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听了这话,只觉说不出的瘆人,回想起此前,这个赵延每次来云山小筑,都对自己动手动脚,虽碍于章家没有点头赏女人、而无甚实质侵犯,可那眼神里的邪意教人恶心。
李师师一时间心头战栗、胃中发酸,掏出帕子捂住嘴,干呕了几次,方控制住自己。
姚欢看向刘锡的眼神,也加重了一层惊诧,随即又揉进了嫌弃之色。
这岂不就是,善用诡计之人,才更明白别人的阴暗心理?
门外脚步声纷乱。
这座庵酒店的建筑群,彼此间距再大,平日里各院之外,也是有护院家丁不动声色地守着的。现下,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姜太公带着王犁刀等人赶了过来。
刘锡指着赵延的尸体,平静地向姜太公道:“他,最晚在去岁,就已经成了西夏人的奸细,我们熙和路,敢动环庆路路帅身边的人,自然是有人证物证。如今环庆路章经略不在京中,此事只有知会章惇章相公。我哪里都不去,就坐在这间屋子里,但要劳烦姜太公,去请动章相公来。”
随即,他又侧头向姚欢道:“姚娘子也留步,事有凑巧,你竟是曾府收的义女。今日,曾府也会来人。”
第七十四章 去安慰安慰你大侄女儿吧
曾纬跟着父亲,是从林间隐秘的后门进入云山小筑的。
太阳已经下山了,早秋的晚风抚过曾纬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教他想起母亲。
很多年前,母亲魏夫人哭完,回头看到他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愣愣地站着。
“母亲,何事?”
当年只有六七岁的小曾纬问。
魏夫人道:“无事。秋深了,我看到一只雁,孤零零地往南飞,觉得它可怜。”
说着,伸手拍拍儿子的小脸蛋:“去哪里玩耍了?脸上都是泥。”
母亲的手,就像秋风一样冰凉。
此刻,曾纬思及此,越发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背影。
花甲之年的父亲,知枢密院使曾布,朝臣们尊称的“曾枢相”背影还是那么宽阔挺正,没有丝毫佝偻的老叟意味,走路的节奏也是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的,看不出是要去赴一场与政敌的谈判,倒像闲庭信步、向晚游园似的。
这就是他的父亲,令他产生崇拜、畏惧、理解、厌恶、亲近、疏离的各样情感色彩的父亲。
进了屋,曾纬一眼就看到主座上那位和他父亲同样相貌堂堂、神色镇定、甚至连年纪都一致的当朝重臣章惇。
“章相公,”曾布冲章惇拱拱手,撩起袍子坐下,“令郎怎地不一道过来?”
章惇噙了嘴角,斜睨了一眼曾布,又望向侍立于厅中的曾纬和刘锡,笑道:“子宣,老夫今日方知晓,仲武家的大郎,原来是你义子呀。你瞧瞧,你这亲儿子四郎,还有这从千里之外赶来襄助的干儿子,都是人中龙凤般的好人物,老夫的犬子,资质甚陋,就不来丢人显现啦。”
曾布眉毛一扬,道:“章公,你我曾是嘉祐二年同榜进士,官家亲政后,咱们又一同侍奉官家御前,东府西院,本为一家,今日,却是我第一次听你呼我一声子宣。”
章惇面色微动:“老曾,你表字子宣,我呢,表字子厚,听起来,都是宽和中正的好字,为何你我二人,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曾布谦和地咧了嘴:“言重,言重了。你章相公的脾气,满朝武谁不知道,疾风骤雨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官家都吃得消,老夫哪里就要与你势不两立了?贬斥元佑党人也好,大兴开边筑垒也罢,老夫与你在官家面前对着干,那都是对事不对人,老夫是怕你激进太过、何时埋下隐患都不知道。你仔细想想,你管着的那些台省各部,哪个敢对你说半个不字?哪个不是顺着你的意思去向官家奏对?如此,真的是助你成就一代贤相之举吗?”
章惇一品咂,觉得曾布这老狐狸,真他娘的,说出的每一句都绵里藏针,每一针都戳向自己,却又显得他曾布只是公忠体国、毫无私怨。
章惇摆了摆手:“子宣,公事去政事堂说,不必在此赘言。今日你我相聚在这此,就是来谈私事的。你曾枢相,有何指教?”
曾布看了一眼刘锡。
刘锡上前:“章公,赵延的事,末将请章公责罚。”
章惇怒意骤炽,但看到刘仲武这儿子,眼神里一股不输他爹的沉稳老辣,章惇想到和刘仲武同为边臣的堂兄章捷,硬是将一股火气压了下去,作了长辈的和善之色道:“责罚一说从何而来?世侄出手这般果决,只怕老夫若修书说与章经略听,他倒要向你父亲讨了你去做副将,反正,环庆路和熙河路离得也不远。”
曾布闻言,倾了倾身子,向章惇凑近了些,轻声道:“子厚,年轻人办事难免毛糙,你要不要替章经略问问这娃娃,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
章惇眯了眯眼睛,犀利的目光投了过来:“赵延那畜生,跟了质夫章捷的字多年,吃了我章家多少恩惠,竟背主叛国。有什么好多问的?姜太公今日来禀报于我时,我便想,我那在边事上殚精竭虑的堂兄,定是恨不得亲手灌他喝下那杯毒酒。”
曾布道:“都是一家兄弟,子厚,你帮章经略除了奸细,奏报给官家,也是一样的。”
章惇一怔。
曾布这话的意思是?
