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空谷流韵
时间:2021-09-23 10:12:01

  沈馥之和阿四,都看着她,殊途同归地带了“愿闻其详”的神色。
  姚欢正要细说,却听铺子外一阵小小嘈杂,还都是娃娃的声音。
  三人掀了帘子出去一看,竟是邵清领着一群童子,从牛车上下来。
  姚汝舟也在其间,小脸蛋上的骄态,简直像个得胜还朝的将军。
 
 
第八十八章 将来她就是你的主母
  邵清看到姚欢迎出来,很是用了些气力,才不让心头遂愿的喜意表现在脸上。
  他从城西搬到了抚顺坊,离她这般近,在他想来是可以缓解“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相思之苦的。
  然而,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就像幽云十六州与大宋君臣的距离。邵清发现,空间上的优势只是浅表。
  他尝试了解决她的家产困境,他收了她的弟弟做学生,他为她的谋生之计出谋划策,这桩桩件件,行事过程中,他都在精神高度集中地观察、揣摩她的回应。
  然后,邵清不得不有些沮丧地承认,这女子,与自己,还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派。看来,她日渐恢复的,只是好好活下去的念头,哪里就能真的抛却她曾经的那位深闺梦里人?
  加之叶柔那颇有些激进的试探,引发邵清的警惕,恐怕给姚欢惹来麻烦。盗取神臂弩营造法式的事又箭在弦上。
  一时之间,邵清觉得自己,仿佛将章写到一半忽地断了章法,守着纸笺枯坐整日也憋不出半个字来一般,很为如何继续稳妥地追求这女子而烦躁。
  快些办成养父交予的差事,再全力以赴为自己破这情障吧。
  但他仍是很想见她,迎着她的目光,与她说几句话也好。
  是她弟弟给了他灵感。
  这娃娃在私塾的一举一动,邵清都盯着。他原本在等着姚汝舟忍无可忍之时,再来解决,然而这娃娃今日晨间眉眼间的不正之态,令邵清确实也想来提醒提醒他的姐姐。
  谢天谢地,她在。
  姚欢错愕地看着这群葫芦娃,问道:“邵先生,这是?”
  邵清对沈馥之和姚欢拱了拱手,转身盯了一眼学生中那小胖子。
  小胖子忙老实上前,对姚欢作了个大揖,一字一顿道:“姚大娘子,俺在私塾里欺负了汝舟哥儿,往他饭碗里撒石子儿,总是弄脏他的纸笺,被先生发现了。俺晌午已经受了先生的训斥,也向汝舟哥儿赔了不是。可是先生说,长姐如母,汝舟哥儿年纪太小,俺还得来此,请姚娘子你原谅,才作数。”
  小胖子说完,退到一边,另一个童子接上来,将小胖子的话原封不动地念了一遍。
  如此这般,五六个看起来比姚汝舟都大的娃娃,道完歉,站成一排,眼巴巴地瞅着姚欢。
  姚欢初时尴尬,听明白原委,忽地很有些心疼姚汝舟。
  怎么从未听他提及这些事?
  傻孩子,你倒是常说不喜欢邵先生,现在知道邵先生真是一位公正细心的良师了吧。
  姚欢走到姚汝舟身边,揽着他的肩膀,对童子们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就好。嗯?你们的手,怎么这么黑?”
  小胖子略有些无奈地答道:“邵先生说,不打我们手心,但是带着我们去石炭场外头,捡了半个时辰的碎炭,送来娘子铺子中。”
  姚欢差点笑出声来。
  邵先生的教育理念相当先进啊,竟然用社区服务替代体罚。
  曾府的婢女晴荷,与她的主人一样,专注地望着沈家饭铺门口的情形。
  “此人是谁?怎地与姚大娘子当街说了这么久?”
