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接近初夏,定波县又是沿海地带,天气本就热,早在初春时,人们就穿起了夏衫,这般捂着简直是难受至极。
就这么昏昏沉沉过了两天,顾玉汝的热终于退了,也不反复了,但人却瘦了不少,小脸儿都尖了,人也恹恹的没精神。
孙氏心疼坏了,各种卖肉菜说要给女儿好好补补身子。
与之相反,顾玉芳这几天的日子并不好过。
赵氏是个做活仔细的,自然看不惯别人做活儿毛手毛脚拖拖拉拉,又想着二侄女也不小了,索性就当教她了,指着顾玉芳干各种活,一旦干不好,赵氏可不会跟她客气,因此顾玉芳吃了不少挂落。
她又惯是个娇气的,平时家里的活儿都是孙氏做,再不济还有大姐,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因此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气愤。
又见娘如此紧张大姐,她本就是个气量狭小的,便忍不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娘,你总是心疼大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你瞧瞧我这手,要不今天我就不去大娘那儿了,一日不去也没什么。”
话音还没落下,孙氏的眼睛已经斜了过来。
“快去,你大娘是为了你好,你惯是懒惰还刁钻,我这个当娘的教不了你,就让你大娘替我好好教教你,也免得以后你嫁出门子被婆家嫌弃。”
顾玉芳气得一跺脚,出门了。
“玉汝、玉汝,整天都是玉汝,那你当初生我做甚?”顾玉芳边走边不忿喃喃道,说到气处,又使劲跺了一脚。
“就是偏心眼,偏心眼……”
“玉芳,这是去做甚?”
顾玉芳抬眼见是街坊孙大娘,忙收起脸上的怒色,堆起一脸笑,却因转换太快,脸色多少显得有些勉强。
“大娘,我去我大伯家。”
“平时都是你大姐去,怎么今儿换成你去了?”孙大娘好奇问道。
“我大姐这几日病了,我便去替我姐几天。”顾玉芳拧着帕子垂目小声说。
孙大娘点点头:“你倒也是个孝顺的。行吧,你快去,大娘也回了。”
顾玉芳目送孙大娘离去,一直到只剩背影了,她才收起脸上的笑,正转身打算离开,却不想斜侧里多出来一个人,吓了她一跳。
“你、你、你,你看我做什么?”
顾玉芳一边往后退,一边抖着嗓子说,她倒想装得若无其事,可明显对方是冲着她来的,且她也认出对方是谁了。
是那个名声臭大街的混子薄春山!
“薄春山,你想干什么?你不会是想……”顾玉芳脸色泛白,隐隐泛着恐惧的青色,估计是联想到了什么。
薄春山紧皱浓眉,这丫头片子在想什么?
“你姐病了?”
顾玉芳一愣,过了会儿才犹豫道:“你、你问我姐做什么?”
薄春山眼睛一横。
他本就戾气重,在寻常妇人眼里就是一脸凶相,更不用说是顾玉芳这种小丫头片子,当即被吓得忙道:“我姐是病了,病了好几日了。”说着,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哭腔。
薄春山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一直到他走远了,顾玉芳才缓过来劲儿,心里又是惊又是怒,竟是没忍住眼泪,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才委屈中夹杂着惊惧地走了。
第6章
“老大,你这是做甚?”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靠着街角站在三个人,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气势骇人,打扮又十分扎眼,因此人们路过时都下意识避开了这里。
“找人。”
“找谁?老大你想找人跟我说,我让人帮你去找。”虎娃道。
还不等他话音落,薄春山眼睛一眯,站直身体往路对面走了去,虎娃和刀六忙跟了上。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貌不其扬的男人,看他的打扮也就是个普通人,就是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要知道现在不过上午,这个时辰身上带着酒气,明显此人是个好酒之徒。
他脸上还带着伤,青了好几块,头也破了,绑着布,似乎近日与人斗殴过。此时他被人堵在巷子里,巷外人来人往,却无人敢靠近,就像一条受了惊吓的野狗。
薄春山也不说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莫名其妙点点头,似乎在确认什么。
正当大家都迷惑他在做什么时,他突然拽起男人的衣襟,对着他肚子狠狠地给了两拳。
“今天又喝酒了是吧?”他笑眯眯的道,“天天这么喝可不行,家里的孩子老婆不管了?”
