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之放下筷子:“舅舅......我吃好了。”
“嗯,”李韬屈指敲了敲桌案,“王岩,去将四少爷请过来。”
苏允之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看他。
李韬却在那儿端着茶杯喝茶,根本不朝她看。
不过一会儿,李玄夜就过来了,还低眉顺眼的,一副乖巧模样,和平时判若两人。
“二叔......”
他行了礼,抬头看到苏允之也在,而且还和李韬同桌吃早饭,眼睛瞪得和铜铃一般大。
李韬眉头一动,李玄夜竟一哆嗦,马上对着苏允之行礼问好:“表姐......”
这下子换苏允之跟见了鬼一般。
“你这几日闲得很?”李韬拿起方帕不紧不慢地擦着嘴,眼睛睨着他。
李玄夜磕巴道:“还、还好。”
“是么,”李韬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周先生一个月前就探亲回来了,明日起,你继续上课。”
李玄夜啊了一声,有如晴天霹雳。
“不愿意?”李韬嘴角一扯。
“愿意、愿意,”李玄夜强笑道,“这么久没见,侄儿......可想周先生了。”
苏允之看李玄夜那一脸谄媚别扭的样子,简直深得几分海公公的真传,心里不禁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真没有想到,这小魔头在李韬面前竟然怕成这样,李韬到底把他怎么着过了?
“回去吧。”李韬道。
李玄夜点点头,乖乖地出去了。
苏允之迟疑了一会儿,咬了咬唇,担忧道:“舅舅......表弟会不会以为是我跟您告状,回头再来找我的麻烦?”
李韬望着她,语调平平道:“他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第9章 方术
京城的初秋已经有了凉意,来酒楼喝酒的客人比往日多一些。
楼知春抿了一口桂花酒,轻轻吁出一口气:“今年的味道还不错,你尝过没有?”
李韬摇头。
他望着楼知春,忽然问道:“楼大人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不知有没有见过或听说过——借尸还魂?”
楼知春起初听他夸奖自己,险些被酒呛住,听到最后四个字,怔了一怔:“借尸还魂?”
李韬搁在桌上的手一动,蘸取酒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死字。
楼知春皱眉:“这多不吉利啊。”
李韬一笑,挥开桌上的水渍:“楼大人还怕这个。”
“见我倒是没见过,不过,”楼知春一顿,“我在方术师的道法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记载,方术里有一种禁术,称之为离魂印,书中说,按照上面的术法可以把已死之人的魂魄召回阳间,不过,代价是——施术者会死。虽说是无稽之谈,可那书里写得有鼻子有眼的,吓人得很呐。”
“你也看这种书?”
楼知春无奈:“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看的,毕竟是在礼部当差,各族各教,方方面面都得知道一些,什么都不知道岂不给人笑话?”
李韬轻轻一笑,并不说话。
这也正是他欣赏楼知春的原因,此人虽然是言情书网出身的探花郎,却不是那种只知道四书五经的书呆子,也没有寻常书生文人相轻、自视甚高的臭毛病,而且,他非但天文地理皆有涉猎,人情世故也颇为通达。
说白了,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料。
年纪轻轻当上三品侍郎,可不是全靠运气。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莫非侯爷撞鬼了?”楼知春来了兴致。
李韬低头喝酒,嘴角的弧度极淡,却暗含一丝难言的凉薄和萧索:“我倒是想。”
楼知春一愣,想了想又笑道:“若真有兴趣,可以......去请教燕王殿下,听说他对方术很有研究,不过要依我看嘛,那些臭道士讲的话,其实都是狗屁而已。”
李韬闻言道:“你的意思是,燕王殿下沉迷的不过都是......”
楼知春连忙打断他的话:“侯爷!”
李韬笑哼一声,没有再往下说。
“侯爷,说起来,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李韬看向他,眼尾浮笑:“这么说,你已经想好了?”
楼知春点头。
桌上有一盘米豆和一盘肉脯,李韬拿起筷子敲了敲米豆的盘子,随即从盘中抓了一把米豆,排在桌上:“楼大人这么聪明,一定能猜到我的意思。”
楼知春愣了一会儿,忽然见他起身离开,忙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侯爷,上回也是我付的账,你......”
