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之听姚欢说完,扭头问蔡荧:“曾家四郎与你叨叨了些什么?”
蔡荧老实地禀报:“一上来么,自然是编排了几句那什么熙河路刘将军的鲁莽,又代曾枢相说了宽慰之语。接着,就是与我攀攀交情,说如今的国子监一派凋蔽之象,还是我们太学,兴兴向荣,他须多来太学向我请教请教”
“行了行了,”沈馥之打断他,“人家曾四叔不过是客气,你倒当了真。曾枢相的爱子,还用春闱取士?还用跟你太学攀交情?便如前朝那些宰相们的儿子一般,靠着门荫封个五品官,莫非是难事?”
姚欢瞄了姨母一眼,觉得她从目光倒语气,分明是嗔意多于嘲意。
“姨母,我,我想去收拾收拾,歇了。姨父,你再坐,再坐坐,还早,还早。”
蔡荧对这个甥女不能更赞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波,仍然能发挥正常的助攻水平。
但他不敢将步子迈得太大,忙接了姚欢的话道:“对对,这大半日折腾的,欢姐儿早点睡,我将这盏茶饮了,也须回太学去。”
沈馥之道:“方才我问欢儿,她说那边倒是给她吃了些东西。你呢?你来回跑了一个多时辰,晚食没顾得吃吧?我让美团给你煮碗肚肺饽托汤?”
蔡荧久旱遇甘霖般,涓涓喜意流出心田。
沈馥之又道:“我也饿了,美团,煮两碗。”
美团殷殷地“哎”了一身,和姚欢相傍着出了厅堂。
二人转到屋角的阴影里,对视一眼,压着嗓子扑哧笑起来。
翌日,姚欢病倒了。
王府西园的一日劳累,云山小筑的半日惊骇,又或许随着曾纬走那段夜路时受了凉风,姚欢发起高烧来。
沈馥之自然想到了邵清。
“汝舟,你今日去学堂,和邵先生说,你阿姊病了,怕是风寒,问问邵先生散学后,可否出一次诊,瞧瞧她的病,开了方子好抓药。”
姚汝舟再是不喜欢邵清,姚欢这个阿姊总是亲的,一见姚欢蔫蔫地如发了瘟的鸡,面颊通红,汝舟不由紧张害怕起来,连连点头应了,心道:我须将阿姊的病说得再厉害些,说不定邵先生午后就放了私塾赶过来。
然而,到了申初时分,与姚汝舟一同来到沈宅的,却是邵先生的婢女。
“俺家先生,今日已约了朋友,要引荐周邦彦周学士的弟子认识,或可有助于明年的科考,还请沈家二嫂包涵则个。不过,先生命我带来治伤寒的方子,二嫂可依此去抓药。”
沈馥之不由失望,可瞧邵清遣来的这个叫叶柔的婢子斯有礼,她也只能摆起姿态谢过。
叶柔走后,沈馥之叫来汝舟:“你亲口和邵先生说的?”
汝舟撅着嘴:“是呐,我说阿姊的额头,烫得都可以炙猪肠子了,人抖得像筛子。可邵先生说,他早已和人约好。然后他便写了这方子,叶阿姊要去抓药,先生却板起面孔说,抓药自然都是病患的家里人去药局、盯着配,叫她一个下人莫多事。”
沈馥之“哦”了一声,心里不免嘀咕,于功名有关的事,男子看得分外重些,原也是常理。不过,如此看来,这位邵郎中,邵先生,对欢儿,似乎确实没有思慕之意。
第七十八章 晓色初现,始知看云
姚欢在突如其来的高烧中,时而昏睡,时而头痛欲裂着醒来。
睡着时,她的梦境五花八门、不断切换,有前世的,有这刚刚开始了三个月的今生的。
只是,无论关乎缘起情灭,还是病痛生死,无论关乎青壮时便要踽踽独行的命运,还是时空穿越后遇到的各色人等,所有这些场景,都并没有给梦的主人带来蚀骨揪心的惊骇凄惶。
姚欢觉得,自己仿佛是躺在桑叶上的蚕,在浑沌里默默飘游着。
因为经历了过去,所以并不畏将来。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阿甘正传里这句台词,放之四海而皆准。
重生与穿越,都成了爆款,巧克力盒子里的口味之奇幻,可不就是,早已超越了影视台词的认知。
所有经典的哲理,都会被后来的普通人,用自己个性化的经历,继续演绎与升华。
不是每个主角,都必须成就大开大合、大是大非的传奇,但他们,在每个时空里细微却绵长的体验,就是一种具体而温和的人格展示。
对抗虚无的假大空的“神格”最好的方式,就是尽情展示“人”格。
姚欢清醒的时候,她有点明白了,梦境中那种不容易抓住的感觉是什么。
“顺势而为”
比“一跃而起”的勇悍和“随波逐流”的妥协,都更需要智慧的“顺势而为”
就好像邵先生说的,庖丁解牛,剔骨鸡爪。
对了,前日姨母端来第一碗药的时候,提到邵先生没空过来,去搞人集团社交活动去了。
蛮好蛮好,邵先生你要加油,快点金榜题名,成为大人物的女婿。你看看前朝的那些榜样,富弼是晏殊的女婿,王拱辰是薛奎的女婿,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
教权贵人家相中,只要不是做皇帝的女婿被管束起来,谁不是在仕途上少奋斗二十年。
何况,邵先生,你确实人品端方、性子随和,学识怎么样我不懂,但论语孟子、唐诗宋词,不必百度而张口就能来的,想必平均水平以上是起码的。字又写得好看,还懂美食。你简直就是一个减配版的苏东坡嘛。
这样的人,不说国士无双,进入臣集团,无论如何,应该不会比后世那些半桶水晃荡的干部差吧。
柏拉图他老人家说过,最大的正义就是,能力不同的人在正确的岗位上,各司其职。邵先生这样的人,至少可以做个大宋体制内的中央机关某部门处长。
北宋的官,又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公开高薪,因而,姚欢觉着,如果要找投资咖啡店或者饭店的大股东,邵清是很不错的选择。
首先,不违反领导干部纪律禁忌。蔡京能开精品商务酒店,章惇能开天上人间会所,邵先生和他的官二代太太,怎么就不能投资北宋星巴克了呢?
