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更觉有趣得紧。
不过相差两三岁,女儿家就忽然从娃娃变成少女啦,眼里关注的人与事大相径庭了。
前几日,曾纬来找姚欢,要她趁着冬至辍朝店休,去府里见见魏夫人,陪魏夫人和大嫂王氏抄抄经。听闻姚欢已应承了刘家去孤幼院送吃的,他倒也未露失望不悦,反倒开通地表示,熙河路边帅素来与父亲曾布关系不错,两家越来越往世交方向发展,姚欢为刘家的孤幼院出力,枢相和魏夫人定也高兴。
末了,还不忘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刘锡那小子已知我与你定了情,我也不怕他敢惦记你。”
四叔变作四郎后,情话张口就来,且透着宣誓主权的直辣劲儿,和他在人前的翩翩公子模样反差不小。但姚欢听了,只有心悸情动。
同时,她也松口气。
一想到曾府,她就犯怵。虽然曾纬那精神本就不正常的侄儿,或许当初要她性命,是因为吃错了东西,可就算不论那桩惊险的祸事,曾府那一大家子陷于宅斗气氛的婆婆妈妈,也够她头昏得。
此刻多好哇,看着自家可爱的小婢子被威猛爽朗的刘将军逗得羞红了面庞,看着虽不奢靡但一看就能吃饱的菜食点心运进儿童福利院,看着院里打雪仗的孩子们呼啦啦围了过来。
高门深院不足贵,市井烟火方知惜。
第179章 孤幼院听到的秘密(中)
“刘将军,上回比箭,我赢了阿顺。”
“刘将军,俺会爬树了,掏到了鸟蛋,一直藏着呢,婆婆说你今天要来,俺去拿来给你看。”
“刘将军刘将军,你何时带我去熙州?我给你牵马。”
“娘子娘子,这个饼皮子为什么绿得像春草儿?为什么这个又红得像婆婆脸上的胭脂呀。”
“娘子,这是包馉饳的馅儿吗?我帮你包吧,俺爹爹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吃馉饳,俺会包。”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刘锡姚欢等人,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他们年岁不一,有的已变声,有的说话还奶声奶气。
但眼神都澄澈明亮,看不出失怙失恃的忧郁底色。
被这些海洋球一样欢快蹦跶的活力生命包围着,姚欢觉得,这一刻,自己比当初得了太后赏的金锭子还开心。
西军的遗孤里,男娃娃占了一大半,刘锡此番来探院,还带来不少适合孩子练习的小弓矢。
院子里,倏忽间就立起好几个枯草垛子,刘锡和刘府家丁教小儿郎们拉弓出箭,场面热火朝天。
姚欢和美团等人,则由女娃娃和孤幼院的看顾婆子们引着,去灶房包馉饳、炸夹子。
待半成品摆出来,不必姚欢多张罗,那些才五六岁的女娃娃,竟已熟门熟路的开始包馉饳。
若非身量够不着灶台,只怕炸夹子这种活儿,也是会做的。
姚欢瞧着瞧着,眼眶子就有些发涩。
她前一世,也是很早就没了父母,好在亲戚肯养,只是不可能视如几出,做到不像哈利波特的叔叔婶婶那样刻薄,就算善待了。
她想着要给自己争气,努力不长歪,凭着七分用功和三分运道,毕业后进了好公司。
公司大了,便会担起些社会责任,定期去福利院献爱心,她因自己的身世,每次都积极参与,但每次回来眼睛都红得像兔子。
那些福利院的孩子们,三岁的会给三个月的喂奶,五岁的会抱着五个月的哄睡,这场景,孤儿们或许习惯了、不觉得什么,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成年人旁观,却哪里忍得住眼泪。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遗弃、战争这样的,更是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你拖入地狱模式。
很早就晓得要珍惜来自善良的同胞的扶助,自己积极地挣扎着活下去,此番举动由幼儿做来,更震撼人心。
姚欢拭了拭眼睛,面色释然,正准备撸起袖子炸夹子,忽然觉得裙子被轻轻拉动。
她低头,一个瘦小但双眼景芒闪烁的女娃娃,伸出手,给她看掌心的馉饳。
“娘子,可是这样包起来?”
奶音萌萌,教人心疼。
姚欢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包得比我还好呢,你叫什么?”
“我叫阿弩,弓弩的弩。”
阿弩?姚欢一愣,但旋即猜想,这里都是西军阵亡将士的遗孤,她爹爹给她起这个名字,也不奇怪。
姚欢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见她套着一件显然过大的夹袄,而且是个男娃式样。
一旁的婆子知晓姚欢是刘将军请来的,生怕她误会娃娃们受委屈,忙过来解释:“冬至节原本要给阿弩做新衣的,是她阿兄劝住了我们,说自己的夹袄还是半新的,可以给妹妹继续穿,莫费了刘将军家里的银钱。”
“哦,她阿兄也在此处?”
