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赖于这种小型家宴并不启用食案隔得老远的仪式,陈夫人稍稍倾了倾身子,便凑近了向太后,轻声道:“太后,就是这孩子,救了老身一命。”
向太后点点头,冲姚欢道:“孩子,站着作甚,给你摆了座儿。”
立时便有穿了绛红上襦、杏色裙子的宫女上来,引姚欢到了食案的下首,在一把黄花梨的官帽椅上落座。
即使没有陈夫人的那番风波,向太后也已经通过曾府庶长孙婚娶一事,知道了眼前这个姿容还不错的小娘子。
外朝风云,城中热议,甚至哪怕边疆动向,从来就是后宫主人的日常关注点。
大宋王朝的历任太后,已经较大汉、大唐的那些女尊们温和许多,就算当年的刘娥刘太后,再是强势,亦没有发展自己的势力、兢兢业业给赵家守了一阵子江山而已。
然而,太后们毕竟仍是顶层政治世界的中心人物,怎会真的心如止水、颐养天年、安坐深宫逗花鸟?
第八十六章 进宫领赏(下)
姚欢一时之间,只觉得满屋子的人,老女人小女人,真男人假男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她更不敢抬头了,心里默念,钱锺书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你若觉得书好看,何必认识写书的作者,就像你觉得鸡蛋好吃,非得把那只母鸡捉来瞧瞧么?
向太后哇,你觉得我人不错、做的鸡爪也好吃,其实直接让小太监到东华门口赏我几贯钱就最好了。
我们现代人宫斗剧看多了,一到这皇宫里头,甭管哪朝哪代,就觉得到了是非之地,瘆得慌。
针落可闻的气氛里,倒是遂宁郡王赵佶先开了口。
“姚娘子,你家今日的吃食,比在西园做席面时端出的那些,又好吃了三分。回头待我出阁开府,定要请你姨母和你,来教教我府里的厨子。”
姚欢从局促转为赞叹。
赵佶,你不但将来画画泡茶玩石头都很棒,而且现在这个年纪,就已经这么会聊天了。
高俅在你那里怎地存了那么大面子,你帮忙帮得很彻底啊。
又听那陈老夫人呵呵地笑了:“郡王的胃口,从小就不错。老身上辈子积了大造化,此生也给宫里带过几个孩子,就数郡王最好带,不论是吃奶,还是吃肉吃粥,那小身板儿呀,噌噌地就长壮实了。”
这陈夫人果然是老资格的皇家员工了,牛到可以在当朝太后面前回忆赵佶兜尿布时的情形,听得向太后笑得更开,听得赵佶也并无面红尴尬之色。
不过,席间自有一人,不会买她的帐,可由不得她脱口秀似地继续夸赞赵佶身体好。
那人,就是朱太妃。
朱太妃心中冷森森地嗤了一声,暗道:皮囊再好,装了个浮浪轻薄的性子,还不是给天家蒙羞。
她于是婉婉开口,岔走了陈夫人的话题:“太后,这小姚娘子心善,相貌也好,我怎么瞧着,有些像刘婕妤。”
向太后侧过头,含笑道:“还是你眼力心力都好,方才这孩子进来,我就觉着眼熟。果然,眉眼间有些刘婕妤的影子。不过……”
她又抿着双唇望向姚欢,片刻后补充道:“不过,你们再细看,她的端淑娴静之态,是不是,更像孟皇后一些?”
赵佶正举杯啜饮了一口,忽闻向太后此言,迅速地觑了朱太妃一眼,果然见到太妃面色微滞。
赵佶忙拍着巴掌,佯作奇道:“巧了,巧了,太后,那日皇兄宣我和十三弟去翰林院看画,皇嫂亦在,起了一帧拜月图的线稿,皇兄夸她笔下的仕女颇显笔力,用的也是端淑娴静四个字。”
向太后果然满意地回应道:“是哪,官家继承先帝的大统之前,就喜欢画画,他擅长的婴戏图,还是跟我学的呐。此前太皇太后给官家遴选皇后时就说,孟氏不但能执行妇礼,而且如此擅长丹青,官家与她定能琴瑟和鸣。”
姚欢缩在那官帽椅子里,屏息凝神地听着不远处,这些赵家人言语往来,只觉得一脑门的黑线。
他们一个个用语典雅、口气斯文,但言下之意均是夹枪带棒,可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特别是赵佶。
姚欢觉得,对于这位几十年后给大宋王朝带来悲剧性收尾的亡国之君,或许应当审视得更为立体些。
赵宋王朝,从二世起,血脉便转到了宋太宗赵光义这里。不知道是不是赵光义有什么先天基因问题,他的子孙们,开枝散叶的能力其实不差,但嫡子庶子活下来的,都很少。每一代皆有如此惊人比例的夭折率,应非宫廷阴谋所致。
