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嘟着嘴,一脸委屈地将一双芊芊素手伸给齐永宁看。
顾玉芳的手无疑是长得极好的,十指尖尖,手指又细又白又嫩,跟刚长出来的葱尖儿似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若说顾玉汝作为长姐,不管是从品貌还是德行乃至女工,都远超妹妹甚多,唯一不如顾玉芳的,大抵就是这双手。
倒不是说顾玉汝的手不好看,她十指修长,皮肤白皙,指甲光亮红润,唯独就是因为平日帮家里干的活多,手指上有薄薄的茧子,自然也不如妹妹的手嫩。
顾玉芳如此,明摆着是在展示自己的长处,顺便还想博取怜惜。
若不是齐顾两家早有当亲家的打算,甚至两个孩子的婚事都是默认的,其实她这么做也没什么,可结合这些,多多少少有些过格了。
顾玉汝坐在那儿,不免思绪漂浮。
在那遥远的记忆,顾玉芳也是如此。只是彼时她尚且单纯,也不会用不好的心思去猜度妹妹,只当她是年纪小,齐永宁又是和她们一块长大,也算是个青梅竹马的哥哥了。
可谁曾想后来顾玉芳越做越过格,越来越明显,明显到她都看出来了,她娘也看出来了。
中间闹了许多不开心,再加上当时家里出了场大事,她爹死了,两家权衡之下就匆匆地把婚事给办了。她娘本以为这样就能打消顾玉芳的心思,谁知顾玉芳表面上佯装无事,其实那点心思从来没打消过,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就在顾玉汝遐思联翩之际,齐永宁看了顾玉芳的手,却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将目光投注到一旁顾玉汝放在扶手上的一只素手上。
他自是不会觉得顾玉汝不如顾玉芳,只觉得顾玉芳年纪越大越不懂事,平日里顾玉芳在家里偷懒不爱干活儿的事,他多少也知道点,孙氏要照顾一家老小,还有顾家老太太那边的活计,多亏了玉汝懂事,很小的就知道帮衬家里。
明明也是一家出来的女子,还是亲姐妹,性格却是南辕北辙,齐永宁反而有些心疼顾玉汝,觉得顾家人是不是有些偏心,为何姐妹俩年纪相差不大,一个事事劳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
如果顾家真是因为年纪刻意偏袒小女儿,看来他是该催下家里早些把他和玉汝的婚事办了。
齐永宁这么想,倒是让顾玉芳始料未及。
她平时也不算是个没眼色的人,可惜她的识眼色在齐永宁这里似乎并不存在。
“玉芳,我有些渴了。”齐永宁突然道。
他是想把不请自来的顾玉芳支开,他也好和顾玉汝说些话,谁知顾玉芳没动,反倒是顾玉汝站了起来。
“齐大哥,我这就去给你沏茶。”
见此,齐永宁也不好说其他,只能看着顾玉汝走出堂屋。
“齐大哥……”
耳边聒噪声起,齐永宁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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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齐永宁还是没找到机会和顾玉汝说话。
孙氏见大女儿出来沏茶,只当二人该说的话说完了,到底是读书人家,有些事不能做得太明显。
没有孙氏帮忙创造机会,再加上顾玉芳一直从中打岔,一直到齐永宁出言告辞,都没能再和顾玉汝说一句话。
孙氏将齐永宁送走后,还在感叹齐永宁的懂事和太过客气。
她是有出言留齐永宁在家用午饭,却被对方拒了。
齐顾两家乃世交,彼此自然清楚对方的家境,顾家三个孩子,却只有顾秀才每月做先生教书的一些进项。以孙氏的性格,齐永宁留下用饭,势必不可能粗茶淡饭,这一顿花销多了,下一顿自然要少些,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每次齐家人来顾家,极少会留下来用饭。
这些道理不光孙氏懂,顾玉汝清楚,顾玉芳也清楚。
等齐永宁走后,她搓着衣角,气呼呼地跑回屋,情绪来得莫名其妙。
孙氏倒也没多想,看时候不早了,便去厨房把早上买的菜拿出来处理,为等会做午饭做准备。
顾玉汝本也打算回屋,见娘提出的篮子里装了许多小鱼小虾,便想留下给孙氏帮忙。
“行了,哪用得着你,这东西又腥又不好弄,没得弄你一身味,娘一会儿就弄完了,中午做了给你爹下酒吃。”
小鱼小虾都是不大不小的那种,小鱼约莫只有手指长短,鱼鳞很细碎,小虾大约有女子两个指节长短。
这种不大不小的鱼虾是最难处理的,但架不住便宜,一般只有那种家中妇人为了省钱不怕麻烦,才会买回家做了吃。
顾家家境在此,顾秀才别无他好,就爱偶尔喝上一盅,能当下酒菜的都不便宜,诸如茴香豆这些除了吃个味道,也不养人,孙氏惯于精打细算,日常便喜买这种小鱼小虾,几文钱可以买几斤,处理干净下锅炸了就是一道好菜。
见孙氏不让她沾那些小鱼,顾玉汝便去打了盆水,把那堆小虾倒进盆里。
离水这么久,这些小虾竟还有些没死,入了盆就见有须爪跳动,顾玉汝也没多看,捡了虾来拧掉脑袋,只留了小小的虾尾放在一旁干净的盘中。
“这些虾等会拿来炒了韭菜,留一部分做汤,你弟弟最是喜欢吃……”
母女俩一边做活,一边说着体己话,气氛倒是融洽。