其次,大家知根知底,彼此明白对方做事很靠谱,还有着讨要地屋牙行赔偿金和学龄儿童教育的愉快合作先例。
再次,自己是个名气在外的节妇身份,也没啥家世和化,邵太太应该不会有其他想法。咳,大不了让邵太太做控股股东嘛,月月给她分红,让她私房钱匣鼓起来。
姚欢不由自嘲,姚大娘子啊,你就这点儿格局,规划未来的时候,说得好听叫顺势而为,说得直白些,还不是“赚钱”二字。
不过,一想到“牌坊”、“节妇”这样的词,姚欢又有些沮丧起来。
曾经有个啥外国学者说过,如果给个选择回到过去,他最希望回到中国的北宋时代。
老天爷倒是让她姚欢来到了北宋,但同时,老天爷也非常有想象力地,叭叽给了个贞节牌坊。
此前的两个多月,姚欢忙着适应新鲜的坏境、收集姚家姑娘的过往信息、盘划着自己将来的生计,真没空去细思,这个与自己的心理没关系、只是姚家姑娘的人设的牌坊,会是个多么大的问题。
然而,那日在云山小筑的后院,曾纬的举止、神情、嗓音,这些一个男子用以表现情起之意的载体,就如骑士突然地一掣缰绳,将闷头体验大宋生活的、其实有些浑浑噩噩的她一把拽住,令她诧异、发懵、心动、回味。
她坚信自己当时的后退是对的。
曾四郎顺应了她的退意,也令她高兴。
她因疑虑纨绔薄幸之类的故事而后退,而曾纬对这第一道题,就答对了,答在了她的好感点子上。
一个男子要掌握到女子在意的微妙分寸,不容易。
左一步便是冒失,右一步便是怯懦。
不左不右的分寸怎么掌握呢?如曾四郎那日的做法,即可。
咳,其实又哪里有什么教科书式的答案。不过是因为,或许你本就对他有好感,因而他的举止在你看来就是典范。若对面站的是那熙河路少帅刘锡,他不说不做不迈步,便只是正常地呼吸,大约也是错的。
姚欢嗔骂够了自己的思路,还是要回到纠结的主题上。
后头呢,后头会有什么事发生?阿甘说的那块巧克力,若滋味离经叛道,自己接受吗?
姚欢这般胡思乱想着分散分散注意力,烧得晕乎乎的脑袋,倒仿佛没有那么痛了。
天光还没暗下来的时候,沈馥之竟已回来了。
她在院子里,对正守着小炉子煎药的美团问了几句,便跨进姚欢的屋子。
“姨母,我能喝点粥了,你不必担心。中秋前后,夜里舒爽,游客多,铺子就阿四一人,怎顶得下来。”
“你姨父管着呢,不担心。”
啊?
姚欢愕然。
姨父可以啊,如火如荼的追回前妻行动,终于有突破性进展了?
沈馥之却面色如常地,将手中还提着的一个大包袱放到床榻上,缓缓打开。
“今日申时,你姨父又来饭铺了。曾四郎从国子监去太学找他,托他将这些,送来给你。说是曾缇他大娘子,给你做了件衣裳,并两件首饰。”
姚欢直言道:“应是慰劳之物吧,因了章惇那云山小筑里的风波。”
沈馥之道:“管它是什么缘由呢。曾府光明正大送的,你就收着,穿着,戴着。来,看看。”
姚欢没什么力气,但有兴趣欣赏礼物,恰是避免姨母担心的好法子。
她于是起身靠在枕囊上,去接沈馥之递过来的衣服。
“这曾家也是讲究,衣服上薰的香,可不是凡品。”
姨母嘀咕着。
姚欢一怔。
旋即也闻到了。
熏香。
她抚摸着那件绣工精致的烟紫色茱萸纹褙子。
嗅觉与味觉一样,是有记忆的。
这是那日在云山小筑的后院,曾纬衣服上的熏香。
第七十九章 美食主播高俅(上)
“二嫂,喜事,大喜事!咦?姚娘子咧?”