倒是到了赵佶这一代,不仅能生,而且大部分身体康健。
而无论从现下才十四岁的赵佶的待人接物之反应能力来看,还是从后来他的那些儿子们——赵楷、赵构的素质来反推,赵佶的脑子应该也是很不错的。
聪明人更容易有弱点。
聪明人,倘使他修为不够,教攻心之徒洗了脑,便更听不进逆耳忠言,更不愿看到残酷真相,因为,每一句忠言,每一份真相,都是在打他的脸,都是在严肃地告诉他:你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英明神武。
姚欢方才走入大宋皇宫时的惴惴不安,忽地转变成了一种魔幻的感觉。
眼前的这些人,向太后,朱太妃,赵佶,梁师成,当然还有他们提到的人,赵煦、孟皇后、刘婕妤……她姚欢都知晓他们几年后、几十年后的归宿方式。
上帝视角并不能带来乐趣。
因为当你细思,原来从个人到家国的悲剧,都来自人性的贪婪自恋、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不知居安思危、轻信虚假繁荣时,你会觉得,越是上帝视角,越是更多地看到了关于人性本善的信仰的崩塌。
于是,对于一个女性穿越者来讲,姚欢至多只接受体验式的态度,而不是重建式的冲动。
她深信,蝴蝶效应再真,也真不过人性的局限。
姚欢凄然喟叹之际,只听向太后却越发起了谈兴似的,向众人侃侃道:“郡王这次宴席,置办得不错。菜式这般好味,竟都是猪腰猪肚和鸡脚这些不费银钱的食材。官家亲政后,一直倡导节俭,毕竟这么大一摊子家业,养官养兵不说,内里要垦田地、治水患、扩太学,对外要开边拓疆,还要买马,哪一处,不是要计省拨出钱去?明日官家来请安时,老身须好好与他说叨说叨此事。”
赵佶忙回拍马屁:“平日里常得太后和皇兄的教诲,儿才日渐一日地明白,开源与节流,二者不可偏废。天赐粮谷与畜禽,若不物尽其用,岂非有负天恩?”
陈老夫人合掌赞道:“咳唷,郡王这番话,可是值得记入史书的呀。”
向太后愈发展颜,对姚欢招了招手:“孩子,你过来。”
姚欢倏地起身,绕着食案来到向太后跟前。
向太后柔声道:“方才我一直在想,赏你什么好。绫罗绸缎吧,你如今是个守节的娘子,也不得场合穿戴。还是在这桌小菜之外,再赏你十贯钱,来得实在些。不过,我还得请你帮个忙,待过了中秋,你来宫里头尚食局办两天差,教教厨娘怎么做这拆骨鸡脚。”
姚欢一怔。
只听朱太妃在一旁道:“你这孩子,还不谢恩呀。放心,给宫里办事,工钱怎会少了你的。唔,太后,回头,也让她去刘婕妤殿里做几日,可好?”
第八十七章 邵先生给撑个腰
“先生,我阿姊要进宫了。”
辰时中,姚汝舟从邻人阿伯的牛车上跳下来,不及进得邵清的院子,已在门口喊起来。
他今日特意央那邻人将牛车赶得慢一些,估摸着其他来私塾的娃娃们都已到了,自己正好出现。
邵清恰拿了两卷书,从书斋往课室走,听到汝舟的言辞,吃惊不小,驻足盯着他,
汝舟洋洋得意,因已站在课室窗下,越发提高了嗓门:“宫里做宴席,用了俺家的风味菜,向太后很是喜欢,不但重赏了阿姊,还宣她再度进宫,教御厨做菜哩!”
汝舟看起来是在和邵清说话,却透过窗户瞟向室内的同学们,见果然有好几个停止了打闹或闲聊、转过脸来听,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坦。
读了一阵子私塾,孩子们间早已彼此摸清了家底儿。
娃娃们知晓汝舟死了爹,提到阿娘时又支支吾吾,他那出现过几次的阿姊,年轻不说,穿得也好像街市摆地铺的妇人,原来只是个卖饭食的。
人性这个东西,说不好本恶还是本善,但校园霸凌定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千多年前,便是这么个不到十人的小私塾,娃娃们也爱恃强凌弱。
平日里课余或午膳时,趁汝舟不备,往他的纸笺上涂墨,或往他饭碗里撒砾子儿的,大有人在。
偏这姚汝舟,不愿在求学之外,与邵清发生任何交流,也不愿去告诉自己颇有好感的邵家婢子叶柔,毕竟,告诉了她,和直接求助邵清也没啥区别。故而,他一直硬生生地忍着。
此前西园雅集的宴席,姚欢不许他多提,如今被向太后光明正大地嘉赏之事,东水门饭食行都已经传开了,他作为姚欢嫡亲的弟弟,总能好好宣扬一番了吧。
叫你们这些贩夫走卒的崽子们还敢看不起我!