相反西厢的顾玉芳,趴在槛窗上,瞅着这边一片和乐融融,越发觉得心堵,恨恨地打了下窗沿。
她委屈的不是别的,而是娘竟然没能留下齐大哥用饭,她当然也清楚为何如此,除了怨家里不宽裕,便是可惜自己打扮了半天白糟蹋了,本来她见一次齐大哥就不容易。
这边孙氏和顾玉汝自然不知顾玉芳的小心思,院门突然响了,不过门也没关,来人很快就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阿秀在剥小鱼啊。”
阿秀是孙氏的闺名,来人是邻居胖婶,她手里拎着一篮子菜,还有一个小簸箕。好吧,这不用顾玉汝多想,就知这是娘的‘交际’来了。
住在西井巷的都是些小门小户的人家,这里的妇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有些妇道人家平日没什么交际,像摘菜洗衣做针线就是她们‘交际’的时间。
偶尔见哪家院门半开,院中坐四五个妇人,一边干着手边活儿,一边说话,这都是极为常见的场景。
顾玉汝懂事地去拿了个小杌子来。
胖婶接过来夸了她一句便顺势坐了下来,就在孙氏边上,一边摘着菜一边和孙氏说起闲话。
这种时候,女儿家自然只有默默听的份儿。
“我看小齐秀才走了,怎么没留人在家吃饭?”
第9章
齐家两个秀才,齐彦是齐秀才,齐秀才的儿子自然是小齐秀才。
孙氏用手背抿了抿鬓角,又低头下来剥小鱼:“留了,那孩子懂事,也还有别的事,读书要紧。”
胖婶也不知洞没洞悉这里头的玄机,道:“那倒是,什么事都没有读书要紧,这孩子也算咱们打小看大的,不光长得好,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秀才,恐怕以后当个举人老爷也不难……”
听人夸齐永宁,孙氏自是高兴得紧,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胖婶也算知道内情的人,见此看了顾玉汝一眼笑道:“瞧瞧玉汝这,多好的福气,人后生争气,对玉汝又上心,那齐家家境殷实,以后嫁过去可是享福的命,先当秀才娘子,说不定过两年就是举人娘子了……”
说到这个,顾玉汝就不适合留下继续听了。她垂着头把手在盆里洗了洗,忙站起来做害羞状走了。
见女儿被‘臊’走了,孙氏笑道:“瞧瞧你,当着孩子说这做甚。”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两家不是早就默契?不是我说,你家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玉汝嫁过去,玉汝也不小了吧,今年也十六了。这也是你家耐得住性子,这么好的人家,这么好的人才,换别家女儿一及笄就把人嫁过去了,你们倒好,一点都不着急……”
“这事着急什么,永宁要读书,我还想多留玉汝两年……”
“你可别犯傻……”
*
中午,顾秀才和顾于成回来了。
前脚进门,后脚午饭就做好了。
一碟炸小鱼,一碟虾仁炒韭菜,一碟炒白崧,一大碗虾仁豆腐白崧汤。虽没有什么大荤菜,但有鱼有虾,白崧又是用荤油炒过的,上面还有些细碎的猪油渣,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尤其那一盘炸小鱼,顾秀才来到桌前就看见了,向来不苟言笑的容长脸上不禁多了一抹笑。
之后不用多说,孙氏去厨房拿出早就温好的黄酒。
有酒有菜,顾秀才就没有急着吃饭,就着小鱼喝起酒来。
三个孩子各自吃着饭,顾秀才看着这和谐融洽的一面,不禁笑容更深了,伸手拍了拍孙氏的手。
“阿秀辛苦你了。”
读书人向来懂礼守礼,这种‘孟浪’之举在顾秀才身上极少能见,孙氏即使百感交集地和丈夫对视了一眼,也忙垂下头来,又嗔了他一眼,生怕被孩子们看见了。
孩子们自是看见就当没看见。
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本来顾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偶尔也会破例,孙氏心情不错,见丈夫心情也不错,不免就提到了顾玉汝的婚事。
“你不是说舍不得玉汝,要多留一两年,我去年年节还就此事和齐兄商议过。”顾秀才诧异道。
孙氏自然舍不得女儿,且不说大女儿长得好,又从来听话懂事,替家里干了不少活儿,甚至婆母那也全靠大女儿支应着。再说是她亲生的,疼爱之意自是不必说,别说女儿家恐嫁,当娘的又怎可能不恐,总怕女儿出了门子就不如在家自在享福,总想能多留就多留些日子。
当然也有些许‘拿乔’之意,俗话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女方多少得有点架子,也免得被人背后指摘急着想嫁女儿。
即是托词也是不舍,可不代表孙氏真想一直留着女儿,把她留成大姑娘。
其实孙氏还有点心事。
她虽是妇人,但也不是不通外事,定波县就这么大,齐家在当地多少也有点名气,尤其是齐永宁正当适龄,家境好又是个秀才,在媒婆那可是上佳的夫婿人选。
哪怕外面一直有风声,说齐永宁婚配之事齐家早有打算,也有人知道齐永宁有个青梅竹马,两家交好,早有结亲的意思,但架不住县里有许多人家都盯着。
就算有结亲之意,这不是还没结吗?