不待婆子应答,小阿弩已抢着告诉姚欢:“是的,我阿兄叫白桦,娘子可听说过白桦弓?我和阿兄的名字,都是阿父起的。”
婆子轻声补充道:“他们的阿父,是军里的弓弩手,殁了有三年,去岁春上,娘也病死了。刘将军就把兄妹俩接到这里来。”
姚欢点点头。
真是两个懂事的孩子。 ……
“姚娘子,这边走。”
阿弩牵着姚欢,往孤幼院的东墙走。
方才,姚欢炸了小半个时辰的瓠子羊肉夹后,与美团换了手,正要歇歇,阿弩又来与她说话,悄悄道,要带她去看哥哥白桦做的新鲜玩意儿。
姚欢也不知这女娃娃怎地初次见面,就那么粘着自己。她前世没有做母亲的经验,但那时候就挺喜欢小孩,今生又与姚汝舟相处了大半年,俨然已是像模像样的当娘的心态,怎会拒绝这萌娃的请求。
正好也想钻出灶间透透气,姚欢便笑吟吟地由着阿弩引路。
都说开封地贵,但刘家赁下的这孤幼院在城外,场面倒不小,灶间东面的柴房后头,竟还有一片几十步见方的菜地,隆冬时分自是荒凉,若到夏秋时节,想来也是能够孤幼园供些瓜蔬的。
绕过菜地就是孤幼院东墙,阿弩指指墙角撅着的两个屁股,对姚欢做个噤声的手势。
不想蹲着的其中一人忽地站起,回身打望,另一人也随之起身。
姚欢遥看那身量,应也就是十岁左右的男娃娃。
阿弩冲他们招招手,到得跟前,其中一个道:“阿弩,这位娘子是谁?”
这句话乍听很寻常,但姚欢仔细看他,却吃了一惊。
发问的娃娃,双目紧闭,是个盲童。
盲童身边那与阿弩五官极像的男孩,才是她阿兄白桦。白桦读出了姚欢眼中的诧异,笑道:“玉明的耳力越发了得,来的的确是阿弩,她身边的,也的确是一位娘子。”
叫玉明的盲童抬起双手,对着姚欢行礼,竟连方向都是准确的。
姚欢明白了,盲人听力极好,即使受到不远处童子们比箭的喧沸声干扰,他仍能听到有人来,并且根据脚步声的特点和轻重,判断出熟悉的那个是阿弩,陌生的那个则是成年女子。
阿弩道:“阿兄,玉明表兄,姚娘子是刘将军请来做冬至饭食的,此刻歇息歇息,我就带她来找你们玩。”
白桦打量姚欢,大概明白妹妹为何与这娘子这般亲近了。娘子虽年轻,但有几分像他们的母亲,不是五官像,而是眉目间温善又好奇的神态。
妹妹还只有五岁,越是小的孩子,表达亲昵的方式越是简单,就是拉着对方参观自家的玩具。
白桦于是指着墙根下刨出的一个洞,彬彬有礼地为姚欢介绍:“姚娘子,我们在试听瓮。”
姚欢上前,往洞中看去,见里头塞着中药罐子般的容器,区别在于,形体是长椭圆,仿佛巨大的蚕茧,把柄也是中空的,好似一条通道。
第180章 孤幼院听到的秘密(下)
“听瓮?就是打仗时候听敌情的?”
姚欢饶有兴致地问。
白桦惊喜:“娘子亦知?“
姚欢心道,因为我上辈子在博物馆里见过你们北宋人这种窃听工具啊。
这当然只能是腹中嘀咕,对于眼前的娃娃们,姚欢顺溜地找到了说辞:“我是庆州人,那里和刘将军所在的熙州一样,也常要防范西夏人来袭,我们约略知晓这种听瓮。将它埋在地里,可以听到犯阙者离城池的距离、骑兵的方向,以及他们会不会假意撤军、实际在挖地道。”
原来姚娘子也来自西军五路的州县。
听她这么一说,三个孩子于心理上,向姚欢又靠近了些。
“姚娘子,我表弟玉明生下来就看不见,但是刘将军说,军中反而会特意招募盲卒,因为他们耳朵很灵,用听瓮更得心应手。熙河路都还留着我阿父和姑丈的军籍,过几年我们都是要回熙州打西夏人的,所以玉明表弟现在就开始练习使用听瓮。”
白桦顿一顿,又补充一句:“不过不想让旁人晓得,问东问西的太烦扰,我们就自己练练。”
姚欢了然,看了看墙那头露出的屋檐,问:“隔壁是,福田院?”