他盯着曾布。他的眼角布满鱼尾纹,但双眼轮廓俊美,眸子也精光四射如青壮男丁。
曾布冲刘锡扬了扬下巴颏,干脆向章惇挑明:“刘家这小子,莫看年轻,是个厚道谦逊的后生,不乱贪功。他就是给你章家报了个信。赵延这个西夏探子,是弄死在云山小筑的,又不是弄死在大街上,更不是在我曾府里头。尸首在隔壁,你的人看守着呢。接下来怎么处置,由子厚你看着办。”
章惇这回终于确信自己方才没有理解错。
他沉默片刻,果断起身,冲曾布作了个揖:“子宣有心了。”
曾布还礼,又淡淡道:“老夫于公事上,都不是一味附和你,于这私事上,更有几句耿直之言,要说说。子厚,赵延这件事,也足以看出,质夫他,平日里或有察人之失啊。咳,也难怪,他催着朝廷给钱给粮,忙于在环庆路筑垒、营寨,确实太忙了些。你看,泾原路左右是个小地方,夏人也不是太看重,不如就让熙河路刘路帅,兼领了?”
果然!
曾枢相何等老于宦场之人!哪会白白舍一个恩义给政敌!
章惇方才本就没有真挚的感激,估摸着曾布一定会谈条件。
这条件也太露骨了!
但有什么办法?
小官家脾性古怪,又一心要照着先帝的路子开边拓疆。辽国倒还罢了,百多年来与大宋相安无事,西夏蛮子却始终没消停过,官家正是铁了心要收拾他们。自己当初打着“举贤不避亲”的幌子,推举了章捷做边臣,如今若不接受曾布和刘家的条件,惹毛了他们,他两家联合起来,捏着赵延的事、到官家御前告章家的刁状
自古帝王皆多疑。谁能保证,官家赵煦,不对章捷,继而对他章惇,起疑心呢?
无论如何,章惇决定先咽下这口恶气。
“子宣所言有理。刘路帅将门出虎子,依老夫看,泾原路单独交给锡郎来带,也不成问题。”
章惇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面向着刘锡。
忽地,他却端起长辈的架子,对着曾纬道:“四郎,你父亲当年可也做过环庆路路帅,一介臣倒比那些边将还威风凛凛。你瞧着和锡郎差不多年纪,原也该去陕西五路历练历练才是,莫在开封城教脂粉味将男儿气熏没了。”
曾纬恭敬回应:“霍去病十七岁领兵出塞,大败匈奴。听闻刘兄十五岁已能箭射夏军悍将。晚辈,是该多向刘兄学学。”
章惇心中冷笑,又向曾布道:“子宣,姜太公说,今日撞见此事的,竟还有你家大郎收的义女,呃,就是那个誓为夫君守节、却差点儿做了你孙媳妇的小娘子嗨,这真是一团乱麻。”
果然六月债还得快。
曾布知道,章惇素来就这个肚量,吃了这么大个闷亏,嘴巴上也得讽刺几句、找补几句回来。
不过章惇也确实说到了曾布今日唯一膈应的事。
曾布与刘氏父子设局,他本来对少年老成、行事稳妥的刘锡是放心的,唯独听人来报时,姚欢也在云山小筑,很是吃了一惊。
刘仲武的这个贼精贼精的小子,怎么回事?
但他自然不愿当着章惇的面细问刘锡,只仍旧面无波澜道:“子厚勿虑,这小姚娘子是个明白事理的,四郎是她长辈,也与朋友们帮衬着她和她姨母的饭食行当。小姚娘子,与她四叔最相熟。稍后,四郎去教导几句、晓以利害即可。倒是子厚这云山小筑的人,什么管事、护院、歌女的,要劳烦子厚安置好。”
章惇道:“都是齐心协力擒杀了西夏奸细的,老夫自有重赏。四郎,快去看看你侄女儿吧,听姜太公讲,被吓得不轻。”
第七十五章 我刚搭上的甲方,就这么没了
李师师盯着姚欢。
“这小娘子居然能睡着不过,也是,她是曾枢相家的义女,怕甚么。”
正在打盹的姚欢,则是被一阵食物的香味惹醒的。
她本来睡眼惺忪,但看明白案几上的食物后,噌地坐直了身体。
这是海陆空版豪华面疙瘩?