没结亲就能改啊。
日里与孙氏交好的妇人也不少,这不就有边角零碎的风声传到她耳里,一次两次也就罢,次数一多这不就心急了。
别看今天胖婶与她闲话说她也不急,这其实都是有内情的。
人也不能明说,只能隐晦提醒,虽是闲言碎语,也让孙氏搁在心里了,这不就没忍住提了这事。
这里面的细碎,当着儿女自是不好明说。
可顾秀才也清楚妻子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既然提了这事,肯定有提的缘由。
“那你真舍得了?”
孙氏臊红着脸,还在想怎么说,一旁的顾玉芳突然道:“爹娘,你们干嘛这么着急把大姐嫁出去,你们舍得,我可舍不得。”
“再说了,小弟也舍不得呀。小弟,你舍得大姐现在就嫁出去?”
顾于成没防备这事扯上自己,捏着筷子愣住了。
也不用他说话,顾玉芳似乎很急,扔下筷子就跑到顾玉汝这边来,一把抱住她:“姐,我和小弟都舍不得你,你可不能这么着急就出嫁啊。”
从顾玉汝角度只能看到妹妹‘急红了’的半截脸,再听她声音切切,一片不舍之情。
她的思绪不禁又漂浮,依稀记得在她记忆中也有这么一出,她有感姐妹情深,还很是感慨了一番妹妹懂事,甚至因为平时妹妹骄纵总是拿她东西那点小嫌隙,都被这事抹平了,自然当即说不嫁。
不光对妹妹说,还跟了娘说,说不着急出嫁,她都这么说了,本就纠结的双亲自然把这事就暂时放下不提了。
可谁曾想顾玉芳的‘舍不得她嫁’,哪里是姐妹情深,不过是真不想她嫁罢了,甚至想取而代之。
……
“姐,大姐,你怎么不说话?难道,难道你也急着想嫁给齐大哥……”
也?
顾玉汝往怀里看去,顾玉芳仰着一张小脸,眼圈都红了,似乎真的不舍。
可到底太年轻,做戏不够老辣,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和眼角,还有眼中含着的急切,都道出了种种不寻常。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你姐什么时候急着想嫁人了,这话要是让旁人听了,还不知会惹来什么样的笑话!”孙氏斥道。
一旁的顾秀才也一脸不敢苟同的样子。
夫妻二人只注意‘急着嫁人’这上头了,倒是忽略了那个也字。
这时顾玉芳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道:“娘,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舍不得大姐……”
“就算你舍不得你大姐嫁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知道?你这丫头,都怪我平时教你教少了,但凡你能学得你大姐两三分,也不至于让娘操心你以后该如何……”
顾玉芳落得一顿训斥,自然把这事给岔开了,最后还是顾秀才出言,才制止了孙氏的训斥。
也是顾玉芳犯了孙氏的大忌,孙氏虽是出身普通,但也是秀才家的女儿,这种出身自然识文懂墨,且懂得礼义廉耻。
好人家的女儿哪家不是‘恐’嫁,待字闺中的女儿更是该闭口不谈这种事,可顾玉芳不光谈,还嘴上没把门说姐姐急着嫁人,这要是让外人听去了还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孙氏也意识到小女儿真该好好教教了。
也因此这事根本没完,之后顾秀才不在家中,孙氏没少借着机会教训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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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顾玉芳过得十分难受。
在大伯家被大娘‘教’,在家中被娘‘教’,这让她身心都受到极大的挫折和委屈。哭闹了几回,根本不管用,以前她一旦哭闹,孙氏总要妥协,可这次孙氏似乎铁了心要好好教女儿。
又见大姐在家养病,被一家人嘘寒问暖,对比自己简直就像捡来的,顾玉芳心中更是愤怒不平,自然不免更恨顾玉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