被打的人面孔扭曲,眼珠凸出,是疼的。
“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薄春山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还帮他把胳膊上的灰拍了拍。
“像你这么个喝法可不行,害人又坏事。这么着吧,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喝酒,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只要你受得住,继续这么喝没事。”
“你到底是谁?”
可惜薄春山没理他,走了。
“老大,你这莫名其妙打了人一顿,你要是想教训谁,跟我说就是,我帮你去教训,何必亲自来,还亲自动手,你这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薄春山瞥了虎娃一眼:“话多,我不亲自来,你知道是谁?”
虎娃一窒,小声道:“那老大他是怎么得罪你了?你干嘛管人家喝酒?”
这次薄春山没再说话,而这件事成了虎娃心中的不解之谜,还是很多年以后,一次机缘巧合下,他才知道原因。
彼时,他早已是今非昔比,却是笑了笑,非常感叹。
“老大还真是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
“玉汝啊,快来把这碗汤喝了。”
顾玉汝看着碗里的鸡汤表层泛着淡黄色的油星,心里就一阵阵的腻歪。
“娘,我实在吃不下。”她恹恹地道。
“你这孩子咋了?这么好的鸡,娘放在灶上足足炖了三个时辰,肉都熬化了,快喝了,喝了才能好的快。”
顾玉汝也知晓以家里的家境,孙氏会买鸡炖来给她补身子,是真的心疼她,也再不忍拒绝,只能接过来喝,可没喝两口,就喝不进去了。
这次是无论孙氏怎么说,她都不愿意再吃,还跟孙氏说想沐浴,母女俩来回掰扯了半天,孙氏终于耐不住她的磨,答应让她沐浴。
按照当地习惯,生病时是不能沐浴的,以免加重病情。孙氏也是实在疼女儿,又见女儿除了没什么精神外,也没再发热,才会答应。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连头发也一并洗了,顾玉汝这才觉得自己是活过来了。她觉得自己这几天之所以会没精神,就是捂着一身汗被关在房里闷的。
等孙氏走后,又见正房那边熄了灯,等着晾干头发的顾玉汝悄悄地去了窗边,把窗子开了半扇。
此时不过初夏,天气并不凉,感受着夜风吹进来的舒爽,顾玉汝突然觉得自己明天就能好了。
夜风徐徐,她歪在小榻上昏昏欲睡。
突然,窗扇处响了一下。
因为离得近,周遭又安静,这声响当时就把顾玉汝惊醒了。
她看了看窗处,什么也没有,又见时候不早了,便站起打算关了窗去睡。
人刚站起来,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出现在窗子外,还不及她反应,这人已经翻了进来。
“是我!”不等她喊出声,来人压低声音道。
顾玉汝瞪大眼睛:“薄春山,你怎么进来的?”
“我翻墙。”他笑着说得理直气壮。
这时顾玉汝已经意识到自己形容不端,她本就是刚沐了浴,又在自己屋里,便只穿了一身小衣。
水红色的小衣小裤,是顾玉汝每天晚上睡觉时穿的衣裳。
顾家虽有个秀才,但家境说不上富裕,尤其还养着一个读书人,所以平日里孙氏都特别省吃俭用。像顾玉汝前几年的衣裳,有些已经穿不了,就改一改,或者拼接下当中衣,或是拿来当小衣穿。
像此时顾玉汝身上穿的小衣小裤,就是改过了的。
水红色的底儿,圆领盘口敞袖,袖口只在手肘处,往下是一圈荷叶边儿,露出半截光润白皙的小臂。下面的小裤也是,只到膝盖下面,露出半条细白的小腿儿来。
又因这衣裳穿久了,洗过很多次,布料不免有些透,隐约能看见里面玉白色的肚兜和比那玉白色更软玉温香的白。
薄春山打从一进来,眼睛就在顾玉汝身上打转,她又怎么可能反应不过来。
她用手挡在胸口前,撵他:“流氓,你把眼睛闭上,快走!”