  曾纬皱了眉,像是问晴荷,又像是自语。
  晴荷当然听出了曾纬口吻中的不悦意味。
  她瞄了一眼曾纬,小心翼翼道:“好像,是她家的私塾先生吧,先头好些个童子挤在一处。”
  曾纬忽地讪讪一笑,却向晴荷走近了一步。
  “晴荷,谢谢你。”
  他的嗓音这般温柔醇酽,听得晴荷心头一慌,有些结巴道:“四郎怎地这般说,俺一个下人,自然要尽心给府里头办事的。”
  曾纬并没有戛然而止地意思,反倒讲话说得更直接了:“我没有诓你,母亲确实偷偷问过我的意思,要不要,先收你在房里。全府上下,若说那个养娘能入我的眼,除了你,再无第二个。”
  晴荷的脸红得仿佛烧了起来。
  天爷,这青天白日的,四郎怎就说出这般羞煞人的话。
  曾纬却浑无迟疑地,倏地将情话换成了谈条件:“我不如早些与你讲话挑明了。对姚大娘子,我是真的动了心,想与她做鸳侣。府里头,父亲母亲,将来会不会棒打鸳鸯,我先不想那么多。如今,知道我心思的,却是只有你。姚娘子是个性子厚道的,你一个奴籍出身的侍妾,有这样的主母,可是大造化。你现下跑跑腿,妥帖地助我一臂之力,往后做了她的帮手,好好地随我过日子,下半辈子也有依靠,可对?”
  晴荷臊得火炭似的一张脸上,分明现了欢喜和憧憬,不知如何去接曾纬的话,只晓得咬着嘴唇拼命点头。
  晴荷今年也过了十七岁,曾府很有些小厮属意于她,她却得了魏夫人一句“我是想将你安置在府中,但岂会是这般下嫁了去”晴荷心里头已作了大胆的猜测,莫非
  真正是心想事成,她简直做梦都要笑醒了。
  曾纬的声音依然温柔:“你也看到了,我是个痴人,一旦对女子动了心,便顾不得旁的,只是,也不知她,可也会如此。你快去吧。”
  晴荷听到最后一句,仿如正梦着升官加爵的小兵,被城头的号角惊醒,忙不迭地、又踌躇满志地道声“是”便钻出街角,往沈家饭铺走去。
  铺子门前,献了碎炭道完歉的学童们各自回家后,邵清正当着姚欢的面,与姚汝舟说道理。
  姚汝舟听着听着,今日对邵清生发出的一星儿好感,又没了。
  这邵先生,竟说我姚汝舟受欺负,是因为甘于怯懦,而拿家人得了太后的赏识来炫耀出气,则是因为量狭。
  说什么这两桩做派,都要改。
  更可气的是,阿姊一副“谨遵先生教诲”的神情,眉头也皱了起来,若有所思的模样,应是将先生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姚汝舟原还想着,只要阿姊瞧得上邵先生,他若做了姊夫、如父如兄地照应着自己,倒也不错。此刻瞧来,他对自己不说半句安抚的话也就罢了,还向阿姊告状挑剔,真是令人生厌。
  这娃娃险些就要与邵清顶嘴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姚大娘子,婢子来陪你去帽衫坊了”
 
 
第八十九章 表白
  晴荷拦了一辆骡车,与姚欢坐进车厢后,故作漫不经心道:“娘子,方才那位儒生,是娘子家小郎君的塾师吧?”