我阿爷生前好歹也是体体面面的府衙书吏,如今我阿姊又要去宫里当一回差,邵先生前日还教了个词“云泥之别”我和你们就算不到云泥之别,树草之别还是有的。
邵清见姚汝舟一脸扬眉吐气的小表情,轻轻“哦”了一声,领他走入课室。
待娃娃们都坐得笔直后,邵清将手里的书放在一边,和颜悦色地点了一个胖胖的小子道:“你将韩昌黎的《师说》背一遍。”
胖小子站起来,挠挠头,有些紧张,但还是磕磕巴巴地背了下来。
邵清颔首,让他坐下,略略思忖,开口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在唐代,是教士大夫看不起的。到了本朝,情形好了些,你们的先生我,大父和阿父都是郎中,一直颇受四邻族人尊敬。仁宗朝的名臣范文正公曾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郎中这个行业,总算入了士大夫们的眼。其他工、商行当,亦颇有改观。”
邵清站起来,踱到方才背书的小胖子面前:“你家是炭行的?”
小胖子点头。
邵清又换了个学生:“你家是打铁的?”
那学生也点头。
邵清依然无波无澜,口气却带了令人有些惴惴的森然:“汝舟家是饭食行,民以食为天,论来,不管是卖炭的还是打铁的,若开封城没有饭食行鱼肉行菜蔬行,大家都要喝西北风。你们平素里却为何欺负姚汝舟?”
汝舟闻言,很吃了一惊。
原来,邵先生都看在眼里?
那小胖子,其实每次都是领头的霸凌者,但他不光有力气,脑子也还算好使,背书使得,察言观色亦使得,此刻轧出苗头不对,倒也不多抵赖,唰地起身,冲邵清弓腰道:“请先生责罚。”
邵清冲他摆手:“理还未辨明,罚了也没用。我问你,你往汝舟碗里撒沙砾,是看不起他家从事的行当,还是欺负他和家中阿姊无父无母?”
小胖子掂量了一番,觉着老师大约比较反感行业歧视,于是嗫嚅着道:“并,并非因他家是卖猪下水和鸡脚杆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巨响,众童子纷纷骇得大大地一哆嗦。
原来是邵先生背着的右手里,执了一根戒尺,突然亮了出来,重重地敲在小胖子面前的书案上,直接,敲断了。
“因出身不同而彼此轻慢刻薄,已是大谬,对身遭不幸之人肆意欺辱之,更是不知其可!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你们的恻隐之心呢,是非之心呢?若如你们这般,便是将古往今来天下贤者的文章都倒背如流,又有何用?心若不善,才智越高,恶行越著,倘使世人皆如此,你们又怎知,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姚汝舟!”
童子们一个个缩着肩膀,张着嘴巴,大气也不敢喘地盯着邵清。
他们入学以来,从未见过文质彬彬的邵先生发过那么大的火。
邵清弯腰拾起戒尺,又道:“旁的先生都用它,我不用。打在手上,不过是手痛。手痛是末,心愧才是本。我做先生教你们,不希望本末倒置,我不想你们因害怕挨打而不作恶,我希望你们,真正能懂得,什么是仁,你们能为不仁而心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方能成大器,方能不负父母辛苦劳作、供养你们吃喝进学。”
他说到最后,语气和缓了些,只是面容依然冷峻。
继而,邵清转向姚汝舟道:“你阿姊,还未进宫?她今日在何处?”
……
最近几天,姚欢和美团推车叫卖的可能性降到了零。
宫里都定这家饭食的名声传出去后,每日辰未之交,“日啖鸡脚三两斤,世间何须扬州鹤”的招牌下,就已围着来买五味鸡脚的食客。
除去给明月楼留出的份额,沈馥之和姚欢舍了保守的心态,又多雇了两位婆婆剔骨,将备货量提高了三倍,依然不必依靠预定,就能在午时前全都卖空。
姚欢看着那个重金打造的推车,心疼了一会儿它的骤然闲置后,开始动起脑筋来——明日我就去给皇帝家打几天零工了,更用不着它,不如,赶紧租出去,不然岂非成了闲置资产?
未时中,铺子稍得闲,阿四出去送几趟外卖。
半个多时辰后,他气鼓鼓地回来了。
“二嫂,大娘子,俺方才转去北边的坊里,看到那卖鹅鸭签的全三德家,竟也挂出了五味鸡脚的牌子。这,这不是东施效颦,和我们抢生意吗?”
阿四昨日刚和姚汝舟学了个东施效颦的典故,今日便用上了,还用得挺对。
沈馥之却不以为意道:“天下美人,怎会只有西施一个?吾家有西施,别家的未必就是东施,说不定真是王昭君杨贵妃呢。一家卖得好,家家来学宝,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那全三德家做的鸡脚,若真比欢姐儿琢磨出的还好味,那是他家的本事,不是他家坏。吾家只可精益求精,何必忿忿不平?”
阿四闻言,一时有些讪讪,面色不大好看。姚欢在旁瞧了,忽地心中乍起个念头,遂笑吟吟向他道:“阿四,你这么一说,倒是合了我这几日的猜测。高俅和宫里的梁先生,那日将差事办得多热闹,同行不学,是不可能的。既如此,吾家为何不主动出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