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鉴?”皇上沉着声音, 方才他以为宁充容与人私通,心中怒火噌地一下升起,暴跳如雷。此刻看着林绿萼和宁充容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他又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贵妃,你是真不把宫规放在心上啊。”
林绿萼的头叩在地上,她闻到皇上身上的血腥气,祭日以牛, 祭月以羊彘, 皇上在祭祀时衣裳沾上了羊血,既腥又臊, 她又想起那次跪在血泊中的经历,红唇止不住地哆嗦, 声音颤颤地说:“臣妾罔顾宫规,臣妾有罪。”
“你不知道她会来?”皇上又看向宁充容。
宁离离不敢说是, 也不敢说不是, 犹豫道: “臣妾近日日夜为祭月大典祈福,不敢有别的心思。”
她话音刚落, 莫公公在房中搜了一圈, 发现了屏风后的果酒、蜜饯、水果, 呈上来给皇上观看。
皇上顺手拿起方盒中的蜜饯瓜条吃起来, 嘴边噙着一抹讥笑, “宁充容不知道贵妃会来,但早早地告诉宫人自己歇息了,又在房中准备了这些东西,为什么?”
“晚膳没有吃饱, 所以让宫人备了一些小食……”宁离离看着皇上冷厉的眸子,说话声音越来越低,逐渐也垂下头去,“臣妾有罪。”
他转头看向莫公公, “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莫公公本想劝皇上看在林相的面子上开恩,但瞧着皇上眼角眉梢的一点笑意,便知皇上心情不错,他反而附和道:“欺君之罪,论律当斩。”
“皇上开恩!臣妾错了!”两人齐齐求饶,痛哭流涕。
“斩首不必了。”皇上定定地盯着林绿萼,“砍掉一只手,小惩大诫吧。”
林绿萼恐慌地抬头望向皇上,隔着泪花,发现皇上在轻笑,她想以林相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她罪不至此,于是低声说: “手指可以吗?”她其实想问,手指甲可以吗!
“还敢反驳?”皇上指着林绿萼,袖中的一张信筏轻飘飘地飞出来落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塞回袖中。
袖中的这张信筏,来自山林居士,今日西郊祭月的时候,它神奇地出现在祭坛上。这是殷牧昭第四次收到山林居士的信筏。
殷牧昭年少时居于白城,是白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将,藩王造反攻陷了白城,屠戮百姓,残杀士兵,他饥寒交迫地躲在深巷里,夜半三更听到一声狗叫,悠悠醒来的他发现怀中有一包干粮和一封落款是山林居士的信筏。
山林居士说这是他此生唯一扬名立万的机会,从城中狗洞溜出去,去临近的显州引兵救助白城,包裹里还有一个锦囊,让他交给显州节度使,说节度使看到锦囊里的物品就会出兵相助白城。
殷牧昭往常流连于酒肆时,听过不少说书,书中的传奇游侠都有非凡的经历。他深信自己也是与众不同的,于是冒险出城,抢了田间农户的马,赶往显州。显州节度使看了锦囊后,真就出兵援救白城,殷牧昭又在那次夺回白城的作战中立了奇功,被前朝哀帝封为从四品将军。
他不知道那位山林居士是谁,直到如今也不知晓,他被封为将军后一路顺风顺水,很快成为了前朝最有权势的人,他趁先王病重举兵造反,遇前朝将士负隅顽抗,他虽是势力最大的一方,但也有宵小之辈试图在他的军队和前朝军队斗得鱼死网破时,坐收渔翁之利。
他害怕腹背受敌,又面临诸多困难,这时收到了山林居士的第二封信筏。信中让他接受前朝重臣的投降,并厚待这些降臣,此举会让他获得美名与天下,稳坐皇位。