高俅穿着一身蹴鞠的短衫,满头大汗地叩门而入。
沈馥之迎出来:“欢姐儿歇在屋中。她从驸马府上回来,就病了,汤药吃到今天,总算见了向好之意,烧未退,但能进些汤水。”
高俅道:“哦,二嫂原是在家照看姚娘子。怪不得,俺去了饭铺,只见到你家那个叫阿四的伙计,和一位,一位”
高俅再是人精,心里揣摩出蔡荧的身份,却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
沈馥之倒坦然:“那是欢姐儿的姨父,早些年就与我和离了,有时走动走动。”
高俅不由暗赞。
离婚后,就和贬官后一样,最是相看人品的时候。
那沈二嫂的前夫,方才瞧着,从头到脚的书卷气,居然还能来一头扎进脚店饭铺里,帮她看顾生意,可见这夫妻俩心性都不坏。
还能抢救一下,撮合撮合,没准儿破镜重圆、老房子又点着火了呢。
不过此刻,高俅无遐嘀咕玩笑话。
他是来给沈家送订单的。
“二嫂,今日我奉了王公之命,进宫陪遂宁郡王蹴鞠。郡王说,三天后乃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陈夫人,就是那天被姚娘子救回来的老祖宗,她的寿辰。大长公主薨了后,那老祖宗住回宫里、陪着高太后,后来郡王出生后,高太后特命她照顾过几年郡王,老少之间不可谓不亲睦。这一回,陈夫人七十大寿,遂宁郡王要在府中给她摆宴,向太后和朱太妃也会去。哎,欢姐儿”
高俅兴致高昂说了一半,正瞅见姚欢出现在厢房门口,慢吞吞地往他们走来,看那步子,果然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再看那脸色,蜡黄里透着青晃晃的,嘴唇起了干皮,果然是烧了好几天的模样。
美团忙离了药炉子,去扶她。
沈馥之嗔道:“怎么起来了。”
高俅却道:“起来了也好,扶娘子去堂屋坐着吧,此事可比去王公府上做一次雅集,更值得好好合计合计,小高俺,须和二嫂、姚娘子一同商议。”
三人在厅里坐下后,高俅接着说重点:“遂宁郡王当真是个好心肠的贵人呐,他上回屈尊答应了小的,平时只要想得起来,便遣内侍来买些你家的吃食,带回宫里当点心。不曾想今日提及之事,更有戏。他说,寿辰那天,叫内侍来多买几样你家的风味小菜,什么冰糖山楂腰花、猪肚红枣糯米糕、杏渍鸡脚的,用在寿宴上下酒。呃,炙猪肠,就不必了,那个确实不好上席面”
沈馥之与姚欢闻言,四目相望,再看回高俅,两对很像的杏眼里,写满了惊喜与感激之色。
高俅上能混贵胄权臣圈,下能混市井江湖圈,素来最享受的,便是领受这种来自各阶层的或赏识、或崇拜的目光。
不过,他如此着力地帮衬这娘俩,确因她们先帮衬了苏学士的家人。
正是基于此,高俅并未只顾得意。
他正色道:“俺也不是没在遂宁君王府中吃过他赏的饭食,咳,宫里的厨子,也就那样,再说,吃厌了的山珍海味,哪有新鲜有趣的风味小菜惹人。故而,二嫂和姚娘子要有信心。但俺还思虑的是,吾等不可悄没声儿地就将此事办了呀。”
姚欢虚着嗓子道:“那自然,若只是姨母与我将食盒送到宫城门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次在大街上吆喝的机会。高郎君,你帮人帮到底,可否带上吾家银钱,打点打点那来接洽的内侍,劳烦他,出宫来我们饭铺取?”
高俅笑道:“姚娘子是明白人,一点就透。二嫂和姚娘子放心,所谓积善之家必有福报,二位无须额外破费、打点那位操办此事的内侍。届时依我所言行事即可。”
三日后,东水门,汴河之畔的饭铺脚店一条街。
入了桂月,金风送爽,秋水盈盈,几乎天天晴空如洗,人们出门逛、吃的兴致,空前高涨起来。
沈二嫂饭铺前,又比左邻右舍更加热闹些。
只见铺子门口三张拼在一处的长桌后,坐着三位衣着雅洁、慈眉善目的中老年妇人,一手握着柳叶小刀,一手捏着新鲜斩下的鸡爪,面上云淡风轻、指尖却分外灵活地在给鸡爪剔骨。
“咦,这不是给磨喝乐小人画衫子的王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