*
十月十五,天突然就冷了下来。京城的秋天很短,一晃眼就只剩下尾巴了,先前黄氏差人给她精心定做的秋衣,到这会儿也都穿不成了。
苏允之翻看了应怀玉的衣柜,真有些可怜这女孩儿。好歹也是正经的千金小姐,这些冬衣竟穿了四五年,颜色都已经洗旧了。
“之前小姐身子骨差,受不得寒,一到冬天就几乎出不了屋子,平时也不怎么见人,大夫人那时候就说冬衣不必再多做了,眼下几件穿穿够了。”紫云道。
平阳侯府家大业大,怎么可能缺几件冬衣的钱?不过是黄氏有心苛扣罢了。想必黄氏心里也明白,以应怀玉的性子,就算做到这个地步,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小姐,这事儿要不要去侯爷跟前提?”羽扇问。
苏允之摸着衣裙的面料,微微笑道:“那怎么行,为了几件衣服,既显得小题大做,还让人觉得我不懂规矩,到时候舅母又有话可说了。”
紫云和羽扇闻言点头。
正说着话,外头院子里传来了声音。两个丫鬟忙出去看,没想到是后厨的房嬷嬷提着食盒过来了。
这房嬷嬷年逾七十,比其他嬷嬷大得多,却腿脚利索,并无老态,只是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她身着紫色褙子,生得弯眉细眼,瞧着颇为讨喜。
“表姑娘,侯爷吩咐后厨做了几样点心送过来,想让您尝尝,”房嬷嬷笑眯眯地打开食盒,将一碟碟点心拿出来,“今天您可有口福了!”
紫云和羽扇相视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纳罕。
“这么多点心呢......”
除了糖蒸奶酥,还有豆沙春卷、杏仁豆腐、桂花酿等一共十八样,闻到那浓浓的甜香味,苏允之暗中深吸了一口气。
房嬷嬷看着她,不自觉伸长了脖子。
话说回来,这表姑娘......生得可真是标致。
“舅舅怎么会突然让人给我做这些......”
苏允之心想,李韬那厮有那么好心大方?还是说他回来以后,见自己的小外甥女处境可怜,所以突然良心发现?
越想越觉得奇怪。
房嬷嬷笑道:“侯爷说了,表姑娘要想吃什么好吃的,就尽管吩咐奴婢,奴婢什么都能给您做。”
“什么都能做?”苏允之不禁打量了她一眼。
“正是。”
紫云笑道:“听说房妈妈师承宫中御膳房秦师傅的手艺,还是第十八代单传呢!”
苏允之扑哧一笑:“那房妈妈一定会做芙蓉花糕了?”
谁知那房嬷嬷却睁着眼睛,直冲她摇头。
羽扇:“不是说什么都会做么?”
房嬷嬷笑眯眯道:“小姐同奴婢说怎么做,奴婢去做就是了,这有什么难的?”
苏允之睇她一眼,颇有些跃跃欲试的:“不如这样,晚间趁着人少的时候,我们去后园拣些芙蓉花回来,明儿就做做看。”
两个丫鬟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惊讶。
她们小姐如今不但贪嘴,还亲自动起手来了!
房嬷嬷忙笑道:“那好啊,明儿奴婢也来帮忙。”
*
翌日午时,日头正好,阳光暖融融的落在枝头,驱散了些许秋日的寒意。
忙活了一整个早上,总算是将芙蓉花糕做出来了。苏允之一时没忍住吃多了,这会儿有些积食,便在后园中散步。
也不知是吃撑的缘故,还是因为暖风温煦,人有些懒洋洋的。她见四下无人,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此时,后园里静悄悄的,连轻微的风声都没有。
扑通!
苏允之一滞。
“救命……救命……”
她一个激灵,听着声音,小跑到后园池边,果真见水中有个人在挣扎。
左右看了看,苏允之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根长长的枝条,一手抱着岩石,一手把枝条探出去:“接着!”
那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探手,一把抓住了枝条。
苏允之见状脸色一喜,却不防自己力气不够,整个人都被往前带了过去。
她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忽然有一只手臂从她背后伸过来,将她抓着纸条的手握在了掌心之中,猛然用力,把水里的人一下拉上了岸。
“咳咳咳……”
苏允之大口喘着气,此时才看到关键时刻帮了自己一把的人竟是李韬!