  姚欢冲她点点头,继而掀了帘子看看天色。
  晴荷在口吻中加了三分体恤道:“娘子勿虑,吾家定衣裳的帽衫坊,就在相国寺旁的绣巷西面,骡车走得再慢,一两刻钟点,也就到啦。”
  前几日,晴荷就来过沈家铺子。
  道是魏夫人和曾缇大娘子吩咐了,还要给姚欢做两件秋冬穿的夹层锦襦。上回的褙子因形制宽松,便直接做得了送来,襦裙则须依照娘子的身量裁制,故而姚欢得亲自去一趟曾家定衣的帽衫坊。
  晴荷说得没错,目的地并不太远。不多时,穿过热闹的大相国寺,又拐过一条家家户户都挂出精美绣品的巷子后,骡车停在了一处周遭安静的小院前。
  晴荷与姚欢进去,堂上立时有位三旬年纪、包着绫锦头冠的罗衫妇人迎上来。
  “娘子安康,”她对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晴荷,甚是恭敬客气,“魏夫人那件呦呦鹿鸣的缂丝大袖衫,再有一旬,就可出工啦。”
  晴荷还礼,笑吟吟道:“李夫人办事,魏夫人向来是放心的。这位便是俺家大郎和大娘子的义女,小姚娘子,今日来做一件交领襦裙、一件半臂,劳烦李夫人取些纹样来,让小姚娘子挑挑。”
  这被称作李夫人的老板娘,柳眉杏眼,粉腮樱唇,很有些姿色,但神情却并无过分殷勤讨好之意,只步履优雅地引了二人落座,又唤坊里的女伙计,一人点茶,一人去取衣料纹样。
  姚欢心道,这就是北宋的高级私人成衣定制坊了吧?
  她抬眼打量四周,左右两面墙上,齐齐整整挂着的绢帛,不论看上去是锦、绫、绢、罗,还是纱、绡,那质地之平顺与颜色之清雅,果然不是外头闹市上沿街的帽衫儿铺能比的。
  晴荷此前得了曾纬的许诺,初时惊喜万分,渐渐平静后,开始主动地将自己往未来的那个角色上靠,对姚欢竟仿佛迅速消融了陌生感。
  晴荷好像一只主动攀近茶壶的茶杯,叮叮当当、热热络络地便开了腔:“姚娘子,墙上挂的这些,还只是普通料子。李夫人这衣坊里头美轮美奂的锦绣,可不少。”
  李夫人自谦道:“晴荷谬赞,小铺子里摆的几件,与当年俺在绫锦院时见到的好物,岂能比得。”
  原来是宫里出来的高手,怪不得虽是市井商家,晴荷仍尊称她李夫人。
  说话间,女伙计已抱来织物绸缎的样料,请姚欢挑选。李夫人又亲自携了姚欢进到里间,量了她的肩袖腰身的尺寸,引着她看了几件成衣的式样。
  姚欢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清楚,只往那赭石、烟绿或紫沉沉的颜色选去。
  可是,即便这些颜色沉郁的料子,因了上乘的质地与织法,配上巧夺天工的绣片,锦缎绫罗和那些绣线,依然在灯下闪耀着不同凡响的光泽。
  姚欢回想着那日进了皇宫,看到向太后与朱太妃身上的袍子,似乎都没这般奢华。
  北宋的后宫,徽宗朝以前,风气还是比较简朴的,天子如此,后妃亦如此,反倒不如宫外这些朱紫大臣的家眷穿得阔气。
  李夫人先前瞧着有些清高之气,一旦到了为客人出谋划策时,便现出热情来。
  “姚娘子,俗话说吴绫蜀锦,蜀地却不光出锦,鱼子绞缬也是上佳。你的半臂,不妨用我坊里新到的这匹鱼子绞缬来做。”
  姚欢见李夫人挑出的那块滑溜溜的丝绸料子,深蓝色的底色上,一簇簇湖蓝色的圆团,圆团中是颜色更深的墨蓝色小点,打眼一望,当真如鱼子似的。
  “绞缬”是一种在丝织品上染色的工艺,宋以前就被大量应用。但眼前这块鱼子绞缬,不但沉甸甸的一掂就知道丝品上乘,关键是这种全靠工匠手工操作的绞缬,从底色、到中间色、再到最上头一层的墨蓝点,都染得浓、匀、边界清晰、间距得当,便是与千年后那些作为国礼的数码染花丝巾比,应也难分伯仲。
  李夫人又递过来另一块料子,婉婉道:“这呀,是栌叶黄的杯纹绫,昨日才从越州运来,适合做襦裙。”