但见一只镶着银边、以遮挡芒口的定窑白瓷扁盆里,象牙色的、搓成鱼儿似的面疙瘩上,铺着淡黄的蛤蜊肉、浅粉的兔里脊条、鲜红的鹌脯丝,水族、走兽、飞禽的不同肉类炖煮在一块儿,散发出层次丰富的浓香,教人恨不得把头都埋进去,大快朵颐一番。
同时,在食盆边,还摆着两碟精致的小点心,一碟看着就像糯米菓子倒也罢了,另一叠才吸睛,乳白色一堆螺髻似的,和后世的裱花奶油没有区别。
姚欢凑上去闻了闻,还真是牛乳!
看来,此前在开封大街上看到的那些面点上的乳白或淡黄装饰物,应该就是宋人制作的奶油酥。
李师师见姚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温柔道:“姚娘子,没见过酥油鲍螺?”
姚欢立刻意识到,既然大街上也有,这种泡芙似的顽意儿,在北宋应该不稀奇,自己一个做饭食行的、若说不晓得,岂非大破绽?
她于是讪讪应道:“酥油点心自是见过的,但俺们做脚店饭铺的,哪见过做得这般精致的。”
李师师方才差点儿就没命了,对姚欢的感激盈于肺腑,遂诚恳对姚欢道:“这是我们院里常做的点心,姚娘子尝尝吧。不必管我,我,我吃不下。”
姚欢瞥一眼窗外天光日影,估摸着已经是酉初的晚饭时间,难怪自己饿得心慌。
这一觉睡得还挺长。
她于是也不假客气,先捞了个酥油泡芙一口吞下,迅速地垫垫饥,然后给自己舀了一大碗面疙瘩。
并且认真仔细地挑挑捡捡,把蛤蜊、兔肉、鹌鹑每样都兜了些,组成海陆空三军仪仗队似地,铺满自己那碗疙瘩汤。
这是一个吃货的自我修养。
李师师瞧着她,从微感诧异,到觉得有趣,整个下午被姜太公关在这里的惴惴不安,稍稍缓解了些。
姚欢吃了几口海陆空,瞄到李师师的模样,把刚夹起的一颗蛤蜊放回碗中,宽慰道:“师师娘子,你不用担心。不是所有看到杀人的人,都会被灭口的。刘将军杀的是西夏探子,说不定,他巴不得你我这样的开封良民,出门帮他说叨说叨。大宋士看重好名声,武将就不看重了?男子好名,都一样,不管是舞弄墨的,还是舞刀弄棒的。”
李师师道:“姚娘子所言,是有几分道理,但你听方才他们说的,哪里是杀个宋军里的奸细那么简单,不然,为何去请章相公?又为何还去请曾枢相?我与你不一样,你是良籍,顶着为西军将校守节的名声,又是曾府的义女,被那刘少帅莫名其妙地扯进来,说不定,曾府还反过来宽慰你几句。而我,比姜太公和几个护院看到的情形都多,章相公定是要计较一番如何处置的。”
她毫不掩饰地说了一通,倒是释放了些紧张情绪。
她于是也挪过来,捻起一只酥油泡芙吃了,继续向姚欢道:“丢性命,确实不至于,但我亦不愿,因了此事,就被章相公带回府里,再见不得外头的风景。”
姚欢听她说得交心,也凑上去道:“去王公贵胄、朱紫大臣府里,有甚么不好呀?吾家昨日在王驸马府里做炊事,他家有位叫翠袖的唱歌娘子,连词坛的几位大家,都捧着她。”
李师师闻言,眼睛一亮,神色终于舒展开来:“呀,你说的翠袖,她是我的结拜姊妹呢!我二人从前一道学的音律,她学琵琶,我学琴。”
姚欢心道,有戏!
人和人之间,不就是这么三分缘分、五分攀谈、七八分意气相投,换来十分真交情的么。
谁说圈子不同、不必强融?
从刚才李师师表达的意思来看,她好像,也挺热爱自由的。即使在庵酒店里,凭着歌艺、不必卖身,也不是没可能。这样的想法,很不错呐。
所以圈子是小问题,三观合拍,才是交往的前提。否则都是塑料交情。
姚欢正想继续与李师师边吃边聊,讲话题引到把自己发展成妓院的夜宵供应商上,虚掩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欢姐儿!”
头一个迈进屋里的,正是曾纬。
他压着嗓子、但一听就浸透关切的喊声,以及那剑眉下投过来的暗夜星辰般的明亮目光,结结实实地给了姚欢一个激灵。
姚欢也不知怎地,放下筷子,腾地站起来,如见到挚亲的孩子一般,就迎了上去。
急急迈了几步,陡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成年人,这腔调略夸张了些,忙煞了车,向曾纬屈膝福礼,一本正经道:“见过四叔。”
曾纬打量她的须臾之间,就发现了她左侧从太阳穴到颧骨边缘的擦痕。
“你脸上,怎么回事?”
一旁也起身过来行礼的李师师,带了感激的口气禀道:“曾公子,令侄女,危急时刻为了救下妾身的性命,拖扯那赵延时,碰到了面颊”
曾纬面色微沉。
他身后的刘锡,背着袖子,也走进屋中,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又觑向姚欢。
刘锡心道,丁点儿皮外伤而已,也没耽误她好胃口,瞧你曾四郎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