他拧眉看着她,神色冷峭。
她一窒,咬着嘴不说话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直直地朝着他看。
李韬的眉头不觉皱得更紧。
被救之人湿发之下的面容血色尽失,依稀能看出是个容貌清秀的丫鬟。那丫鬟吐了好几口水,气虽缓过来,人还惊魂未定,哆嗦着嘴说不出话。
苏允之暗道,幸亏还是十月,落了水还不至于被冻坏。
“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为何落水?”李韬问道。
丫鬟颤声:“奴婢......香山院的兰汀,是不小心落的水......”
李韬瞥了她一眼:“还不说实话?”
苏允之一愣,不解其意。
那丫鬟抬头对上李韬的眼神,脸色更白,低下头道:“奴婢其实、其实是......自寻短见。”
苏允之讶然:“那你为何......还要呼救?”
丫鬟低泣:“奴婢是到了鬼门关前......又不想死了,刚刚实在是......怕得要命......”
苏允之正想问她又为何要寻短见,一旁李韬却突然唤来了王岩,命他把人带了下去。
“舅舅?”
李韬:“这事与你没有干系。”
苏允之一张嘴想反驳,却听他微微冷笑道:“往后救人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
她抿唇,把跑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眼下她毕竟是应怀玉,而非苏允之,不能和他争辩这些。
李韬看她双眼之中隐约有些目光烁烁的,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不服气?”
苏允之忙低下头看脚尖:“怀玉怎敢?”
他看着她乌黑的发顶,负在背后的手轻微地一动:“看你刚才救人的样子,倒不像是不敢。”
苏允之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抬头仰视他道:“毕竟是人命关天......”
在她仰起头的刹那,芙蓉花糕甜腻腻的味道飘荡过来,丝丝缕缕,斥入他的呼吸。
李韬目光一暗。
那个人身上也总是如此。因为嗜甜,无论什么时候,发肤之间都隐约带着甜味。
他垂眸,目光从眼前人的脸上轻轻扫过,想起近日种种,神色一淡。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死而复生。
枉他如此心机,竟也会因痴妄而着魔,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李韬眼底浮现出一丝轻不可察的阴霾。
“小姐?”紫云往这儿赶了过来。
苏允之朝李韬一福:“舅舅,怀玉就先告退了。”
他没有说话,只淡淡地看着她转身离去。
第10章 诗笺
李韬回到木樨堂的时候,王岩已经审问过那落水的丫鬟兰汀。他用了些刑讯犯人的手段,兰汀很快便遭不住,如实招了。
这兰汀是黄氏屋里的贴身丫鬟,之所以寻短见,是因为黄氏想把她拨去李玄清院内,有意抬她做通房。
如今李玄清已经有了一个叫作碧云的通房,对其宠爱有加,黄氏心生忧虑,想安排一个自己人进常山院。
事实上,兰汀与老家的发小早有婚约,而且情深意笃。然而,她禀明实情以后,黄氏却并不理会,仍一心要让她成为李玄清的房里人。
李韬听到王岩的禀报,摇了摇头,眼里掠过一丝厌色:“把人送到香山院,让大夫人自己处置。顺便告诉她,我不想再看到这种事。”
王岩应声,正要告退,却听李韬道:“等一等。”
“侯爷?”
“这是谁拿来的?”李韬指着桌上那一盘子突兀而又显眼的红鸡蛋。
“回侯爷,是楼大人让人送来的。”
李韬沉默,脸上写着莫名其妙四个大字。
“楼大人还说,侯爷若喜欢,他家还有,说是府里厨娘自己养的鸡......”
李韬挥挥手:“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岩连忙闭嘴。
“下去吧。”
“是。”
李韬伸手捏了捏眉心,睁眼时,目光落在那鸡蛋上面,冷不丁想到方才应怀玉的神态语气,眼睛一眯。
上回看她滚鸡蛋也是。
苏允之也那样剥鸡蛋。
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有那么多怪癖,李韬却比她更清楚。
他的食指轻轻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嘴角一抿。
太子谢胥当年刚进涌泉宫的时候,还是一个内向青涩的少年,极少开口说话。
那时候,苏允之为了让他能敞开心扉,下了很大的功夫。
李韬看到过她给谢胥剥鸡蛋,也是那样滚碎了一点一点剥干净,然后把白嫩光滑的鸡蛋捧到谢胥的跟前,还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