白桦道:“对,今日福田院似乎也有人来送冬至节的年礼,这墙后头,是福田院的食窖,方才在清点物品呢。”
性子看起来有些羞涩的盲童玉明,此时也接了表兄的话补充道:“院里的管事娘子还称赞黏米干净无沙。”
姚欢讶然,竟能听得那么清楚?真是隔墙有耳啊。
沈括的《梦溪笔谈》被借给邵清前,姚欢翻过几篇自己能看得懂的。
她记得其中讲到过一种窃听工具叫“矢服”是说行军打仗时,兵卒们会把牛皮做的中空箭袋当枕头,这样夜寐时,能听到数里以外敌军的异动。
但她没想到,听瓮比矢服还厉害。
“我也来听听。”
姚欢将右耳贴上那个中空的陶把柄,又用手捂住左耳,避免远处场院里比箭喧嚣声干扰。
果然,瓮里仿佛一个音量很小的收音机,播放着隔壁福田院仓房的动静。
踩动地面的脚步声,粮袋呲啦啦的拖动声,有人呼喝着“炭怎好运来这里,拉去柴房啊”
她直起身子,盯着高高的院墙再去分辨,却只能听见福田院那边光秃秃的大榆树上,乌鸦的鸣叫。
对比好明显呐。
姚欢觉得甚是有趣。
她又蹲下去,继续听。
一阵攀爬木梯的吱呀声。
突然之间,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贵妃临产在即,官家此时不会追废宣仁。最好贵妃顺利生下皇子,明年吾等来办此事,才说得通。”
有人回答她:“奴明白,皇后在前,宣仁在后。”
这又清晰又骇人的两句话,吓了姚欢一大跳。
两个女子的话,简直近在咫尺!
姚欢的耳朵好像被听瓮的把柄烫到了般,她险些要往后缩。
方才搬运东西的各种动静,能听个大概,是因为它们本身很响很闹。
但此际这蓦然响起的人语,并非呼号,怎地也好像隔着一道帘儿传来般鲜明。
听瓮再厉害,毕竟不是现代的窃听器啊。
姚欢回头,见三个孩子的注意力又被树上衔枝做窝的乌鸦吸引了。
她努力稳住自己,心思飞转如电。
仓房,仓房……她似乎有些明白了,那木梯的吱呀声,那突然由远及近的话语……
地窖。
白桦他们埋听瓮的地方,与其说隔着福田院的仓房,不如说,大概率是更接近一个类似地窖的空间。
姚欢继续伏进洞里,将耳朵贴上陶管。
“这一阵我常进宫,福庆喜欢我。”
“喜欢就好,到时候她快不行了,你和她亲娘一般着急,才说得通。出宫一趟不易,我走了。”
通过听瓮通传后,两位女子的声音,听不出苍老还是年轻,并且仿佛经过了变声处理一般。
乒……乓……
骤然间,几声巨响。
场院里,刘锡带着娃娃们开始放爆竹了。
原来宋人的冬至节也是要放爆竹的?
被爆竹声打断了窃听的姚欢,再凑近听瓮时,已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阿兄,表兄,我要看爆仗。”
小女娃阿弩,抬起头,看着空中炸响的爆竹,又回身去拉玉明。
玉明虽双目紧闭,面上却分明露了兴奋之色,由着表妹牵引,往菜地那头走。
姚欢循机起身,对白桦道:“走,咱们去看刘将军放爆仗。”
与阿弩和玉明不同,白桦的神情却分明怏怏的。
姚欢觉得,突然降临的爆竹声,仿佛一股炸雷般的外力,令她反倒从方才听到的惊骇而古怪的对话里清醒过来。
也令她观察到了白桦这个半大孩子面上的异色。
从他此前兴致勃勃的叙述上,他对于刘锡应该是崇拜的。但除了表弟和亲妹妹,他似乎不愿意加入孤幼院的其他同龄人。
噼噼啪啪,又一串“连响”比方才那几个“二踢脚”更热闹。
白桦蹲下来,迅速用土坷垃埋好听瓮,再堆上碎石头。
姚欢耐心地等他做完这些,拍拍他的肩膀,附身与他道:“听瓮比爆竹好玩,谢谢你们请我来看。我不说给旁人晓得。”
白桦仰头,眉眼间复又现了淡淡的天真笑容。
四人来到场院外围,雪地上还铺着几条蜈蚣似的爆仗。
姚欢亲眼所见,才明白为啥到了宋朝,爆竹被改称为爆仗。
由于火药技术的发展,宋人已经能做出用纸卷火药的爆炸物,因而在年节里已不必像唐人那样往火中扔竹片来制造响声,即使王安石写诗依然用“爆竹声中一岁除”这样的句子,但实际上,“竹”已退出了年俗舞台。
刘锡刘大将军,乐呵呵地将一支香递给美团,小玥儿已经捂住了耳朵,美团却神姿潇洒地走到爆仗的引线边,点燃后迅速地往后跳开。
噼噼啪啪一阵炸响中,刘锡冲美团竖了竖大拇指。
一个看上去和白桦差不多大的男孩,在爆仗燃尽后,本要去点另一串,忽地也跑过来,冲美团打手势,让她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