身发冷,直至离开同文馆,到得大街上,才好些。那地方,建馆之前,原是做什么用的?屋舍下头,莫不是埋着不干净的东西?”
李七娘闻言,也是一愣,继而秀眉微蹙。
她初夏时节与姚欢一见如故,夏末自南方回京后又得姚欢托付艺徒坊事宜,彼此深谈数回,越谈越投缘。在李七娘看来,姚娘子不像是会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的人,怎地今日面色这样诡异。
李七娘琢磨,大约还是因为姚娘子骤逢打击,神识在某些时刻有所恍惚,遂温言安慰她:“姚娘子莫要多想,那一处,听说原是后周时的城中军营,最是阳刚之气蓬勃的所在了,又不是刑场坟地的。我阿兄做少监时,同文馆已经建成二十年,官家令将作监查勘检修,我也没听说有什么怪事发生。”
姚欢边听边应着,目光佯作放心释然之意,心头却越发澎湃。
李七娘言语间“城中军营”四个字,彻底证实了她今早的猜想。
只是,后世考古专家猜测,同文馆馆址的前身,乃大宋禁军军营,没想到,原来竟是后周的。
那就更合理了!
五代是个多么混乱的时期,中原战乱频繁,即使后周世宗柴荣掌权时,脱胎于藩镇军队的骄将悍兵,仍不太服管,对开封是大威胁。
所以,同文馆的土地之下,的确有秘密,只是,并非奇珍异宝,更不是鬼怪亡魂。
同文馆北墙,小巷里的官井,西门鱼街,金梁桥,汴河——姚欢在脑中,好像出现一帧小范围的地图,包含了上面这些地点。
端王府的马车,往北跑过两条小横街,后头就追上来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
“可是端王府的车驾?”
车帘外,马上的老者一亮嗓子,姚欢立时听出那是谁!
姚欢唤车夫勒缰驻车,掀开帘子,见到坐于马上的,果然是苏颂苏老相公,左右连个家仆都没有。
苏颂今年已八十高龄,不坐车驾、独自一人驱马奔走,显是为了快捷。
苏颂一生,除了做官,尤善算法与天文机械,李诫在元佑年间就与这位神一样的工科老前辈多有交谊,李七娘因与苏颂孙女年龄相仿,亦常随二哥拜访苏宅。
见李七娘的狐疑目光落在自己的一身紫袍上、竟忘了行晚辈之礼,苏颂心头,生出赞意来。
李家这女娃娃,临到大事,颇有几分侠气与静气。这样的关头,多少人唯恐避之不及,倒是这与姚娘子结交不久的未出阁闺女,挺身而出。
苏颂遂对两个小娘子直言道:“方才老夫赶到东水门,沈家姨母说你们往景德寺后头巷子里的磁州铁坊去,老夫便转了马头往北来。姚娘子,昨日高俅报讯于我。今早辰末散朝后,老夫就见到了官家,奏禀官家,静波的生父是谁,养父为何嘱他盗取神臂弩,此事老夫绍圣四年已知晓,且在雄州时又验证过,绝非有人构陷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