殷牧昭感到迷茫,除了杨家和他手底下的三州士兵,并未有他人归降于他。然而第二日他便收到了燕、林二家的投诚。
燕家、林家都是前朝望族,燕家有兵,林家在世人中很有威望,殷牧昭喜不自禁,厚待了燕、林两家,并封林志琅为中书令,官至相位。林相确实得力,燕家那老儿也听话,这让殷牧昭更加笃定,山林居士是上天赐予他的神祇,让他这个天命之子的人生一路顺遂。
他在登基之后,派了许多能人异士去各个地方寻找山林居士,但却无疾而终。
三年前林绿萼误入温泉之后,他在凤栖宫打了皇后,气冲冲地回到紫宸殿,冷静下来思索,林绿萼也确实美貌,纳她为妃,赏心悦目。
第二日,山林居士的信筏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床头。居士说林绿萼乃天煞孤星转世,若陛下与她接触,必会惹祸上身,遗祸后代,但孤星也是神仙降世,需谨慎供养,让她寿终正寝,才能化霉运为幸运。
因前两次山林居士的信都让他受益良多,所以这次的内容虽然玄乎,却让殷牧昭深信不疑。以至于他每每看到林绿萼的时候,虽会因她的美貌而产生一些情.欲,却又想到居士对他的箴言而烦恼地止住欲望。
今日祭月之时,他发现祭坛上又放着一封信。他欣喜地打开,山林居士告诉他,太子逝世实乃喜事,他算了一卦,若皇上传位于太子,殷朝则二世而亡,太子逝世后,凶卦消散,皇上千秋万代,流芳千古。
殷牧昭本就对太子的诸多作为感到不满,看了山林居士的信后,更觉因祸得福。
他曾将山林居士的事告诉过淑妃与林相,所以他们也知道他不碰林绿萼实乃遵守山林居士对他的箴言,而皇后询问他时,他却不愿意将这个秘密告诉皇后,胡编了一通谎话搪塞皇后。因皇后牙尖嘴利,说话讥讽难听,最爱让他不痛快,他怕这秘密被皇后知道了,皇后又会出言嘲讽,他懒得与她争执。
他指着林绿萼,故意沉着声说:“禁足半年都忍耐不了吗?”
林绿萼听着皇上的责怪,哽咽道:“臣妾无知,只顾贪玩,臣妾有罪。”
林绿萼的眼泪堆积在脸颊两边的地砖上,形成两团晶莹的水渍,她可怜兮兮地颤抖不止,心里似乎怕极了。
皇上虽没有怜香惜玉之情,但想到因太子之死而凶卦消散,心情颇为愉悦,连带着看林绿萼都觉得顺眼了起来,“罢了,禁足到这月结束吧。”
皇上站起来,一挥衣袖,领着众人离开了凝香居,吓唬了一通这两个女子,他与皇后置气的那点厌烦情绪已经消散了,今日祭祀也很累了,还是回紫宸殿休息更为舒适。
“他走了?”林绿萼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方才想了许多说辞,甚至想搬出林相的忠心来挽回皇上严惩她的决心,结果皇上不但没罚她,还解了她到年节的禁足,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宁离离说,“就这么走了?”
“我发现,皇上对你真是宠爱得没边。过往三年,你每次做出错事被皇上发现,皇上往往一笑置之或对你小惩大诫。连带着皇后与淑妃对你也十分优待。”宁充容伸手勾住林绿萼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不解地摇头,“皇上为什么对你宠而不宠呢?难道你有体臭?”
林绿萼睨了她一眼,掀起半截衣袖,“臭不臭你闻闻?懒得理你。”
云水从床底下钻了出来,他怔怔地坐在地上,遥望皇上离去的背影,情绪激昂,目光深情而悠长。
林绿萼看着云水的神色,暗自摇头叹息,不止一次了,云水对着皇上的马脸鹰眼露出那种渴望的深情,她不管怎样忠于自己,心思还是放在皇上身上,她会不会也如梁美人一般,将爬上龙床当作梦想?自己将她困在摘芳殿,日日让她陪自己玩乐,说到底会不会是误了她?