“我好不容易翻进来,还没跟你说上话,你就让我走?”薄春山小声道。声音倒是挺无辜,眼睛却像饿狼似的,黏在她身上就下不来。
顾玉汝又急又气,赶人又赶不走,没办法就往床榻跑,上了榻就拉起被子将自己包住。
“一会儿我娘就来了,你快走。”她故意恐吓他。
薄春山嘿嘿一笑:“你爹娘已经睡了,我知道。”
顾玉汝被气红了脸,憋着气道:“薄春山,你简直就是个臭流氓,夜闯民宅,还闯到人家女子的闺房中,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本来就是个流氓,你们不是天天说我无赖流氓,还是个泼皮。”薄春山懒洋洋地道,用脚勾来一张凳子,大马金刀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个‘你们’指的是西井巷里的一些住户,这些人平时有多喜欢私下说道薄家的事,不光顾玉汝知道,薄春山也清楚。
认真来说,孙氏也是其中一员,因此听到这个‘你们’,顾玉汝莫名有点不自在。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你快走吧,免得被人撞见坏了我清誉。”
“我好不容易翻墙进来,你就不能让我歇一歇?”
这话面上倒没差,但结合当下情况,怎么听怎么无赖。可见他虽笑得浑不在乎,但脸色却苍白得异常,不知怎么就让她想到了那一次。
那一次他也是笑得浑不在乎,可突然人就倒了,滚烫的血顺着她的颈子往她衣裳里钻,烫得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总觉得颈子火烧火燎般的疼,可明明什么也没有。
他身上似乎还有伤没好。
“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歇完就走。”她板着脸说。
……
薄春山瞅着她故作严肃的小脸。
整个脸还没他巴掌大,白净又可人,眼角微微有些上挑,像极了他幼时养的那只小野猫。
因为不安,卷翘的睫毛时不时扑闪下,就像有一把小刷子在挠他的心,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
“顾玉汝,你太狠心了!我前几天才救了你,又听说你病了,费老大力气翻墙进来看你,你好话没一句,就只管撵我走?”
顾玉汝本是垂着眼,听着他的声音委屈,心里也在寻思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可这念头刚浮起,她抬眼就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哪有什么委屈,分明荡漾着笑意。
“薄!春!山!”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一只大掌伸了过来,上面放着一个碗。
是冰粉。
半透明微微有点泛黄的冰粉,在碗里颤颤巍巍地晃动着,里面放了红糖水,上面洒了山楂碎、花生碎、芝麻等。
轻轻用鼻子一嗅,就能嗅到弥漫出来的香甜和冰凉,顾玉汝消失了好几天的胃口,突然出现了,甚至感觉到饥肠辘辘。
她面上不显,眼睛却一直盯着冰粉看。
“想吃吗?”
顾玉汝不禁点了点头。
薄春山轻笑了声。
她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正打算说什么,对方把碗递了过来,他准备得挺齐全,里面还放着一根汤匙。
那股气顿时悬在了半空中,上不去,又下不来。
“趁着还凉快吃吧。”
碗被塞进了手里,嗅着那淡淡的甜香味,顾玉汝拿起汤匙。
真香,真甜,真凉爽!
一口下去,感觉整个人都活了!
“还跟小时候一样。”
因为声音太小,顾玉汝也没听清楚,只睁着一双疑惑的眼去看他。
“没什么,你快吃吧。”
顾玉汝连吃了好几口,这才解了馋,这会儿也有功夫说话了。
“你怎么把这东西带进来的?”这话她早就想问了,即是翻墙进来,怎么能把这么一碗东西也带进来?
“那你就甭管了,知道我有本事就行。”
见他有些得意的样子,顾玉汝哼了声,继续小口小口舀着吃。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冰粉了,这东西算不上精贵,但架不住她娘管着她。她娘说,女子体质本就阴寒,要少吃寒凉之物,等后来她出嫁后随着齐永宁去了北方,北方这东西可不常见。
“对了,我就买了这么一碗,你可别吃光了,给我留一些。”
这又是个猝不及防。
顾玉汝停下动作,脸色有点尴尬。
“已经吃完了。”
只碗底还剩了一些糖水,和花生碎,薄春山看了她一眼,大掌将碗拿过去,胡乱扒一扒,都给扒进了嘴里。
这碗和汤匙她都用过,薄春山这么干,等于是……
顾玉汝止不住又想红脸。
“薄春山!”
“嘘。”
他做了个手势,风淡云轻地顺手将碗搁在旁边的几子上。
“别把你家里人给吵醒了,到时候你娘肯定要打你。行吧,我也歇好了,先走了。”然后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翻了窗人就走了,根本没走门。
顾玉汝追下榻,趿着绣鞋来到窗前往外看。
外面空无一人,只弯弯的弦月洒着银色的光辉。
这人是属猫的吗?神出鬼没的!
她脸色复杂,关了窗,回到床上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