  杯纹绫与先头鱼子绞缬的工艺之巧,巧在不同的点上,鱼子绞缬是巧“染”杯纹绫则是巧“织”
  果然,姚欢轻抚那纺锤形的酒杯锦纹、露出惊艳之色时,李夫人颇有些骄傲道:“这可不是寻常作坊里出来的绫,这是寺绫,我们越州老家,有许多尼姑寺,她们手巧而心静,织出的绫被叫做寺绫,开封城里懂得掌眼的,见到正宗的越州寺绫,必是挪不动步子的。”
  “李夫人原来是越州人呀,我母亲与姨母原籍杭州,离越州很近。”
  姚欢积极地攀起乡情来。
  既然混商场,隔行的头部梯队的老法师,多结交结交,总没错,说不定将来她姚欢开出新颖的咖啡馆时,还能请这位李夫人帮着宣传获客呢。
  几人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窗外的天光再无一丝亮色了。
  晴荷看起来是个年纪虽小、却很谨慎的婢子,一看酉时将尽,开口道:“我去外头雇辆骡车来,送小姚娘子回东水门。”
  ……
  “四,四叔?”
  姚欢原本,正沉浸在方才领略北宋高级成衣料子的兴奋中,闷头跟着晴荷走到巷口,想也没想就随她上了骡车。一进车厢,乍见黑漆漆的,却已隐约坐了个人,唬得险些要失声惊叫,再听那人低沉沉地唤声“欢儿,是我,曾纬”她才认出对方是谁。
  但也很难说,惊吓就立时变成了惊喜。
  姚欢以一个奇怪的僵硬姿态扶着厢门,微蹙双眉,带着局促之意道:“四叔,怎地来找我?”
  曾纬倒神色平静:“晴荷那日在东华门接回了吾家的那些温盘食盒后,告诉我,向太后要宣你进宫,教御厨做小菜?”
  姚欢应道:“就是明日。”
  曾纬道:“是好事,但官家亲政后,宫里头也有些不太平,我须与你交待几句。又不好单独来寻你,只好趁了今日的机会。”
  姚欢还犹豫着,晴荷已伸出手来道:“请姚娘子坐俺身边吧,待四郎说完了,俺送姚娘子回青江坊。”
  骡车哒哒地小跑着,倒确是往东水门热闹喧沸的夜市方向走,但行到汴河畔的一排大柳树下,曾纬却叫车夫停了车。
  “晴荷,我还没吃晚食,你去买几个软羊炊饼来。”
  他后半句几乎还未说完,晴荷就已开门下了车。
  排练过一样。
  姚欢愕然,旋即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却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曾纬倒是惜时如金,开门见山道:“那日宴席上的情形,说与我听听。”
  姚欢老实说了。
  曾纬又道:“宫里头的祖宗家法,御厨只用羊肉,寒冬或有鹿肉,鸡鸭鹌子至多炖出汤来浸渍旁的食材。这回,向太后不但夸赞了遂宁郡王置办的猪下水和鸡脚,还要你再去教御厨们做,想来,一是要昭告遂宁郡王的节俭,二是要提点刘婕妤的豪奢。左右都是做给官家看的。”
  姚欢的知识储备,够她回忆起这个时间段,天子赵煦后宫的太后、太妃、皇后、婕妤之间的大致宫斗,但她毕竟不如曾纬这个当朝官二代那么清楚。
  她探寻着问:“朱太妃,喜欢刘婕妤?”
  曾纬道:“不然如何也要抢得你去刘婕妤那里当几天差?常闻争风吃醋,争风吃鸡脚还是头一回听说。”
  姚欢扑哧一声笑了。
  曾纬却不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宫里头哪有好当的差事,四叔只望你太太平平地挪过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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