“回去吧。”林绿萼走到云水身前,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云水双手在胸前兴奋地抱拳,还眺望着皇上的身影回不过神来。
林绿萼拉了拉云水的胳膊,哎,改日还是与她好好谈谈吧,若她有心做攀龙附凤之人,那便不再拘着她了,任由她去过想要的日子。
宁充容命萍儿进来打扫地上的水果,又倒了杯清茶递到林绿萼面前,“今夜你我相会的事,必会传得满宫皆知,无论你是否与淑妃联手,我们都没有再演戏的必要了。”
热茶入喉,口中因哭泣的干涸好了许多,林绿萼淡笑点头,“好诶,等这月结束,我们四人相聚摘芳殿,无麻不欢。”
宁离离露出更喜悦的笑容,“又要赢钱了。不过德妃与梁美人那儿,我就不解释了。若她们问起,我便说之前因我生病你很冷漠而有了误会,如今误会解除了。下毒那事,我还是会继续追查的。”
林绿萼走到门边,突然回头一笑:“我只见你打麻将、打叶子戏、掷骰子,你什么时候在追查下毒的事?”
宁离离打着哈欠坐回床上,“你快走吧,就你话多。”
……
过了几日,林绿萼在后院看蚂蚁搬家的时候,檀欣带来了林相的消息,“林相说,因利而合,他愿相助淑妃与三皇子。”
林绿萼难免有些激动,她过往也听过不少家宅女眷斗狠的故事,没想到自己也有投身到争斗的洪流中的时候,她兴致勃勃地望向檀欣,“那本宫要做些什么?林相可有指示?”
檀欣尴尬地笑了笑:“林相说娘娘闲着就是对他最好的相助。”
林绿萼飒爽地一脚踢飞后院的碎石,面上平淡且不甘地说:“他还是看不起本宫。”
檀欣看着贵妃眼中带着一丝薄泪,劝道:“林相是担心娘娘出事。”
“确实出事了。”她低头看向绣花鞋,“方才用力太大,大脚趾被石子撞破了,好疼。”
第26章 相聚 去聚会吗
“痛痛痛。”林绿萼扶着檀欣的手, 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跳回寝殿。
秋日天气转凉,温雪和云水去内务府领了锦缎,刚走到宫门, 就看见贵妃娘娘呼着痛,右脚脚尖翘着, 倚靠着檀欣从后院走出来。
云水连忙把怀中锦缎丢给温雪,跑上前来扶住贵妃,他低头看着姐姐右脚的绣花鞋表面浮起一团红色的血渍,焦急地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奴婢去叫太医。”温雪把锦缎放在正殿的桌上, 又赶忙跑了出去。
“本宫在后院看蚂蚁搬家, 有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一直挡住蚂蚁的前路,它们搬着这么重的食物绕道而行, 本宫心有不忍,一脚踢飞了石块, 哎哟。”她缓缓坐在软塌上,举起右脚, “流血了。”
云水哑口无言。他坐在塌边圆凳上, 把林绿萼的右腿放在自己膝上,轻巧地脱去了她的鞋袜, 捏着光滑白皙的脚背, 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脚趾, 大脚趾上有个豌豆大小的血疤, 鲜红的血汨汨流出, “娘娘用力过猛,指甲撞在石头上,破了一条缝,还好不是很深, 但肯定很疼,得养一段时日了。”
他专注地看着伤口,手捏着足底,滑腻的手感像是握着温玉,怜惜地说:“等会儿太医来了,擦了止痛的药粉,就会好许多。”
林绿萼脚底生痒,这股不适的舒痒让她浑身轻轻颤栗,她面颊微红地倚着软塌上的圆枕,对着云水挥手:“你放手。”
云水也忽然意识到不对,连忙侧过头,放开手。
“明日就解禁足了,本宫本想四处闲逛,赏枫叶、摘菊花,结果脚受伤了,哎。”林绿萼叹了一声,对檀欣、云水说,“明日你们去把麻将三友叫来,太子丧事才过,不宜打麻将,便说赏花赏月小聚一番。”
檀欣问:“那后堂还要备下麻将吗?”
“当然要备下。”林绿萼小哼一声,“林相让本宫闲着,闲着干嘛呢?自娱自乐,小赌怡情。”
……
第二日午后,林绿萼才午睡起来,宁充容就已在正殿等候了。
林绿萼懒起画蛾眉,坐在铜镜前闻到了桂花的芳甜香气,她宫中未种桂花,不禁心生好奇。她穿上杏黄短袄和海棠红马面裙,扶着檀欣的手,瘸着走到殿中,看见宁充容身后站着两个婢女,一人手提一个篮子,篮子里盛满了金色的桂花,芳香四溢。
宁充容看着她走路翘着脚尖的模样,手捂在唇边遮住笑意:“听闻你奋不顾身,勇救蚂蚁,遗憾落病,我伤心不已。”
林绿萼坐下后端起清茶浅饮,冷哼道:“我看你笑靥如花,应是伤心糊涂了。”她对着桂花扬了扬眉,“这是做什么?”
“关心你啊。”宁充容从婢女手中拿过一个篮子,捧起一把桂花递到林绿萼面前,“你禁足这些时日,应是闷坏了。本来准备在你解禁之后,邀你来凝香居一起赏桂花,结果你又颇为懂事,体谅皇后丧子之痛,竟然又自行禁足了,所以我只好摘了桂花来摘芳殿看你。”
“自行禁足,你想气死我吗?”林绿萼佯装生气,“檀欣,给本宫掌宁充容的嘴。”
檀欣笑着摇头,“奴婢不敢。”
宁充容自己拍了一下嘴巴,笑道:“你困在殿中,整日无聊,所以我摘了桂花过来,想着我们一起做桂花糖糕,等晚膳的时候,德妃和梁美人来了,让她们尝尝我们的手艺。”
“说起做桂花糖糕,我可是行家,我虽不会做,但能提供足量的试吃。”林绿萼猜测宁离离因前些日子对麻友的故意疏远,让燕语然、梁珍意二人心生不快,所以她才主动做糕点,请求二人的谅解。
秋日静谧的午后,殿中沉香的青烟围着香炉缭绕,雀鸟在院中嬉戏。萍儿和檀欣把两篮桂花倒在扁平的竹筐里,林绿萼与云水帮着挑选新鲜的桂花,宫女们备下面粉、白糖等物。
宁离离分了一部分桂花做桂花酿,说等来年天气好的时候,约姐妹们一起在凝香居的花架下打麻将,喝新酿的桂花酒。
忙碌了一下午,宁离离端出做好的桂花糖糕,让贵妃试吃,林绿萼赞不绝口。
到晚膳的时候,德妃和梁美人却没有来。
林绿萼派人去问,披香殿距离摘芳殿路远,半晌派去的人也没有回来,她想了想德妃脾胃不好,以往也是在宫中用了晚膳才会来小聚,而梁美人如今和德妃一个宫室,自然会等主位一同出发。
“不等了,我们先吃吧。”林绿萼舀了一勺汤羹喂进嘴里,又夹了桂花糖糕给檀欣、云水,“下午辛苦了,你们也吃。”
吃过晚膳,夕阳的余晖照在红墙金瓦上,林绿萼与宁离离在后堂闲坐,红艳的晚霞为两人的玉容添了几分柔和。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宁充容喝着菊花茶,神色有些落寞,“那日你与我私会的消息传出去后,你可有给德妃与梁美人解释?”
“我困在宫中,哪里有机会去解释,她们也没有派人来问。”林绿萼斜躺在贵妃椅上,怡然自得地说,“然然姐饱读诗书,一向大度,她肯定不会与你置气。梁美人最听我的话,她若多想了,待她来了,我会给她解释的。”